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月举办的亚运会开幕式上,来自叙利亚的领导人阿萨德夫妇成为国内互联网上的关注焦点。虽然叙利亚只是中东的一个小国,但由于处在近年中东地缘政治冲突中的关键位置,以及阿萨德本人经历的传奇性,使叙利亚这个国家极其总统在中文键政圈中获得了长期的关注度。
1994年,身处伦敦的巴沙尔·阿萨德是一名攻读眼科医学的研究生。作为叙利亚总统老阿萨德的次子,尤其是一个以军事独裁和小团体为统治网络的专制统治者的次子,巴沙尔·阿萨德的次子身份总是有些微妙。好在他有一位颇具人望的好大哥,避免了兄弟阋墙的悲剧。
巴沙尔·阿萨德的哥哥,巴西勒·阿萨德
巴西勒·阿萨德接受过苏联军事学院的训练,参加过特种部队,指挥过装甲部队,擅长跳伞和马术。这位叙利亚未来的继承人同样深谙政治之道,早早就在父亲的铺路下与阿拉伯国家的统治者们形成良好的私密关系。如果不是1月21日的那场车祸,巴沙尔·阿萨德可能最终将作为一名技术精湛的眼科医生结束自己的一生。
然而,无常的命运总是令人难以捉摸。巴沙尔·阿萨德被紧急召回国内成为新一任的法定继承人。一位医生消失了,一位新的统治者即将登上历史舞台。
内外交困的阿萨德
对所有的古典统治者而言,继承是一门复杂的技艺。继承人的改变更是其中最为困难的问题之一。这不但代表需要建立新的继承权力中心,也需要重新培养继承人的统治技艺。历史经验已经证明,继承交替的出错很有可能导致王朝的动荡,乃至覆灭。从朱标到丰臣秀次,继承人的命运与王朝休戚与共。
回到叙利亚的小阿萨德被迅速安排到军事部门实习。到了1998年,老阿萨德直接安排小阿萨德处理与黎巴嫩相关的问题,锻炼其处理微妙局势的能力。小阿萨德也确实表现出一些政治手腕。在充分借助父亲权力的情况下,成功排挤掉时任叙利亚副总统哈达姆这一潜在的竞争者。
唯一的问题是,老阿萨德天数已尽,在2000年驾鹤西去。以至于叙利亚不得不修改宪法,将总统当选的年龄从40岁下调为34岁,才让小阿萨德满足标准。
老阿萨德的故去让很多势力蠢蠢欲动起来。作为一名在西方留学的统治者,小阿萨德一度被视为可能的开明派领导人;甚至不少人开始吹捧小阿萨德,认为将在他手上完成叙利亚的民主化。《99人宣言》就是其中的标志性表现。
2001年给巴沙尔颁发了由拿破仑创立的“荣誉军团勋章”
小阿萨德即位后的初期表现似乎也与这些吹捧呼应。他不仅释放了数百名政治犯,同时允许提供新的言论自由空间。这场2000年的运动更是被冠以大马士革之春的称号(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阿拉伯之春的史前史)。到了2001年,当小阿萨德发现这场运动开始危及其较为脆弱的统治核心时,他迅速掉转船头。
叙利亚内外政治结构问题在小阿萨德随后几年的执政中进一步放大。在内部方面,除了上文所说的民主化问题,阿拉维派也是一个重要问题。
阿萨德家族信仰的阿拉维派是一个从什叶派中分离出来的分支。但阿拉维派的教义与什叶派也存在很多差异,带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无论在逊尼派还是什叶派中都有怀疑阿拉维派是否属于伊斯兰教的声音,这导致阿拉维派在历史上经常处于被打压的地位。直到法国殖民当局将阿拉维派作为战士阶层纳入统治系统,才改变了阿拉维派的生态位。(另一个被划入的就是德鲁兹派,今日以色列国防军中有相当比例的德鲁兹派军官)
阿拉维派最终成功将对军队的控制力转化为统治,构成了少数阶层的阿拉维派统治大多数叙利亚逊尼派穆斯林的局面。这种太阿倒持的情况显然是政治不稳定的诱因。小阿萨德缺乏老阿萨德长期统治纽带所形成的政治忠诚,这迫使他更加依赖阿拉维派的宗派支持。这最终形成一个以阿拉维派为主导的大马士革精英阶层,从而疏远了其他利益派系。
与黎巴嫩的关系则是叙利亚主要的外部问题。自从1976年进入黎巴嫩以来,叙利亚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宗主国,全面控制黎巴嫩的内政外交,反叙利亚的黎巴嫩政治人物经常性受到暗杀。2005年黎巴嫩前总理哈里里炸弹袭击身亡案成为引爆叙利亚宗主国统治的火药桶。
尽管缺乏直接证据,黎巴嫩公众将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叙利亚。面对越来越大的反抗声浪和国际社会的压力,小阿萨德宣布从黎巴嫩撤军,结束了叙利亚对黎巴嫩三十年的军事干预。
咬咬牙的阿萨德
内外交困的小阿萨德让更多利益集团嗅到了机会。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次机会首先并非来自叙利亚。2010年12月17日,作为流动贩卖的小贩,布瓦吉吉经常受到突尼斯警察的骚扰。警察缺乏许可证为由,扣押他的货物。只不过这一次,布瓦吉吉没有选择忍气吞声,在讨要货物无果之后,他冲动地通过自焚的方式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布瓦吉吉的逝世迅速引起突尼斯民众的普遍共鸣,这最终导致时任突尼斯总统本·阿里的流亡。这场后世被称为阿拉伯之春的抗议运动迅速蔓延向整个阿拉伯世界。
2011年3月,一些叙利亚学生公开在墙上喷涂“轮到你了,医生”的反阿萨德涂鸦。叙利亚当局迅速逮捕涉事学生。然而在多方力量的博弈下,抗议很快扩大化,最终导致军队和抗议人群的武装冲突。
为了缓解抗议活动,小阿萨德政府除了释放部分政治犯和免去涉事省长职务外,还宣布取消已经实施近五十年的国家紧急状态。小阿萨德政府的退让没有平息事态,反而导致抗议的扩大化;高级成员也开始叛逃或者脱离政府。随着镇压过程中平民死伤数量的迅速上升,国际社会开始公开要求小阿萨德下台。国内的反对派也开始迅速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占据叙利亚大片领土。叙利亚内战一触即发。
内战伊始的小阿萨德正处于最为灰暗的时刻。在国内反对派势力不断壮大,他所能依赖的只剩下以阿拉维派为核心的政治军事集团;在国际上,西方社会普遍转向承认叙利亚反对派的合法性,甚至许多阿拉伯国家也纷纷跳船,其他域外大国基本都在冷眼旁观。一时之间,国际观察家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小阿萨德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小阿萨德以惊人的韧性支持了下来。2013年4月,他终于成功将反对派进攻的脚步阻止下来,战局也进入到僵持之中。ISIS进入叙利亚让内战进一步复杂化。ISIS的激进意识形态与叙利亚五花八门的反对派无法完全重合;这导致反对派需要与ISIS合作对抗叙利亚政府军的同时,也需要随时提防ISIS背后下手。
这最终为政府军的反攻提供空间。趁着反对派忙于与ISIS斗争,小阿萨德政府甚至在政府军控制区举行新的选举,为自己增添新的合法性基础。
2014年,ISIS在叙利亚的壮大最终改变了内战的政治计较。内战从双方博弈变成了三方互斗,美国为首的阿拉伯国家也采取空中袭击的方式干涉ISIS的壮大。当然,在打击ISIS的同时,美国和阿拉伯国家也趁机为叙利亚反对派提供了更多的支持。反对派内部合作的加强最终转化为一系列军事胜利。叙利亚政府再一次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2015年,新的玩家俄罗斯下场。同样打着反对ISIS的旗号,在小阿萨德政府的邀请下,俄罗斯正式介入叙利亚内战。本已倒向反对派的天平再一次发生摇摆。另一方面,随着特朗普当选,美国力量开始在叙利亚收缩,而土耳其取代美国,成为叙利亚北部反对派的主要支持者。
与美国不同,埃尔多安没有兴趣吞并叙利亚,在叙利亚北部建立缓冲区是他的诉求。俄罗斯虽然支持叙利亚政府,但无意与土耳其直接冲突。叙利亚政府军的实力也不足以战胜由土耳其军队直接参战保护的叙利亚反对派。
最终在2019年,叙利亚各方形成相对稳固的实控线,内战的烈度开始下降。叙利亚内战虽然仍未结束,但内战的解决正越来越多地转向政治和外交博弈,这场长达十数年的战争已经进入长期的僵持中。
中东地缘政治新形势下的阿萨德
小阿萨德能够支撑到今日,域外形势的变化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他本人的坚定意志同样是最终支持住的关键所在。随着俄乌战争爆发以及沙特和伊朗的地缘政治斗争,小阿萨德再次处于新的风口之中。对小阿萨德的有利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是西方干涉意愿和能力的下降。一方面,随着西方国家内部危机的增强,国内政治问题的重要性正在不断上升,这降低了西方国家对外干涉的欲望,也提高了对外干涉的成本;这进一步减轻了西方国家对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力度。
另一方面,2016年的难民危机不可避免地被追溯到叙利亚内战身上。越来越多的欧洲国家意识到,比起美国,它们更有可能承担干涉中东地区所产生的负外部性。这也是在本次以色列和哈马斯冲突上,欧洲反应更为温和的诱因之一。
第二是与阿拉伯国家关系的正常化。大部分阿拉伯国家的初始动机是为了扶持一个以逊尼派为主导的叙利亚国家。问题是,在不大量增加投入的情况下,叙利亚反对派缺乏撼动小阿萨德地位的实力,政治计算的等式开始发生变化。
阿拉伯国家支持叙利亚反对派的结果之一就是增强了伊朗对叙利亚的影响力。在沙特和伊朗的竞争已经成为新中东地缘政治核心的情况下,避免进一步将叙利亚推入伊朗怀抱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这也是为何阿联酋和巴林恢复大马士革大使馆的原因之一。这种接触最终转化为沙特邀请叙利亚参加2023年阿拉伯联盟峰会,以及两国外交关系的恢复。叙利亚被重新接纳为阿拉伯国家的一分子,打破其所面临的国际孤立。
国际局势的变化也对小阿萨德产生一些不利影响。土耳其建立的叙利亚北部缓冲区是叙利亚最主要的问题之一。其一,域内外的国家缺乏帮助叙利亚直接干涉的意愿。一方面,由于俄乌战争,域外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的实力受到削弱;再加之土耳其已经成为俄罗斯规避西方制裁的关键经济走廊,俄罗斯显然不会在此时帮助叙利亚夺回北部缓冲区;另一方面,叙利亚域内的主要支持者伊朗,也无意于同时与沙特、土耳其两线开干,为了叙利亚火中取栗。
其二,北部缓冲区名义上由叙利亚反对派统治,这将始终成为叙利亚政府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小阿萨德的合法性将始终萦绕在阴影之中,被土耳其人反复拿捏。由此可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小阿萨德可能被迫接受缓冲区的存在,无法完全统一叙利亚。
当然,对小阿萨德而言,国家重建可能是他最关心的问题。长达十数年的内战,至少对叙利亚造成数千亿美元的实际损失,重建的费用也极其巨大。俄罗斯和伊朗的“慷慨解囊”无力填补巨大的缺口。
在这种情况下,叙利亚于2022年宣布加入我国的“一带一路”计划就不是那么奇怪的问题。尤其是考虑到俄罗斯和伊朗自身财政捉襟见肘的事实,唯有我国才是叙利亚重建的最大救星。与中国关系的日益密切,成为小阿萨德19年来再次访华的源头。这最终转化为中文互联网上灵隐寺为小阿萨德夫妇打开灵隐寺正门的meme。
叙利亚的内战仍未彻底结束,但叙利亚内战的格局已经暂时定型。小阿萨德的访问既是我国在中东影响力增强的结果,也是叙利亚自身地缘政治的实际需要。通过强化与中国的关系,叙利亚不仅能够在一定程度弥补西方孤立产生的缺失,也能重新平衡俄罗斯和伊朗对自己的影响力,提高自己在政治博弈中的统战价值。
对小阿萨德本人而言,这更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残酷地缘政治游戏。或许不只是阿萨德,对于所有国家的统治者而言,地缘政治是一个即便不想玩也必须得参与的游戏。即便这个游戏非常的残酷,甚至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则。
这是一种政治与生俱来的属性。而中东一直是二战之后地缘政治板块的压力冲突点之一。这使得它比起其他板块具有更强的不稳定性。
美国所主导的单极时代,虽然产生了诸多的罪恶,但tax American确实给国际秩序提供了某种相对稳定的规则。只不过,这种规则并没有办法真正转化为美国心心念念的普世价值。
作为全球帝国的美国,也正越来越多承担全球治理成本带来的负担。现在的问题是,下一个或者说新的国际秩序究竟是什么样,尚没有被我们所知晓。
所以,再残酷,对各位玩家来说,中东的地缘政治游戏仍要继续下去。就像不论如何,叙利亚的彻底统一依旧是遥遥无期的事情。只是我们不知道,如今的他会不会怀念另一条大哥没死的世界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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