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5日，波音公司首席执行官戴夫·卡尔霍恩宣布，他决定于2024年底辞去首席执行官职务，并将在今年继续领导波音公司。受困于频繁发生的安全丑闻，波音公司管理层多岗位面临大换血。
在不久前的3月18日，美国联合航空公司一架前往日本的波音777客机因机械故障返回旧金山国际机场。据该航班的一位乘客透露，飞行员说该飞机的“右发动机出现故障”，但并没有提供任何额外信息。
包括此次事件在内，美国的航空公司已在过去三周中至少发生10起类似事件。
出现发动机故障的美国联合航空公司波音777-200客机受损的右发动机（2021年2月22日摄）。新华社发
遥望上世纪中叶，美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工业国，船舶、钢铁、汽车产能均为世界第一，工业产值占全球的一半以上。一个美国工人一天的工资收入就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一周所需。
那是美国的黄金时期，也是美国工业的巅峰。巅峰之后就是漫长的下坡路。如今，美国的工业在世界上所占比重已经远不及当年，而从奥巴马政府开始就高喊的制造业回流，历经三届政府，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在几十年的去工业化过程中，美国工业到底发生了什么？
1
三个维度，现状堪忧
自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的制造业衰退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的制造业衰退与去工业化趋势变得更为明显，已经成为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主要基于以下三个维度：
制造业增加值在美国GDP中的占比；美国制造业产值占世界制造业产值比例；美国制造业就业人口数量。
在20世纪50年代初美国工业达到巅峰之时，美国制造业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高达28%，1970年时为23%，而到2022年时比重下跌到11%并一直维持在这一数据。从数据变化可以看到，制造业在美国经济活动中占比越来越小，与之对应的是服务业（第三产业）在GDP中的占比越来越高，这其中包括大量金融服务所产生的产值。
与制造业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逐年下降的趋势相同，美国制造业的就业人口在1979年达到最高峰1933万人后，也开始逐步走低，并在2010年（2008年金融危机影响）与2020年（新冠疫情影响）分别触及1150万与1140万的低点。虽然目前制造业就业人口稍有反弹——2022年的制造业就业人口达到了1298万，但其原因是疫情结束经济恢复而非美国制造业回流计划的成功，总体依然呈现缓慢下跌的趋势。
2019年6月24日，在美国芝加哥，工人们在汽车组装线上工作。新华社/欧新
制造业产值在世界总产值中的比例，则很能说明美国制造业在全球发挥的作用。相比前两者，美国这一指标还算体面，2021年时在全球总产值中占比为17%，排名第二，第一是中国，占比31%。
不过，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最近发布的2023年世界制造业总产值排名显示，美国降到了第三名，占比为12%，中国占比35%，排名依旧为第一。
与1990年的22%相比，美国的制造业全球占比没有如其他指标一样大幅下跌，得益于其现存的制造业多为高端制造业，产值较高。
我们再用多个工业指标来看美国工业的现状。以工业生产中最具代表性的指标钢产量来说，1967年时美国的钢产量为1.15亿吨，在世界总产量中占比23%，比日本和德国钢产量之和还要多。到了2022年，美国钢产量仅有8050万吨，在世界总产量中占比为4%，可以说是“越活越回去”了。
1967-2023年中美两国钢铁产量占世界总产量比例，2022年中国占比为54%，美国占比为4%。图源：制图
2022年，美国机动车总产量达到了1006万辆，为世界第二。不过，从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比值来看，美国占比11.83%，其实是在一路萎缩，换言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毕竟，在1960年时，美国汽车产量大于其他国家产量之和。
在世界民用航空领域，美国航空制造业的代表波音与空客曾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形成寡头垄断局面。但在2019年，连续的737MAX事故给波音带来巨大打击，也一改多年的僵持局面，让空客成功力压波音拿下了老大位置。当下，自2024年1月波音737MAX9的“空中飞门”事件发生后，越来越多的调查显示波音的工厂存在极为严重的问题，这让波音接连丢失重要订单。从整体上看，这对美国航空制造业的打击沉重。
美国的造船业数据是最惨的。目前，中日韩三国造船业占据了世界造船业95%的份额。根据美国国会研究服务处的数据，截至2022年底美国的船舶订单量仅为5艘，如果用吨位计算的话占全球比重为0.2%。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美国在去工业化的路上一路狂奔？
2
恶性循环
自1930年代的罗斯福新政起，美国工业就迎来投资的热潮。二战期间美国的工业发展更是异军突起。
彼时，日本幻想着在太平洋战场上靠几次决定性的海战歼灭太平洋舰队，迫使美国谈判。但当美国每天都有驱逐舰下水、每周都有巡洋舰交付、每月都有舰队航母服役时，一切精妙的战略和战术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都是无力的。
曾经制造货轮的船厂转而建造军舰、曾经生产汽车的流水线转产卡车和坦克，波音则生产了上万架B-17和B-29轰炸机。在万里之外的工厂中，二战的结局早已注定。
二战后，全球百废待兴所带来的巨大需求，则让美国工业产值在上世纪50年代达到了高峰。
这是2020年1月21日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北布拉多克拍摄的一座美国钢铁公司工厂。新华社/法新
然而，这些始于罗斯福时期的工业基础设施投资，在二战后的和平发展时期逐渐成为沉重的历史包袱：这些设备接着用，生产效率比不上其他国家新建的工厂和新买的设备；把这些设备全部更新，则又是一大笔钱，需要很久才能回本，最终，只能凑合着用老设备。
老旧设备导致生产效率越来越不足—竞争不过新兴国家—没有足够利润进行改进—设备更加老旧。如此几轮循环之后，美国重工业企业错过了多轮生产线自动化改造的机遇，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越拉越大，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
以位于印第安纳州、美国曾经最大的钢铁厂——美国钢铁加里工厂为例，这座1908年投产的钢铁厂到1973年为止，一直在使用20世纪初刚刚建厂时的高污染高能耗开放式高炉炉台。
其实在1963年时，美国钢铁想改造加里工厂，上新工艺新设备，资金也不是问题，但问题在于新设备自动化程度高，需要的工人少。于是工会发动了罢工，技术改革就被搁置了。
到了1973年，由于落后产能的污染实在太大，当地政府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改造，要么解决污染问题。美国钢铁公司并没有进行技术改革，而只是逐步削减了产能，把最落后的那批设施拆除了。
当然，加里工厂并没有完全关停，一直维持到2023年卖给了新日本制铁公司。可以说加里工厂1908年刚刚投产时什么样，1973年还是什么样，2023年依然那个样。它成了美国工业的一个活化石。
美国汽车业遭遇的困境又另有不同。
上世纪60年代，虽然日本汽车业已崛起，但美国汽车有着更强的动力和更扎实的材料，两者在国际汽车市场中保持着相当的竞争力。
然而，1973年石油危机让油价大幅上涨，更为节油的日本汽车一下子变得吸引力倍增。同时，随着美国对日本开放汽车市场，美国汽车工业遭受了日本车的巨大冲击，大量汽车工厂关停，工人失业。诸多声名赫赫的车企不得不破产重组，最后形成了通用、福特、克莱斯勒三大车企。这三大车企也因为美国高昂的人力成本，而不断将生产线转移到美国之外的地方。
1981年时，美国汽车产业工人甚至在街头公然砸毁日本汽车进行抗议。
随后，就是8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
里根政府为了振兴经济放松了金融管制。资本对于投资是有着回报率追求的，在这方面，传统工业显然无法与新兴产业相比。90年代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传统工业更是无法和互联网科技公司争夺市场融资，也无法在股市上竞争股票的投资价值。“由实向虚”的转变，大幅恶化了美国传统工业的处境。
在此期间，“费力不讨好”的重工业被逐渐放弃，高端制造业成为资本的宠儿，其中就有以波音为代表的航空制造业，
但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2018年1月26日，波音北查尔斯顿工厂总装车间。新华社记者 王迎 摄
波音并购麦克唐尼-道格拉斯公司之后成为了全球最大的飞机制造商，一时风头无两。随之而来的是，“质量至上”转为了“报表至上”。通过垄断地位获得的巨额利润与资金用于回购股票与分红，而不是进行下一代飞机的研发。
这导致，2010年空客发布新机型A320NEO时，波音只能用有着50年历史的波音737系列“新瓶装旧酒”——换新发动机，来应对空客的挑战。
最终，缝缝补补60年的波音737MAX因为MCAS系统问题接连发生两起空难，彻底砸了百年老店牌子，也撕下了美国制造业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3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对美国资本市场来说，舍弃掉中低端制造业并将其转移到人力成本更低的发展中国家以谋取更大利润，是一个正常的选择。而通过把控产业链的上游（如半导体等）以及高端制造业来谋求超额利润更是资本的本能。
但工业发展是需要讲客观规律的。
制造业的构成是一个金字塔的形状。高端制造业固然有着极高的技术要求与门槛来形成壁垒，稳居金字塔的顶端，但如果没有中低端制造业为基础，分摊产业升级的成本、培养大量的合格工人，高端制造业无疑会成为“空中楼阁”，并进而“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以美国造船业为例，里根上台后，取消了对造船厂的补贴，加上高昂的人力成本，美国造船业无法与其他国家竞争，只能靠琼斯法案（琼斯法案规定美国境内水上运输只能用美国生产的船）和海军提供的订单为生。
造船业中，军舰订单无疑是技术含量最高、利润最为丰厚的，但由于美国造船厂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商船订单，整个造船业高昂的固定成本与人力成本不得不全都摊在军舰订单之上，这让美国海军的造船订单成本单价日益上涨。
而昂贵的单价又让美国海军下的订单数量越来越少，由此导致的结果是船厂为了维持经营只能开更高的价格……
在这个过程中，船厂还会采用一系列压缩成本的手段来维持运作，包括但不限于材料以次充好、降低施工质量和质检标准、不更新设备、减少人员工资，由此导致生产质量降低、有经验人员大量流失，最终造成了美国造船业日薄西山的现状。
以艾文代尔船厂生产的圣安东尼奥号两栖船坞登陆舰为例，这条2000年开始建造的军舰经历了计划管理混乱（从12艘削减到10艘）、进度落后（工期超期一年多）、质量低劣、故障频发等问题，堪称是美国造船业灾难性现状的写照。2006年交付给美国海军后，圣安东尼奥号被发现存在电缆不通、线束捆扎错误、电线超载等问题。在第一次出海进行实战部署时，还发生了机油系统严重泄漏的问题，直接返回美国修理。调查的结果是机油系统管路的安装、焊接、材质和用料都不合格，存在严重质量问题。一直到交付5年后的2011年，圣安东尼奥号的问题依然层出不穷。
除了造船业之外，美国引以为傲的航空工业也饱受去工业化之苦。
波音的民用飞机已不用多说，但质量要求更高的军用飞机，波音也只能用拉胯来形容。如果说波音的KC46加油机只是生产质量问题的话（该飞机由于质量太差被美国空军拒收），F-15EX战机的项目历程，则说明波音连研发能力都丧失了。
作为一个从70年代F-15改进而来的项目，F-15EX是基于卖给沙特阿拉伯的F-15SA“先进鹰”发展而来，甚至可以说其就是在“先进鹰”版的基础上根据美国空军的需求再修改一下，是个极为成熟的短平快项目。也正是因为“非常成熟”，波音夸口这飞机可以不用试飞，生产即交付。
但F-15EX在3年内仅生产了3架试验机，已经超出交付日期一年时间，距离正式交付遥遥无期。
昔日美国靠全球第一的工业能力奠定了其“世界霸主”地位，而今美国的工业能力则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了美军的战斗力。自奥巴马政府开始，美国一直高喊“再工业化”，但“再工业化”所需要的决心、资源和人才，美国是否还具备？波音的现状，也许已经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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