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内循环这词忽然热了。具体原因不说了。
在此之前,我谈过很多次内循环,至少要做好内循环的准备。但是真正愿意深入思考内循环的人并不多。
我现在选择这个题目,中美关系与内循环,如果选择打气文,那么阅读量会是一般文章的两倍,打赏翻番;如果选择吹牛的鸡血文,比如,美国是冢中枯骨,早晚必为小白兔所擒,阅读量还能再翻一倍;如果装模作样地指出一点看似走得通实际是悬崖或死胡同的路径,估计能被冠以深度好文的名头,四处转载,阅读量能10万+。
说到底,人群之中很多人都不能理性看待事物发展,尤其是涉及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或者智力不足,缺乏理性分析的能力,或者内心不够强大,不愿意接受理性分析的结果。绝望之中,人们愿意相信希望,哪怕知道对方大概率是江湖骗子,也会觉得,万一他说对呢?
但是,我不是机会主义者,我写文章的目的不是收割读者,我把事情向读者交代清楚,给读者一个判断事物发展趋势的视角。
若干年前,有一本书《超限战》,被吹得神乎其神。似乎给弱国战胜强国指出了一条明路——战争可以有很多维度,弱者可以玩田忌赛马,发现自己比对手更强的维度,从这些维度发动攻击,击败强者。
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强国拥有更多的资源,在更多的领域具有优势,甚至是压倒性的优势。战争在更多的维度展开的结果,不是弱者田忌赛马,而是强者对弱者的全维度碾压。即使弱者在某一维度发动超限战获得战果,强者也可以利用自身压倒性优势在其他维度反击,彻底粉碎弱者的攻势——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大力出奇迹,纯实力碾压。
战争扩展到战场之外的思想并不新鲜。
自古以来,摧毁对方的经济基础,孤立、包围、封锁对方,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别的不说,至少明代边军就懂得周期烧荒,烧毁草原,让南下的蒙古骑兵因为缺乏粮草,难以久留。
拿破仑对英国也搞过经济封锁,希望通过剥夺市场、切断原料供应,诱发英国国内经济危机,摧毁英国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
到了基辛格的时代,提出了“ 如果你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国家;如果你控制了粮食,你就控制了所有的人;如果你控制了货币,你就控制了整个世界。”
能源、粮食和金融,成为新的超限战要素。
当然,如果对手是市场经济的话,控制金融的一方,还可以用市场需求要挟对方——不答应我的条件,就剥夺你的市场。
至于意识形态,不过是建立在能源、粮食和金融基础上的衍生品——只要有钱,不难找到愿意被豢养的无耻文人,为自己摇旗呐喊,迷惑群众。
当然,控制这三项的基础是武力,武力可以否决一切交易,改变能源、粮食的分配,颠覆金融主导权。
武力的基础则是科技。
美国一直在实践超限战的理论,做得多,说的少。
有人喜欢说,选择资本主义的国家都富了,这些人都是独眼龙,显然看不到资本主义国家中的绝大多数都出于贫穷落后的发展中状态。
资本主义本身是一种金字塔式的结构,一个经济循环内部永远不可能实现所有人都富裕,必然是一部分人富裕,一部分人贫穷。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就是切割。
在国内用地租、地价等手段,切割出富人区和穷人区,在国际上,用国境线和签证,切割出富国和穷国。
贫民区的穷鬼、落后穷国的居民和富人区的富豪、发达国家的国民,在经济上是统一的,在流动上是割裂的。
抛开国内问题不说,在国际上,由本国控制的经济圈越大,被切割出去又藕断丝连的落后国家居民越多,本国国民生活越富足,本国国内社会矛盾越缓和。反之,本国国民越贫困,社会矛盾越尖锐。
为了保护美国国内资本的利润,缓和国内阶级矛盾,美国绝对有必要不断巩固并加强其统治地位。如此就不难理解,美国不择手段地加强对科技的垄断,以及对对战略要地(比如南中国海)和资源(比如非洲的矿产)的控制。
对后发国家来说,如果选择市场经济路径,那么迟早与美国发生关系,不是被美国整合为附庸,就是与美国争夺全球霸主地位。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比如拿破仑时代的英法冲突,比如德国和英法的冲突。
除非发生工业革命,后发国家技术落后,资源有限,想超越发达国家并不容易。即使在工业革命中占上风,后发国家因为缺乏可以被切割出去的海外殖民地,也必然面临资源困境,而且其国内社会矛盾也更加尖锐。德国的工业技术超越了英国,但是最终也没能取而代之。不仅如此,虽然德国采取了大量的改良政策,最终国内还发生了革命。
发达国家绝不会坐视后发国家的崛起,一旦被取而代之,不仅将损失巨大的利润,而且国内矛盾将迅速激化,该国统治阶级是否能维持统治都是未知数。
发达国家对后发国家采取的手段就是超限战,包括并不限于:直接军事冲突、代理人战争、支持恐怖分子、物资禁运、科技封锁、金融打击、市场禁入、限制人员往来等等。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巴统”和“瓦森那协定”。
这些事其实都不是新鲜事,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历史,都已经过去,不该发生才是幼稚可笑的。
许多人说中国当年闭关锁国,这是幼稚无知的蠢话。
中国不是主动闭关锁国,中国是被闭关锁国。中国不肯承认美国在华既得利益、维护朝鲜战略缓冲区,被美国封锁;中国不肯被苏联整合为卫星国,坚持发展自己的热核武器,被苏联封锁;尼克松访华以后,中国不肯牺牲台湾等长远利益,虽然恢复了联合国席位,但是和美国迟迟难以建交。
这就是长远利益和短期利益的选择。中国当时不肯为了短期利益,牺牲长远利益,所以被两个超级大国联合封锁。
美国解除对中国的封锁,向中国提供大化肥、大钢铁、大化纤项目,开放市场和人员流动,早期是为了联合中国对抗苏联,后期是有利可图,而绝不是放弃了其根本的立国原则。英国不曾主动放弃的原则,没有理由认为美国会主动放弃。
截至目前,中美都不是为了一碗红豆汤牺牲长子继承权的国家,那么历史上发生的事情,自然会重演。当然,民国时代,买办当道,买办的利益高度依赖于宗主国,那自然会做出另一种选择。
对发达国家来说,后发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可能不再是自己切割以后,提供利润、承接损失的垫脚石。不仅如此,还可能与自己抢夺塔基。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整合对方,搞垮对方,就要把对方从自己控制的经济循环圈中切割出去,以免对方威胁到自己的既得利益。
对后发国家来说,被发达国家限制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不想被对方整合,那么就要做好经济内循环的准备。实际上,如果能够把发达国家的经济圈抢夺过来,既能获得极大的利润,又能缓和国内矛盾,这种巨大的利益必然激发巨大的野心。对国内矛盾尖锐的资本主义国家来说,这种利润尤其诱人。形势比人强,这不是个人意志能决定的。
当然,如果有些国家提前触及发达国家的核心利益,虽然没有足够的国力,本不应该成为打击的对象,也可能提前遭到全方位的遏制和打击——比如萨达姆时代伊拉克,大有吞并科威特,裹挟沙特,一统阿拉伯世界垄断中东原油资源的势头。解放科威特,伊拉克掌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以此为理由,利用两次海湾战争顺势加强了对中东的控制。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是一种策略,实力不济,却捻虎须,想称王称霸,搞阿拉伯人的阿拉伯世界也是一种策略。第一代领导人不惹事,不怕事,让中国在反华的封锁和包围中,不但幸存而且壮大。萨达姆的狂妄和愚蠢,促成了美国对中东更严密的控制。
核武器时代,对有些国家,不便直接打击,那么就必然选择封锁、禁运等多维攻击。
被封锁的经济,与开放的经济相比,至少有三点不同:国内供需需要平衡;产品结构需要合理;不能对外转嫁矛盾(比如对外输出多余产品和人口)。我们可以认为第三点不同,是前两点不平衡所导致的结果。如果国内供需平衡,产品结构合理,就不需要对外转嫁矛盾。所以,侧重分析前两点。
如何应对发达国家的封锁和禁运,后发国家早有经验。
自由资本主义在被封锁的经济体内是无法存在的。被封锁的经济体搞资本主义,竞争即过剩,垄断即不足。于是,不是产品总量过剩,引发经济危机,就是经济长期萧条,就业严重不足。当然,也可能是先过剩危机,后长期萧条。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论是危机还是萧条,都会导致大批人口失业,诱发剧烈的社会动荡。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有反作用,无论是资本的力量通过血腥镇压占上风,还是劳动者夺取了政权,最终都会调整经济基础。
无论是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在被封锁的情况下,最终都会走上计划生产的道理。不会出现某种产品短缺,政府鼓励下,企业一拥而上,总体过剩以后,一地鸡毛的事情。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读《总体战》。鲁登道夫,德国一战的第一军需总长相当于副总参谋长。
一战时期的德国的选择是资本主义+统制经济+政治高压,经济上调动一切资源提高军需品的生产,政治上镇压一切反对帝国主义战争要求社会主义革命的力量。希特勒掌权以后,继续实践鲁登道夫的总体战思路。
德国不肯放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国内矛盾必然激化,资产阶级为了强化统治,维持战争,必然也必须采取高压政治。
前三十年的中国的选择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统筹民生,集中力量完成积累,实现工业化,同时统筹有限的资源提高全民文化、卫生等生活水平。
新中国选择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国家决定社会分配结果,使社会成员都拥有基本的生活条件,不必维持极少数人对绝大多数人的压迫,社会矛盾自然相对弱化。
统制经济和计划经济,都是高度计划性的,国家控制(垄断)关键原料(粮食、能源、钢铁、化工品等核心原材料)的生产、金融、外汇(黄金)、进出口,为企业制订生产计划。
区别也是很明显的,即是否保留私人对生产资料的占有,是否保留企业生产的利润,是否让资本家获利。
是否保留利润,直接引发财政平衡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货币供应问题和潜在的金融危机。
德国的统制经济,由政府制订生产计划,由军工订单满足企业的利润。资本不断积累利润,政府的财政赤字就会不断增加。如果不考虑对外扩张,政府不想破产,那么迟早要走上赤字货币化的道路。国家可以要求企业强制储蓄,把利润购买国债,但是那样必然导致更大的财政包袱,最终必然还要回到货币赤字化,面临恶性通货膨胀的风险。
新中国的计划经济,由政府制定生产计划,企业缺少资金由政府拨款,企业盈利上缴政府。企业的原料和产品,均有政府调配。企业不积累利润,国家也不必源源不断地积累财政赤字。货币供应不必几何级数增加,自然不存在恶性通胀的危险,币值可以长期保持相对稳定。上年纪的读者应该记得2分钱一根油条的价格保持了很多年。
两种模式除了财政赤字和通胀压力的区别,还会导致社会总产品结构不同。
统制经济的生产满足资本的利润,计划经济的生产满足国民基本需求。由此不难理解,统制经济的国家订单把产能集中用于武器,计划经济的生产指令则需要综合考虑全国居民的需求。
通俗地说,计划经济是要黄油也要大炮,统制经济则是不要黄油要大炮。在和平年代,计划经济生产大炮的效率,自然不如统制经济。资本家不缺黄油,市场上黄油不足,可以卖高价,至于大炮,则既有利于资本扩张,也不会破坏现有的通过控制基本生活资料而产生巨额利润的有利于资本的分配模式。
两种经济都是高度计划性的,都由政府深深介入经济循环,都能保持各个生产环节环环相扣,但是看似细微实则根本的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差别,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统制经济酝酿金融危机,需要对外扩张转移矛盾,获得经济上有联系,政治上被切割,可以转嫁危机的经济殖民地,国家内部有对外扩张的冲动,有扩张的压力,也有扩张的工具。计划经济则不存在潜在的危机,不需要对外扩张转移矛盾,只要干部集团别堕落成自私自利的官僚集团,不像苏联的红色高干一样追求私利,发生来自上层的革命,红色高官变身白色资本家,那么计划经济的循环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多说一句,苏联的解体不是党员出现了问题,而是高层出现了问题,问题出在苏共政治局内部,有资格决定苏联命运的不是普通党员,而是苏共政治局委员,比如戈尔巴乔夫、叶利钦以及诸多加盟共和国的一把手。有资格决定苏联和苏共命运的人,至少是苏共的中央委员。他们也在瓜分苏联的盛宴中获得了惊人的好处!指责苏共普通党员出现了问题导致苏联解体,那是在放烟雾弹,为替苏共高层开脱,或者为了实现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同样是被包围封锁,德国的统治阶级是大资产阶级和容克军官团,中国的统治阶级是刚刚翻身的劳动者,两个国家自然走上了不同的路径,前者选择了统制经济,必须向外扩张缓和矛盾,后者选择了计划经济,可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从另一个角度看,从统制经济进入计划经济,只是一步之遥——国内的生产本来就处于高度计划之下,废除生产资料私有制即可。但这是不容易跨越甚至是需要流血的一步,没有任何一个统治阶级愿意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一战结束,苏联兵败华沙,德国国内左翼势力被大资产阶级和军官团镇压,德国失去了进入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窗口,经过动荡,最终希特勒上台,重新启动统制经济,全面备战,为发动二战积蓄力量。
改变历史进程,至少有两种方式,章北海的子弹和三体人的水滴。
子弹不常见,水滴更常见。
大多数情况下,一个系统内部,原有发展路径造就相关的利益集团,相关的利益集团控制发展路径。这时的路径会向哪里发展?从既得利益者拥有资源,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考虑,这个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英国的剑鱼已经袭击了塔兰托,本国航空兵已经在珍珠港取得了惊人的战果,但是,大舰巨炮决战的思路仍然在日本联合舰队内部很有市场,甚至占统治地位。原因很简单,联合舰队内部的高级军官,绝大多数接受的都是大舰巨炮决战的训练,他们熟悉的是对马海战的战术,他们选择提拔的接班人,自然也受他们的熏陶,是他们的得意门生。
所以,历史上常见的不是高瞻远瞩,主动趋利避险,而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甚至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德国就撞了两回。
这就是历史的惯性。
资本主义+统制经济+政治高压的德国路径走不通。
相比之下,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统筹民生的模式,不必对外扩张,可以耐心等待发达国家发生经济危机,不断吸收对方资源,静候工业革命,最终取而代之。这是唯一有希望的发展路径。
但是,这种模式下,如何避免高级干部化身为高级官僚,最终推动社会主义制度瓦解,重蹈苏联覆辙,则没有成功经验可以借鉴。
最后,说一些读者关心的问题。
如果中国经济转为内循环,以出口轻工业产品为核心支柱产业的地区和以生产重工业产品为支柱产业的地位,发展前景将完全不同。
粮食、能源的生产必然会加强,如何加强,需要看路径。军工、重工也是一样。
外汇、黄金必然在国家强力控制之下,一方面是为了集中起来进口急需的物资,一方面是为了稳定币值。(历史上,实行统制经济的国家,货币超发,尤其需要稳定币值。)当然,不排除有黑市,外汇、黄金的黑市的价格必然居高不下。
关键产业链的关键环节,必然出现大规模的国产替代过程。替代品的质量和价格,往往都不可能与进口货相比。如果单纯考虑经济效益,确实是“造不如买,买不如租”,但是,还应该考虑到如果对方不卖、不租怎么办?
农业的稳定,产业链的稳定,是毫不动摇的事情。这方面,新中国吃过大亏。1960年代,苏联为了逼迫中国妥协,撤走专家,撕毁合同,让新中国的经济几乎停摆。
境外势力很可能支持边疆地区某些野心膨胀、不甘寂寞的团体,破坏社会稳定。
至于小政府大社会向大政府小社会转化,不展开讲了。
这些都是可能出现的趋势。但是,社会的变迁,往往以三五年甚至十年为单位。历史的一瞬,就是个人的青春。何况,历史的进程还可能出现波折。
经济内循环的困难远比经济外循环多,产需需要平衡、财政需要平衡、资源有限、不能对外转移矛盾……否则发达国家也不会用经济封锁、禁运打击后发国家。
但是,每一个不希望被整合为经济殖民地的后发国家,都要经历这种考验。历史上,中国曾经被两个超级大国联手封锁,后来美国解除了对中国的封锁,苏联的封锁也失去了意义。现在苏联解体,全球只剩下一个超级大国。能不能突破美国对中国的封锁,需要考验新一代人。前人完成了一半,后一半需要看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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