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底,在台移工突破70万人,在家庭、医院、工厂与远洋海上,长年在台湾付出,待遇却始终缺乏保障。这些外籍移工受困于私人仲介的层层剥削、不得自由转换雇主以及被排除于《劳基法》外等规定,不断遭遇制度性的暴力,人在其中,却只能祈求「遇到好台湾人」的幸运。
在移工庇护中心里头,多是遭遇到性骚扰、性侵、工伤,或者突袭关厂、劳资关系严重破裂,而无法继续住在原本雇主家庭、工厂宿舍的移工;他们暂时于此休息,等待协调会、诉讼结果以及下一份工作。2019年移工大游行前夕,台湾国际劳工协会(TIWA)与「印刻部」共同举办了「移工版画工作坊」,偕同多名庇护中心的移工们创作出二十多幅版画,众人并将这些作品合印成「你选购我们但我们也是人」的大型版画横幅。
这系列报导中,记者采访了这些创作出独一无二的版画的移工,记录他们的生命故事。
在移工大游行中亮相的版画横幅。(摄影:唐佐欣)
阿河:「妈妈很难过,说怎么来台湾,手都没了?」
42岁的黄春河与34岁的范伯重在庇护中心中互称兄弟,两人走得近,因为同来自越南义安省,也同在台湾遭遇工伤,阿河是哥哥,阿重是弟弟。
五年前,阿河四处向亲戚朋友借钱,也才只够他一人来到台湾工作。没想到,在冲床工厂一次事故中,他失去了大半只手。手没了,回越南要如何再工作?雇主却将事故责任推得干净,说是「工人自己不小心」,坚持只赔偿16万。阿河无法接受,于是开始诉讼,至今三年过去,他仍拿不到赔偿返乡,只能日复一日在庇护中心等待诉讼的赔偿结果。对阿河来说最困难的是,本来出国工作是为了赚钱,让家里可以养鸭做生意,如今在异乡断了手,反而成了家里的负担。
要怎么回去面对家人?何时才能拿到合理的赔偿?工伤过后,妈妈每晚打来哭泣,「怎么来台湾,手都没了?」
越南移工阿河在冲床工厂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大半只手。(摄影:唐佐欣)
阿重:「老婆说分开太久,想分手」
阿重三年前来到台湾,在冲床工厂才工作五个月,手却在一次工伤意外变形了。终生变形的手,雇主却只愿拿出10万赔偿金。他说,其实每台机器都有装置安全措施,可是为了提升产出效率,从来没开启过,间接导致事故发生。
「弟弟的手骨头都烂掉了...」阿河说,他们两个晚上睡觉其实都会痛到睡不着,必须要按摩止痛;而事故发生的场景,也不时在噩梦中潜伏、攻击两兄弟。现在,阿重仍在复健的长路,雇主也已经要求他必须重回工厂上班了,否则雇主跟劳保局都得以终止针对工伤者的薪资给付(各占30%、70%)。
不过,阿重要怎么做呢?他知道他尚未偿还完来台的17万仲介费债务,只是一见到原本岗位的机器,他就忍不住感到害怕。工伤之后,最让他痛苦的是,太太说分开太久,想分手。
阿重因为工伤意外终生变形的手。(摄影:唐佐欣)
Sally:「我现在有很多烦恼,烦恼工作、烦恼小孩、烦恼我的手术费...」
46岁的Sally是来自菲律宾的家庭看护工,在雇主家中爬高清扫时跌落,严重到需要动韧带手术,雇主却说是Sally「自己不小心,要告去告」,不给付任何医疗费;仲介则说,「她来台湾前就跛脚了」。由于她是不受《劳基法》保障的家庭看护工,因此工伤期间无法领有劳保保障的原领薪资,也难以自行举证向雇主提告求偿。
「TIWA是唯一帮忙的」,受伤后,她曾向仲介求助,仲介却很生气──因为自己不再是可以工作的移工了。在谈及两个小孩时,她忍不住掉下眼泪而中断访问;一旁的同乡则向我们解释,「因为Sally的丈夫不帮忙照顾小孩,所以她必须非常、非常认真工作。现在受伤了,没有工作,就没办法付得出小孩学费。」想家,想孩子,却只能在庇护中心等候手术以及漫长的复健,「我想离开、回家乡,但我怎么能离开?」
Sally讲到在家乡的小孩便忍不住落泪。(摄影:唐佐欣)
即使移工都受制于私人仲介及不得自由转换雇主等规定,TIWA专员陈容柔指出,不受《劳基法》保障的移工(家庭看护、家庭帮佣、境外渔工)更惨,除了月薪远低于基本工资外,在工伤发生时,是被甩落在法令保障之外的。像Sally这样的家庭看护工,除了举证求偿难上加难外,连劳保的基础保障都付之阙如,没办法像黄春河与范伯重,在受伤期间可以按月领到劳保局与雇主共同给付的原有薪资。
照顾市场化的难题:政府哪里去了?
当看护工受伤、生病了,雇主究竟可以怎么办?在Sally的案例中,雇主不承认职灾,不给付赔偿、医药费,不过在幸运的移工案例中,也许会遇上「好台湾人」愿意提供合理赔偿,也让移工在台湾接受完善的医疗。
然而,雇主面对照顾责任的重担(或者雇主即是需要被照顾的失能者),其实并没有选择不解聘伤病移工、当个「好台湾人」的空间。陈容柔解释,雇主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同意移工转出、解聘,则三个月后可以递补移工名额,二是同意移工遣返,则马上可以有递补名额。也就是说,只要雇主不选择解聘,就没办法递补新的看护工,而家中的照顾责任,又重新落到雇主(家庭照顾者)的头上,即便是「好台湾人」,都被迫在这样的制度中拉扯。
「雇主就是家里需要人照顾,但移工出事了也没办法处理,解雇移工之后就变成『坏人』。」陈容柔指出,政府在照顾服务中退位,导致雇主与移工变成如此逻辑运作。目前移工团体只能跟劳动部要求个案处理,希望劳动部一边让雇主递补上名额,减少雇主必须解雇移工的压力,一边让移工得以接受医疗。如此制度下,在台湾超过20万的家庭看护工,如果伤病了,便只能靠移工NGO处处补破网。
左为阿河的版画,他画的是自己;右为弟弟阿重的版画,主题是哥哥阿河抽菸的样子,画中越南文为“失业”的意思。(摄影:唐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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