本文刊载于《远望》2021年5-7月号(总392-394期);何池为闽南师大特聘教授、台共研究专家,漳州市委党校歷史学教授退休。著有《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產党指导台湾革命研究》,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8年;《翁泽生传》,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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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2013年秋,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落成(景观见本期封面)。这是一处专为纪念在台牺牲的无名英雄而建的烈士公园。所谓无名英雄,因为他们都曾是身分不为人知的、中国共產党隱蔽战线上的特工,而且往往家属连他们的牺牲也不知道。1949年前后,中国共產党为尽早结束內战状态,以实现全国基本统一、国家开始步上民族復兴之路,先后对台岛组派了1,500余名隱蔽战线战士。年底,国民政府撤迁台湾,蒋介石立即在台岛掀起共產党大清洗,一时风声鹤唳。短短几年內,1,100余名特工即因身分暴露,惨遭枪决。其网络,包括支部及台湾各地自发的左翼组织,亦被大举破获。最重要的是,反对內战、力主两岸统一和平建国的爱国人士,从此噤声。
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上立有四个塑像,人物由右到左分別为涉及“吴石案”的聂曦、吴石將军、朱枫、陈宝仓將军;1950年夏,四人一同成为了马场町枪声下的亡魂。而“吴石案”则以其所涉政府部门之关键、事务之敏感,涉案人员官阶之高、与蒋介石互动之密切,在台湾成为史上最重大的“匪谍案”,而震动朝野。
广场阶梯侧壁,则为那个大时代留下了800多个两岸英魂的姓名(尽管因为考证不易,难免疏漏)。如今,部分烈士的尸骨仍埋在台北市六张犁,维持当年枪决后草草埋下的样子,有的小墓碑上甚至未见具体姓名。所幸者,四立像身后的碑墙,墙背碑文如下,总算为他们立足大义甘冒险厄而奉献生命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朕1加之而不怒,此其志甚远,所怀甚大也。所怀者何?天下有饥者,如己之饥;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民族危急,別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歿,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
1.朕:通假字,朕=征;古意可解释为“预兆、征兆”。无朕:意指没有预兆,很突然。
铭曰:呜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兮精魄,安兮英灵。长河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人有所忘,史有所轻。一统可期,民族將兴。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大陆方面兴修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不独体现当代对当年在台奋战的英烈们的追念,正也反映当前大陆方面对两岸统一的日益重视。因为,这是中国共產党执政后无可迴避的歷史责任,也是继中国站起来、富起来之后,继中国强调“发展安全”之后,其终须进行的任务。而也唯有重新重视统一进程,才真正適足以安慰这些亡灵。
20世纪上半叶,在国家多事之秋、民族危亡之际,一身正气、满腹才华的吴石报国无门,经过徬徨与探求,终于决定反对蒋介石国民党对外不积极御侮、对內不致力团结的作法,参与到中共倒蒋的復兴中国之路。最后慷慨就义。何池教授研究台湾共產党多年,本期《远望》特刊出何教授这篇吴石將军的研究与读者共享,以期透过吴石鲜为人知而又传奇的一生,体会其心路歷程与使命的力量。
(左)吴石赴日留学期间的1930年前后;(中)吴石于1936年获少將军时;(右)1950年吴石在台北与家人所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在抗日战争胜利、台湾光復之后,中国共產党作出了开闢台湾新区的部署,派出了一批共產党员进入台湾,组建中共台湾省工作委员会,秘密开展工作,配合大陆作好解放台湾的准备。而后在解放战争胜利,蒋介石败退台湾的形势下,中共中央加紧对台工作,又派遣了一批工作人员秘密到台湾开展工作。这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号称“密使一号”的吴石將军。
满腔热血报国 一身正气从戎
吴石,字虞薰,福州螺洲吴厝村人,1894年出生。1911年,满怀救亡图存爱国思想的吴石与同乡少年好友吴仲禧一道,在福州参加福建北伐学生军,积极投入辛亥革命的浪潮中。据当年一起参加北伐军、一起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任广东省政协副主席的吴仲禧在〈回忆吴石〉的文章中这样写道:“1911年农历九月中旬,福州响应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组织福建北伐学生军,吴石即报名参军。当时我在福州南台铺前小学读书,也报名参加学生军。由于我们两人年纪较轻(均不足17岁),都是高小还差一年毕业的学生,个子也较小,编队时就同编在一个小队。我们初次相识,就开始一起过集体生活。相处不久,我们就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曾对我说,在乡村读了几年私塾,只知背诵古书,到开智小学才开始读歷史教科书,读到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中日战争等事件,知道我们的国家、民族有被瓜分的危险。特別是听说辛亥年3月29日广州黄花岗72烈士起义,福建牺牲的就有19人,自己心情十分激动,所以决心走『投笔从戎』的路,参加北伐学生军,以挽救民族的危亡。”“福建北伐学生军于当年年底到上海并开往南京,同浙江学生军合併编为南京陆军入伍生队。接著参加1912年元旦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隆重典礼,吴石和我都第一次见到孙中山先生的伟大形象,还担任这个开国典礼警戒任务心情十分兴奋”2。但辛亥革命胜利果实随即被袁世凯窃取。吴石报国热情没有受挫,继续走军事救国的道路,他与志同道合的吴仲禧一起考进武昌第二预备军官学校学习两年。结业后保送到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又学习两年,在这段学习时间里,吴石与同学白崇禧等人建立了比较密切的关係。
2.吴仲禧〈回忆吴石〉,载《广东文史资料》总号73辑,1993年。
吴石在武昌预备军官学校和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前后受业4年,他勤奋好学,十分用功,无论年终考试或毕业考试,总是名列全校第一,使他全校闻名。在军校时期吴石一面努力学习军事,一面关注政局的变化。他对辛亥革命的成果被军阀窃取,每念不忘。看到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忧心忡忡,这也激发了他专心攻读军事的决心,希望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军事专家,报效国家和民族。
专攻军事专业 终成青年才俊
年轻有为又具有报国思想的吴石经过4年的军校学习,成长为一个有抱负,有才华的青年军事才俊。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冯玉祥发动政变,组织“国民军”宣布拥护国民革命;吴石应闽人何遂(福建福清人,老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左派元老,新中国成立后任司法部部长)之邀,在其所领导的第三军第十四师任军械处处长,兼统领砲兵;后并兼任其南苑干部学校上校教官。随著国民军在直奉夹击下瓦解、“国民革命军”在广东组建并誓师北伐,吴石应邀转往北伐军,先后任其第一军第四师参谋长、北伐军总参谋部作战科科长等职。1927年,国民党福建省政府成立,方声涛回闽主政,委吴石为福建省军事厅参谋处处长。1929年由何遂推荐,福建省政府派其赴日本留学,先后在日本炮兵学校、日本陆军大学学习,在日本两校毕业也都名列第一,轰动了中日两国的军界。他不仅文科、理科、军事科学习成绩优异,而且马术、枪法、操练等术科也出人头地,当时有“十二能人”之称(即,通晓古今中外兵书,还能文、能诗、能词、能书、能画、能英语、能日语、能骑、能射、能驾、能泳)。
1931年秋,正是国家多事之秋,“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中国人民掀起抗日救亡浪潮之际,忠心报国的吴石于1934年回到南京,任国民党军事参谋本部第二厅第一处处长,专事日本情报研究,颇有成果。1936年2月授陆军少將。抗战中先后任大本营第一部第二组3副组长、军事委员会委员、桂林行营参谋处长、柳州第四战区长官部参谋长、重庆国民政府军政部部长办公室主任参事等要职。
3.编按:即,1937年7月全面对日抗战开始前的参谋本部─第二厅。次年,第一部(原参谋本部)与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一部合并,成立“军令部”,又恢复后文出现的“部─厅”的组织层级关系。
国家危难,吴石报国孔急,除了爱国诗文,军情军备、战术战略相关著作也颇丰。如,1932年出版《最新航空述要》、《近代战争与国防之本质》;1936年出版《兵学辞典粹编》;1936年出版译著《警察学纲要》(松井茂著);1937年出版反映日本军力情况的《参二室蓝皮本》,以弥补我国对日军事情报研究之闕如,以及《兵学辞典粹编》三版;1938年出版军事著作《战术讲话》;1941年出版《兵学辞典粹编初续》;1942年出版《新战术论》,同年创办军事期刊《国防研究》并在上面发表多篇文章。图为吴石部分著作的封面。
接受革命薰陶 走上革命道路
1940年初,吴石重逢相隔二十余年的老友吴仲禧;吴仲禧已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前夕秘密加入中国共產党,这时公开身分是韶关国民党第四战区长官部军务处处长和韶关警备司令。在抗战初的几年里,具有爱国主义思想的吴石,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经常流露出一种愤懣、失望的情绪。一方面,他想在抗日战争中扎扎实实地做一些事情,渴望自己在军事上能学有所用,报效国家;另一方面,他又逐渐看透了国民党內部的腐败,官场的勾心斗角,并对蒋介石的內战政策感到厌恶,他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局面。吴仲禧后来在回忆吴石的文章里写道:“吴石对共產党人是有好感的。他读过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等一些军事著作,亲自在武汉珞珈山听过周恩来的演讲,还同叶剑英等有过交往,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4
4.吴仲禧〈回忆吴石〉。
这在吴石儿子吴韶成〈回忆父亲吴石〉文章中也有同样的透露:“早在1937年5月间,周恩来、叶剑英两同志率中共代表团来到南京时,父亲就由挚友何遂伯伯介绍,与叶帅及李克农同志会面,并共宴畅谈于南京普陀路四号何寓。叶帅知道父亲是一位熟悉日本的军事专家,很看重。此后在武汉不断有公私交往。1938年父亲在武汉任职军令部第二厅时,8月间曾主办战地情报参谋训练班轮训在职军官,还邀请周总理、叶帅亲临训练班讲学,父亲对他们的才学和为人是十分敬重的。有此因缘加上多年交往,值此內战愈演愈烈之际,他在徘徊苦闷中为寻求中国之光明前途,最后决心为人民解放事业献身,绝非偶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他一生为人民的必然选择,从此他通过上海地下党与中央有关同志有了直接联繫。”5有关吴石秘密加入中国共產党的史料极其罕见,这是当时严重白色恐怖时期,加入中共组织大多单独发展、单线联繫,不能发生横线联繫的严密组织纪律,以保护地下战线工作同志情况所致。至今只能从何遂生平传记中发现吴石的入党时间:“1947年4月,何遂、吴石还有中共华东局书记刘晓在上海锦江饭店会面,吴石正式加入中国共產党”。6笔者认为这是可信的,因为吴石是党员,在吴石要离开大陆到台湾任职时,中共华东局才能给他带去秘密使命,才能给他“密使一号”这样最高级別的秘密代号。7而因为白区党组织都是周恩来领导的,吴石的入党当然亦有十分瞭解吴石的周恩来的推荐,这个情况后面会述及。
5.载陈子燊主编、福州郊区(今仓山区)政协征集的《吴石将军英魂录》,1993年12月编印。
6.《海南日报》2011年11月14日018版,记者范南虹〈何遂家族的革命秘史〉。
7.编按:有关于吴石是否为中共党员、或中共特别党员,以及吴石曾否以中共代号“密使一号”的身份在台从事地下工作,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北京:新华书店,2018)提供了不一样的看法(见该书,页216)。
吴石加入党组织后,正值解放战争快速发展之际,吴石利用其在国民党內的核心地位以及广泛人脉,在随即发起的三大战役中,为我们党提供许多非常有价值的关于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华北的军力部署、番号、武器装备等珍贵情况,为三大战役的胜利结束做出了特殊贡献。
支援越南革命 保护了胡志明
实际上,早在入党之前,吴石已凭著他那强烈的民族正义感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为我们党做出了许多工作。他在广西第四战区(驻柳州)爱国將领张发奎部任中將参谋长时,不仅亲自部署和参与指挥了桂柳会战,沉重打击了从越南进犯广西边境的日寇,还从各方面支持了越南共產党。当时日寇侵占了越南,中越边界的广西成为吃紧的抗日防线。千余名越南爱国青年投奔广西柳州,参谋长吴石不仅热情接待,给予妥善安置,还主持开办“特別训练班”,为越方培训军事人员,以提高其政治、军事素质和战斗力,回越南时还发给各种武器装备,让他们回自己祖国抗击日本侵略者。不为人知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吴石还救过越南共產党领袖胡志明。当时任第四战区参谋处情报科上校科长的陈一林(跟随吴石的国民党將领,新中国成立后任广州市政协主席),曾经在1991年对来访的吴石儿子吴韶成说了这么一件往事:“越南共產党主席胡志明如果不是吴石参谋长,他在广西镇边县早就被枪毙了”。情况是这样的:1942年12月,镇边县政府来急电给四战区长官部说“抓到一名越南籍日本间谍,请求就地枪决”。四战区参谋处的陈一林接电报后即写了一个签呈请吴石签批,吴石指示陈立即发了一份限两小时內到达的急电,下令把这名“日本间谍”马上押解柳州长官部,一切费用由长官部报销。1943年春送到了柳州一看,这位“日谍”就像不必化装的国民党时代的算命先生,又瘦小、又黑,穿件长旧布衫,自报身分是越共领袖胡志明。战区情报科在越南派有情报网,深知越南共產党是越南较有群众基础的党派,从共同抗日的基点出发,陈当即对他以礼相待,后并留其在柳州长住。此后长官部出面促进越南在桂的各个党派联合抗日,在柳州协助组建“越南民族同盟会”。先酝酿推举越南国民党阮海臣任主席,胡表示反对,说如选阮即退出越盟。为此又经吴石、陈宝仓及张发奎商量,建议改选胡志明任主席。8接著,长官部还协助办军政干部训练班,动员大批越南男女青年来柳州学习,这批学员回国后,在越南开展復国斗争、接收日军投降,以及促使越共掌握政权过程中,均曾发挥重大作用。陈一林告诉吴韶成说:“当时第四战区对越共是全力支持的,一切经费军事装备都是由四战区提供的。胡志明临行(返回越南)时还送给一面锦旗,上写『越南之友』四字。吴石在中越两党友谊方面最早作了一件重要好事。”9由胡志明主席率领的越共武装,回国后在抗日战争中不断壮大,战果也日益辉煌,为后来越南建立正规人民军奠定坚实基础。
8.编按:阮海臣(1869-1959),1869年出生于今越南河内。“明治维新”以后的1905年,参加越人潘佩珠领导的“东游运动”,赴日学习并寻求越南脱离法殖统治的资源。1909年被逐,转往中国。先后曾进入云南陆军讲武堂学习,成立“越南光复会”,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事务股长、政治教官,参加北伐战争。胡志明来到柳州前,1942年10月“越南革命同盟会”(简称“越革”)已先在国民党第四军司令张发奎支持下于柳州成立,阮并被推举为越革执行委员和秘书长。
9. 吴韶成〈回忆父亲吴石〉,载陈子燊主编《吴石将军英魂录》。
(上图)纪念明朝抗倭名將戚继光的戚公祠,曾在吴石的秘密指令下,于硝烟四起的年代藏匿、保护了大量珍贵史料。(下图)何遂(左)是吴石的引路人,2019年福州为这两位生死之交竖立纪念铜像。
千方百计谋划 力保机密档案
1945年4月,吴石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军政部部长办公室主任参事;1946年,任国防部史政局局长10。1949年春,又调任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之后他频繁地往来于福州、广州两地,按照中国共產党的指示,多次潜往香港,为策划李济深起义做了许多有益工作。
10. 编按:国防部第五局原名“史料局”,至1947年4月12日改名“史政局”。
1949年中共中央社会部在福州设置工作站,并派谢筱迺(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共中央党委资料征委会副主任)到福州领导福州站情报工作。中共中央社会部秘密电台就设在中共地下党员蔡训忠的家里,开闢了联繫中共中央、华东局的空中秘密通道。按党的指示,吴石通过何遂与谢筱迺接上了关係,单线联繫。吴石向谢筱迺提供了不少重要军事情报,使得解放大军南下福建进军顺利。11
11.蔡训忠的儿子蔡学仁回忆其父亲的往事。2008年3月10日,采访蔡学仁谈话记录。
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人民解放军取得战略决定意义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胜利后,挥师逼近南京。稍前,国民党国防部尚保存有500箱重要军事机要档案资料,国防部部长白崇禧、参谋总长陈诚主张直运台湾。吴石却以福州有“进则返京容易,退则转台便捷”为理由,建议暂移福州。因理由充分,蒋介石採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吴石派随从参谋王强等人率领警卫,將500余箱机要档案从南京押送抵达福州,保存在于山戚公祠大殿內。吴石之所以要將这批机要档案转移到福州,原来他已得悉自己將出任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他打算一旦时机成熟就在福州起义,將这批军事机要悉数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
吴石到榕正式就任时,国共谈判破裂,解放大军突破长江天堑,解放南京。国民党当局电促速將存榕机密档案运台。吴石则以“军运紧,调船难”为藉口,一方面以百余箱参考资料、军事图书权充绝密档案,派员率警卫运台;另一方面下达“死命令”,要黄埔军校毕业的少校参谋王强会同原史政局总务组组长聂曦上校,把298箱绝密档案全部转移到位于仓山的福建省研究院书库匿藏。在福州解放时,由王强把这多达6,800余卷的国民党军事绝密档案呈献给军管会。12王强因此受到嘉奖,并投入革命行列。吴石的工作成绩也再次得到中共中央和华东局的高度肯定。13
12.编按:指中共发起渡江战役、进驻南京后,在1949年4月28日成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当日起,军管会即分别按照军事、行政、财经、治安、文化教育、交通、国企等系统,开始接管国民政府的各级统治机构。并规定,凡人民解放军初解放之地,一律实施军事管制,由中央人民政府或前线军政机关派员,和地方人民政府一起,重新建立秩序。军管时间长短,视情况而各地不一。但至1953年1月,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20次会议决议1953年召开经由人民普选组成的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并在此基础上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于是地方各级政府权力机构建立,军管工作在全国范围内结束。
13.王强〈军事档案,密示移存──回忆吴石将军〉,载陈子燊主编《吴石将军英魂录》。
这一时期,吴石除了把国民党机密资料转移给中国共產党之外,还提供了国民党败退台湾之际潜留在大陆各地的兵力情报资料。据吴仲禧于〈回忆吴石〉一文披露:“1949年6月下旬,吴石由福建到广州来找我。这时我已到了香港,吴石立即赶到香港,同我一起住九龙佐顿饭店。他这次来,带了两份重要的材料,准备直接交华南分局,他说,到港后已通过別人的关係联繫上了,约好同我一起就在佐顿饭店同华南分局的人会见。吴石拿出材料给我看,一份是国民党部队留存西北各地的部队番号、驻军地点、部队长姓名、现有人数和配备、准备整编的计画等;另一份是国民党部队在长江以南,川、滇、湘、粤、各省的部队建制和兵力等。两份都是国民党军委会编制的长达几页的绝密材料。第二天,华南分局派饶彭风、张铁生同志到佐顿饭店来,吴石把两份材料当面交给,并对饶、张两人说,以后有材料或情况,他会设法通过我联络。”
虎穴藏忠魂 青山埋忠骨
1949年8月14日,吴石將军突接台湾来的急电,蒋介石命令其即日携眷赴台。赴台前,他赶到香港会见了在那里的吴仲禧,告诉仲禧说福建绥靖公署已经结束,他已被调任国民党国防部次长,要到台湾去。仲禧了解情况后“请他考虑,到台湾去是否有把握?如果不去,也可就此留下,转赴解放区。他则表示,自己决心已经下得太晚了,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现在既然还有机会,个人风险算不了什么。他接著说,为了避免嫌疑,他的夫人王碧奎和两个小儿女也要去台湾。留下大儿子韶成、大女儿兰成在大陆,虽已作了安排,还请我(指吴仲禧)在必要时给予照顾……”15
15.同14。
中共华东局给他的代号是“密使一号”。赴台后,他很快升任“国防部参谋次长”,被授予中將军衔。由于蒋介石对台湾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进行血腥镇压,吴石与地下党组织的联繫被切断。1949年10月和11月,解放军攻打金门、舟山群岛严重受挫,攻占台湾比原先预计的更加困难了。为尽快取回吴石將军掌握的重要军事情报,中共华东局领导决定派长期在上海、香港从事情报工作的女党员朱枫赴台与吴石將军联繫。
朱枫(1905-1950)原名貽荫,又名諶之,1921年考入宁波女子师范学校,1925年参加过“五卅”运动。1927年远嫁镇海籍瀋阳兵工厂大技师陈某续弦,3年后生下女儿陈卓如(后为纪念母亲改名朱晓枫)。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全家回镇海居住,翌年丈夫病故。1937年抗战爆发后,朱枫在中共地下组织新知书店做书刊邮购、会计,与同在书店工作的共產党员朱晓光结合。1945年秘密加入中国共產党,调华中局在沪贸易机构负责財务工作,兼管国统区地下工作经费。1948年秋调香港合众贸易公司任职,从事情报工作。1949年底,中共华东局为了与在台的吴石重新建立联繫,考虑到朱枫前夫的女儿陈莲芳与其丈夫两人都在台湾,便于开展活动,因此派她以投奔亲属的名义赴台。
1949年11月27日午后,朱枫乘坐“风信子”号海轮自香港启程,三天后抵达基隆港。16根据组织的安排,她在台湾单独联繫“两条线、两个人”,一人是中共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书记“老郑”(即蔡孝乾17),另一人就是吴石。
16.编按:据郑立,11月27日是抵达基隆港的时间(《冷月无声:吴石传》页226),与本文稍有出入。
17.蔡孝乾,台湾彰化人。1924年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受教于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人物瞿秋白等人,是中共指导、1928年成立于上海的“台湾共产党”中央宣传部长。1932年毛泽东率领中国工农红军东路军攻克漳州,时在漳州教书的蔡孝乾就地参加红军,随红军进入中央苏区瑞金。由于其在上海大学就读以及参与创办“台湾共产党”的经历,被任命为中华苏维埃中央人民政府执行委员,在长征中编入中央纵队。抗战胜利之后,党中央任命他为“中国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书记,派他进入台湾开辟新区,为解放台湾作好准备。由于违反地下工作纪律,被退守台湾的国民党侦缉部门逮捕,随之叛变供出了台湾地下党全部名单,致使包括吴石在内的所有台湾地下党人惨遭灭顶之灾,成为祖国统一大业的千古罪人。
到台湾的第二天,按照预先的约定,朱枫与“老郑”在基隆一座古色古香的茶食楼接上了头。她向“老郑”传达了华东局领导的指示,“老郑”也向她报告了台湾工委为接应人民解放军登陆,组织秘密武装的情况。同时还把工委掌握的一些绝密情报交到了朱枫的手中。
一个星期后,朱枫与吴石取得了联繫。在书房里,吴石打开墙上一个装有蝴蝶标本的镜框,露出了秘密保险箱。从中取出一只小圆铁盒,郑重地放到她的手里说:“朱枫同志,这盒里装的微缩胶捲,全是绝密军事情报:有《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有最新绘制的舟山群岛,大、小金门《海防前线阵地兵力、火器配置图》,各防区的《敌我态势图》,有台湾海峡、台湾海区的海流资料,台湾岛各战略登陆点的地理资料分析,现有海军基地并舰只部署、分布情况,空军机场并机群种类、飞机架数。另外,还有国民党蒋介石《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五个勘乱区的负责人及十五个重点游击根据地的负责人、兵力配备……等。望你以最安全的方式,最快的速度,送回內地。18”3天之后,在基隆码头,朱枫按约定把已经到手的第一批重要情报,交到中共华东局情报部特別交通员──定期往返香港、基隆的“安福号”海轮一位大副手中。
18.吴仲禧〈回忆吴石〉。
几天后,这批情报迅速通过香港传递到中共华东局情报处。其中,几份重要绝密军事情报还呈送给毛主席。当毛主席听说这些情报是一位秘密女特派员赴台从一位国民党上层人士“密使一号”那里取回时,当即夸奖说:“这位女特派员和那位『密使一号』都好能干哟”,嘱咐有关领导:“一定要给他们记上一功!”还取来红竖格信纸,挥笔写下了一首诗:
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
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19
19.此即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在北京西山兴建的“无名英雄烈士纪念碑”入口墙面上可见到的毛泽东题词。
左图:当年毛泽东对吴石、朱枫们冒险犯难贡献于国家统一的激赏,化为一首诗,如今刻写在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入口。右图:1950年的朱枫。
朱枫在台湾期间,6次与吴石將军秘密会晤,又陆续送回了一些重要军事情报。就在她按照上级的秘密指示准备返回大陆之际,1950年2月2日,与朱枫联繫的“老郑”被捕供出了她。台湾当局当即封锁了台湾所有出岛的空中、海上航线。危急关头,吴石將军冒险为朱枫签发《特別通行证》,送她乘机飞往国民党还占领的舟山。可是,“老郑”不仅供出朱枫,还供出吴石。蒋介石震怒了,下令逮捕吴石將军,并在其寓所搜出他亲笔签发给朱枫前往舟山《特別通行证》的有关书面材料。这样,台湾当局不但摸清了失踪多日的朱枫去向,也拿到了吴石“叛逆罪”的重要证据,于是吴石被捕。2月18日,朱枫在定海被保密局浙江站站长沈之岳和浙江省警保处处长兼舟山防卫部稽查处处长庄心田逮捕,此时她离祖国大陆只有一步之遥。在舟山沈家门羈押时,朱諶之从皮衣夹缝中剥出金链、金鐲,分4次把有2两多重的黄金吞服,最终自杀未果,被解回台湾,与吴石一同受审。
受该案牵连的人还有:吴石的妻子王壁奎,老部下、东南军政长官公署20总务处交际科长上校聂曦,“联勤总部”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中將,军政长官公署第一处主管人事的中校参谋方克华、第五处主管补给的中校参谋江爱训,吴石的副官王正均等人。在多次劝降未果的情况下,吴石、朱枫、陈宝仓、聂曦等人,被台湾特別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20.编按:东南军政长官公署,为蒋介石国民党政府撤迁台湾前后的临时军政单位。1949年6月21日,已由总统职务下野的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为展开反攻大陆的军政准备,于台北市介寿馆(今总统府厅舍)召开东南区军事会议,会中决议组织“东南军政长官公署”,以统合并统一指挥国民党所有辖区(嵊泗列岛、舟山群岛、福州、厦门、台湾;实际上海南另归华南军政长官公署)。后经行政院院会通过、中国国民党中央非常委员会追认,于8月15日成立,9月1日陈诚正式就任东南军政长官。1949年12月7日,中华民国行政院撤台迁入介寿馆后,东南军政长官公署与行政院角色功能重叠并日益融合,遂于陈诚取代阎锡山出任行政院长后,1950年3月底正式结束长官公署职能。
1950年6月10日下午,马场町刑场,台湾宪兵南区分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押著四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从刑车上下来。四人被强令一字排开跪下,从左到右分別是吴石、朱枫、聂曦、陈宝仓。
时针指向16时40分,行刑时间已到。临刑前,朱枫高呼:“中国共產党万岁!”“新中国万岁!”吴石在临刑前吟著一首绝笔诗英勇就义:
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
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
凭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嗟堪对我翁。21
21.载陈子燊主编《吴石将军英魂录》。又载《星岛日报》1950年6月20日第一版:吴石临刑前从容吟诗。(编按:但此版本主要出自对吴石之子吴韶成的采访。据郑立,“从吴中将家人手中看到吴石最后的手迹”,“悠悠世事更难知”为“遥遥世事更难知”,“泉下嗟堪对我翁”为“泉下差堪对我翁”。见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页251。)
1950年6月20日《星岛日报》以“轰动台湾间谍案,四要角同被处死,吴石临刑前从容吟诗”为题,报导了这一案件的情况。
随后,台湾名记者龚选舞来到行刑地,开始拍照,很快,这组照片就出现在了蒋介石的办公桌上。这是蒋介石的命令:死要见尸。22
22.引自陈位昊〈风云历史中的潜伏者〉,《军事世界画刊》2009年第6期。
临枪决前,从容不迫、甚至面带笑容的(左起)朱枫(吴石的联络员)、聂曦(吴石的老部下)、陈宝仓將军(联勤总部第四兵站总监)。
可以想见的是,蒋介石是如何的不寒而憟:一个自北伐起就追随国民党的老党员,一个保定军校毕业的桂系菁英,一个曾在武汉会战期间获“委员长”嘉奖,到台湾后委以重任的参谋奇才,竟然是一个潜伏者。而且他竟然让“国防部”的地图跑到毛泽东的办公桌上。这张图上有整个台湾的军事部署。吴石拿走的是国民党在台湾的最后一点家当。“委员长”大为震怒,下令“死要见尸”,这一案件当时震动了台湾岛。
他们的遗体,被埋在台北市北郊一个地名叫“六张犁”的乱葬岗子上。
1973年,大陆还在“文革”时期,为了表彰吴石將军为祖国统一大业作出的特殊贡献,周恩来总理极力推荐,毛主席亲自签批,国务院追认吴石將军为革命烈士。
1975年12月20日,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曾说,我党不会忘记在台湾的老朋友。其中提到两位,一位是当时还健在的张学良將军,另一位就是已经牺牲了的吴石將军。
吴石的夫人王壁奎,后来经友人多方营救获释出狱,定居于美国并在美国病逝。2000年,吴石將军的子女將他和妻子的遗骸双双奉回大陆,安葬在京郊福田公墓。此时,距离他就义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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