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接触过来自凉山的民工,在东莞石排镇。他们来自大凉山的美姑县和昭觉县,面部黝黑却健康,看上去很机智却透出一丝丝胆怯,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与群体,很少与圈外人交流,他们也渴望与外地打工者交流,却充满自卑,他们中大部分是凉山彝族的。
我对这个民族充满好感,接触他们前,大凉山给我的印象是彝族、火把节、海子、诗歌、大山、巫师、毕摩、诵经人……这些词语透露出诗意。2002年,我认识了大凉山的诗歌兄长周发星,对大凉山的认识来自诗人周发星寄给我的民刊《独立》,他编选的《彝族诗歌》,诗歌是美好的。当朋友介绍给我这个群体时,我想得更多的是诗歌,以及诗歌中的事物,在美姑县与昭觉,有很多熟悉的诗人。
凉山童工:触目惊心
我接触的凉山民工大部分是年轻民工,一部分属童工,他们稚嫩的脸露出了他们的小,他们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他们的眼神中我见到了弱,十五六岁,十七八岁,还有些更为年幼,约十二三岁,甚至更小。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以前在流水线上或者工业区偶然也会碰到童工,如此多年幼孩子来自一个地方让我触目一惊。这个群体并非全是童工,但留在我印象中仍然是童工,她们那样瘦小,那样年轻,稚嫩得让我流泪,我不能想象她们呆在流水线,如何面对强负荷劳动,我在流水线上生活过,电子厂、玩具厂、塑胶厂、五金厂等我都从业过,从流水线装配工到注塑厂啤工,到车间管理员,我知道这些工厂工种的劳动强度与加班制度,看着她们的面孔,我不敢想象她们在流水线上的样子,她们年龄小得让我这个有八年流水线经验的成年女工心碎。
“卖身” 管控
我笔下写过许多普通女工,她们是自由的工人,她们自己选择出来打工,自由决定在某个工厂打工,工头们带出来的凉山民工属没有自由的工人,他们父母以签约方式,近乎是“卖”的方式签给了工头,一个孩子一年给一万块钱,或者五六千块钱,后来东莞工资高了,工头给的工资也高些。这是其中一种。
另外一种是如果工厂给民工每小时十块,工头们从中抽两块三块甚至更高比例作为管理费。他们以派遣工的方式进入工厂。派遣工属工厂的短期工,一个月、十天、两个月……看工厂货的多少决定工作时间长短。工厂不跟派遣工签劳动合同,直接与派遣公司签用工合同,如果派遣公司较正规,这些派遣工可能会跟工厂签劳动合同,可惜与派遣工签劳动合同的正规派遣公司极少。像凉山民工,基本属工头派遣的方式,工头们不是正规劳务派遣公司的,是私人揽活的黑工头,他们与工厂不会签劳动用工合同,大部分是民间口头协议,工厂需要多少人,有多少事情,工期大致长短,工价(工价有时计时,有时计件)……做完事,工资结清,走人。
凉山民工与工头是同乡,工头在当地属有势力的家族,属有钱人,钱与势是乡村最重要的信用基础与保障,是他们能够带民工出来的最重要原因。这种信用与保障十分脆弱,我碰到有些工头不按照与孩子父母们约定好的工资支付,或者结算时克扣更多些,他们遇到此类事情也无能为力。也有些按规定支付工资,这样的工头在乡村口碑好,少有工头愿意这样。
对比:河南派遣工
接触凉山民工前,我接触过另一部分派遣工,凉山民工以孩子们为主体,河南派遣工大多四十多岁,有的甚至是五十多岁的农民,由于年龄,很难以招聘方式进厂,他们通过劳务派遣公司以派遣工方式进厂。派遣公司熟悉工厂用工条件,有大量需招收派遣工的工厂资料。
他们是成年人,来自比大凉山富裕的河南,跟劳务派遣公司有相对正式的合同,这种合同并非正规劳动用工合同,属乡村式约定,如某个四十多岁女工以月薪一千五百块签给劳务派遣公司,年底,劳务派遣公司给一万七八千块钱,除掉路费及该扣除的费用。派遣公司将中老年民工输给企业,企业给多少工资,用工工厂与派遣公司有签合同,派遣工不知道,他们只知做事,找派遣公司结钱。
派遣工,很多工厂都不给购买社保与医保,从事容易出意外的工种,工厂或者劳务派遣公司会购买工伤险种,不购买社保与医保等,用工成本节省了。
劳务派遣工属较弱式群体,大凉山年龄小的群体,河南年龄较大群体,因弱式,只能以劳务派遣方式临时进厂,做短工,没社保,没用工合同,工资得不到保障。年青人,自己找工厂,哪怕在闭塞的乡村,通过劳务派遣公司出来的年青人,半年或一年后,他们会离开劳务派遣公司,自己找厂。现实让弱者变得更孱弱,冰凉现实面前,他们弱式得没有选择机会,如凉山民工,如河南年长民工。
阿布:一位十七岁的民工
阿布,自我介绍十七岁的凉山民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他抽烟,努力装出“江湖”样。四五个凉山民工中,他来东莞四年,来得早些,是他们中间的头。他们同乡,不同村,在一个工头手下做事。阿布胆子大些,自然成为他们的头。
我跟他有过两小时交流,他讲了许多他们悲惨的遭遇,他大部分时间在说别人,夹着些听说之类。他样子像“老江湖”,我对他半信半疑。他带我去他们住处,阴暗、潮湿、散满了烟味、袜臭味、衣服臭味、脚臭味、霉味、尿臭味……四个人生活在十多平方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他们糟糕的处境让我相信了他的话。
阿布常说累,刚来时,不习惯这里的工厂,每天上十二小时,碰上赶货,要加班。阿布在工厂的生活,我也经历过,每天在疲倦中活着,累是对生活唯一感受,六点半起床,七点半上班。开早会,员工要求七点十五分到车间,早会十五分钟,听管理员训斥,十二点下班,吃完中饭休息一会,一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吃晚饭,洗衣服,七点加班,直到十点半,十一点。每一天重复前一天,每个月重复前一个月,流水线由一系列几秒或者一秒的动作组成,每天重复数万次。
阿布严里的江湖:梦想成为打手或建工
阿布喜欢谈论“江湖”,工头带他们来打工,发了财,开一辆高档小车,黑白道上的人都认识,都得给工头面子……他将没抽完的半截烟狠狠甩在地上,露出艳羡的神色。
他又想起什么,说你不知道吧,彝族女孩结婚很早,十三四岁订亲。我们彝族人蠢,不像你们汉族人聪明,不会读书,便结婚早,生很多小孩。蠢,所以穷,他不喜欢彝族姑娘,要娶汉族姑娘,汉族姑娘白,漂亮,汉族姑娘看不上他。
我问他有没有订亲,他没回答,他把话题转到凉山女孩,漂亮女孩,要跟老大睡觉,老大睡了很多女人,有你们汉族女人。
“老大是谁?”我问他。
他显得很不屑,说我老大都不知道,“老大”有时是工头,有时是打手。
“打手,怎么会有打手?”
阿布说老大管理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工人,有些受不了,逃跑,老大和打手把他们找回来,狠狠地打。
阿布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吧,两年前,有个人跑了两次,被老大和打手杀了,在这个城市,死个外地人,没人管。”
我问他,“死了人,没有警察管吗?”
他说,“老大上面有人,不怕,用钱摆平。”
打手看管这些工人,防止他们逃跑,到了工厂,他们成了这些工人的监工。阿布说,过一年或者两年,他要是能当上打手或者监工就好了,我说怎么才能成为打手或者监工,他没告诉我,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监工与打手管理工头手下的工人,看上里面姑娘,可以跟姑娘睡觉,他说监工与打手不那么累,不用做活,看管他们就行了。
不愿回去的阿布
阿布抽第三根烟,我问他手上的伤,左手手背,很深,皮肤与其他地方不一样,他告诉我,玩具厂注塑机烫伤,“这有什么,有的手指断掉了半截。”
阿布说,他被父母卖给工头了,工头说带阿布来广东打工,看世界,每年还有八千块钱给阿布父母。工头告诉阿布父母,在广东打工比家里好,天天有米饭吃,做手工活,没家里累,一个月一千多。
我问阿布,家里好还是这边好。阿布没有回答,只说,他回家了,也不会呆在家里,他会出来,他习惯了外面生活,呆在大山里,没有出息。
对待逃跑的工人:打!狠狠地打!
十七岁的阿布,他的理想是做上打手与监工,可以轻松点,可以随便玩弄女孩。我问他,做了打手,遇到有人跟你一样想逃路你如何做。
他说打,打得他听话,狠狠地打,这样,工头才会更信任他。
我没有说话,阿布还在跟我谈论打手、工头、监工。
我陷入了长久沉默,是的,当上打手后,只能狠狠地打,工头会更信任些。阿布身上还有打手留下的伤痕啊!阿布与我交流的两个小时,他不止十次狠狠地骂了打手的娘,他当上打手,他仍会选择用更凶狠的方式对待不听话的工人,是什么让我们有了这种思维!
阿嫫:十四岁的女孩
我对阿布还是不太相信,他说的话太多据说或者听别人说。后来,我认识了阿嫫,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来自昭觉,她跟阿布一样,经常会说你们汉人,我们少数民族。
现实生活中,我跟他们一样,在这座城市,都属外乡打工者,都在流水线上做工,他们不能融入打工者圈子,他们有自己圈子。
阿嫫说工头答应给她父母一万块钱一年,多赚了还会多给,父母让她随工头一起来了,她与五个同学同时辍学后一起过来,另外几个在长安与石碣。她们昨天刚从工厂出来,准备去另外的工厂,她说家里太穷,没有白米饭吃,只有洋芋与苕。
愿意留下 想念老家的山
工作很累,她还是愿意留下,这里热闹,有白米饭吃,能赚钱,她不想回家。回家后还是要出来,她说她想念老家的山。
在流水线上呆过的我,看到瘦小的阿嫫,不愿跟她聊太多她在流水线的事,我能想象阿嫫在流水线车间的情形,能感受她说的累,感受她说的加班、被拉线管理员诅骂与训呵,我愿跟她交流些她故乡的事物。她说在老家爬树,去海子边玩。阿嫫更愿与我交流她在这边打工的感受,她说这边的人勤劳,会吃苦,手指头灵活。
比起阿布,阿嫫更适应这边生活,阿嫫是女孩,年纪小,她说话努力装作大人,懂事模样,她越这样越令人心酸。
她说在老家,如没读书了,就得订亲,天天呆在山里,她不愿过那样的生活。在阿嫫看来,打工对她来说,是个不错选择,阿嫫不愿这么早相亲,呆在家里,她必须订亲,出来了,一年能给父母赚一万来块钱,父母也不会催着她去相亲。
阿嫫有自己的苦恼,来了月经,很痛,不能请假,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她害羞,我告诉她如何做,她很感激。看着年幼的阿嫫,我眼睛湿润了,不仅仅是因阿嫫,也是为我,为在流水线上有着痛经的女工友们。
把手中的刀伸向比自己更弱的
阿嫫也并非我想象中那样老实,她带我去她的住处,她同八个女孩一起住,房间很小,很拥挤,比男工住处干净,阿嫫指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女孩跟我说,不要跟她交流,她是陪工头睡觉的。
床上小女孩听到她的话,没有做声,显得很害怕,把头转了过去,装着没听见。
是的,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阿嫫的眼神与说话的神色,让我想起阿布做打手后会如何对待不听话的工人,我的内心留下深深的记忆。现实中,弱者便是这样把手中的刀伸向比自己更弱的,在对更弱的人的辗轧中找到内心所谓的“优势”,这些年,在底层,我不止一次碰到这种情形。
诗歌:凉山童工
接触阿嫫后,我写了一首《凉山童工》的诗。
凉山童工
生活只会茫然 时代逐渐成为
盲人 十四岁小女孩要跟我们
在流水线上领引时代带来的疲惫
有时 她更想让自己返回四川乡下
砍柴 割草 摘野果子与野花
她瘦小的眼神浮出荒凉 我不知道
该用怎样的句子来表达 只知道
童工 或者像薄纸样的叹息
她的眼神总能将柔软的心击碎
为什么仅有的点点同情
也被流水线的机器辗碎
她慢半拍的动作常常换来
组长的咒骂 她的泪没有流下
在眼眶里转动 “我是大人了
不能流泪” 她一本正经地说
多么茫然啊 童年只剩下
追忆 她说起山中事物比如山坡
比如蔚蓝的海子 比如蛇 牛
也许生活就是要从茫然间找出一条路
返回到它的本身 有时她黝黑的脸
会对她的同伴露出鄙视的神色
她指着另一个比她更瘦弱的女孩说
“她比我还小 夜里要陪男人睡觉”
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将生活笼罩
这么多年,我们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如阿布口中说的逃走后让工头抓到会被杀死。他有根有据地说起某个童工从一个工头逃到另外一个工头那里,被工头发现“杀”死的传说。工头们用这种无法证实的传说控制大凉山的孩子们。
现实中,我们同样也如此,我自己,数次面对工厂种种不合法的事情,想站出来维护自己合法权益。总有人会说老板跟劳动局的人关系很好,告了也是白告。
我经常听到来东莞没有被抢过就不算来东莞的传说,遍地黑社会的传说,遍地黄金的传说,遍地掉五毛钱没人捡的传说……真真假假的传说,构成了我们想象中的广东。有时候,面对生活了十二年的广东,我对自己感触到的真实的广东充满了不确信,我更愿与人提及传说中的广东,那样的广东似乎更像一个真实的广东。
我和阿布一样,他活在一个关于工头种种传说的世界,工头们“杀”死过逃跑的民工,工头们在东莞有黑社会背景,工头们与某政府或者派出所有很“铁”的关系……它们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将阿布的生活笼罩。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关于凉山童工的报道,并非本文原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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