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十里店村农会成立大会,(英)大卫·柯鲁克 摄,1948年
1947年12月14日,大河之南,豫东平原,寒风凛冽,漫天风雪。
一大早,顺着墙根,一个身影,踉跄着疾行,时不时左顾右盼,确认没有尾巴,他推开中牟县冯杨村冯国彦家的大门。
听见有人进来,正在屋里做早饭的两位老人家,赶紧出来看。只见一个小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院中,老两口不敢吭声,想着是不是收债的?还不到腊月,咋就上门了?
不速之客紧走两步,轻声说:“多年不见了,不认识啦?”
老大娘连忙说:“不认识,先生这是从哪里来的?”
十里店村(今属河北武安)南门,(英)大卫·柯鲁克 摄,1948年
摘下礼帽,坐在小板凳上,不速之客几乎是把脸凑到老大娘眼前,说:“你再仔细看看,认识不认识?”
老大娘更纳闷了,一脸惊诧……
“我是恁的儿子甲申啊!”
走了十三年,渺无音讯,日思夜盼的儿子,怎么在战火纷飞之时,突然回来了?
老母亲顾不得细想,两眼浊泪扑簌簌止不住往下掉。
土改后十里店的一户人家,(英)大卫·柯鲁克 摄,1948年
甲申是冯国彦的小名,1938年初为抗日,他毅然弃学西奔延安,19岁投身抗日洪流,从此以国为家,一直在太行山区打游击。后随皮定均部队渡河,南下豫西,曾担任荥阳县委书记兼抗日民主政府县长。解放战争开始,又调到豫东,在太康、柘城当副县长,负责土改工作。
1948年12月,豫皖苏五地委书记王其梅找冯国彦谈话,要求他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留下马匹、枪支,换上便衣,回乡开展新区工作。
没有一分钱经费,也没有任何武装,甚至连本该配备的干部,都没有带来一个。由于人民解放军在战略上转为进攻的形势发展迅速,干部太少,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以往开辟新区这样的工作,来上二、三十个干部不算多,可如今组织上只能派冯国彦一个人来。
1951年,率十八军先遣队进藏途中的王其梅
毕竟五地委也新成立不到一个月,王其梅一个人,就要身兼地委书记、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三职。
不过,形势比人强。
刘邓、陈谢、陈粟三路大军挺进中原,犹如三把钢刀插进敌人的心脏。
1947年12月中旬,平汉、陇海铁路破击战开始。华东野战军破击平汉铁路郑州至许昌段和陇海铁路郑州至民权段,陈谢集团破击平汉铁路许昌至驻马店段。除了军事上歼灭了蒋军有生力量外,政治上更扩大了我党我军的影响,动摇了河南省特别是郑州、开封的国民党统治。
解放军三路大军挺进中原示意图,郑汴陇海铁路中间那个点就是中牟
正是在此形势下,冯国彦回到老家中牟。
中牟县地处陇海铁路要道,又夹在郑州、开封两大城市之间。从抗日到解放战争期间,一直处在敌人控制之下。要尽快筹建人民武装和人民政权,同时为建党创造条件,冯国彦能依靠的就是中牟人民。
不怕死,不动摇,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紧紧地依靠人民群众,坚持斗争到底,胜利必属我们。
守过了严寒的冬天,1948年6月22日,河南省会开封第一次解放。
攻占开封敌保安司令部,郝世保 摄,1948年6月
这是我军在关内夺取的第一个省会城市,对国民党从中央到地方的震撼之大,可想而知。特别是河南方面,时任三青团郑州分团干事长兼国民党郑州市党部代书记长的王永川,向中央党部、行政院和河南驻京办事处拍发了求救电报中,哀叹:
“开封失守,举国震惊,不仅汴梁名城横遭涂炭,而且河南人心亦将丧尽,今者豫省党政军教均已瓦解。”
7月6日,中牟县人民民主政府、县大队宣告成立。
8月2日,建立了中共中牟县委。
10月22日,中牟县解放。同日郑州解放,24日开封第二次解放。
1948年10月22日,郑州解放
由于解放速度太快,前一天晚上刚刚组织群众,破坏的铁路和电线,第二天就又得组织群众去抢修恢复。县长冯国彦不禁吐槽:
“要早知郑州、中牟县解放的这么快,昨天夜里不破环就好了!”
总结中牟解放的经验,冯国彦同志后来讲到:
“只有相信和依靠群众,才能使革命立于不败之地,从胜利走向胜利。我是单身匹马到新区工作的,共产党是革命的灯塔,人民群众是靠山。我一到新区,就遵照我党‘密切联系人民群众’的光荣传统,深入到群众中去,同他们促膝谈心,讲穷人为什么会穷?怎样才能不受苦的革命道理。宣传共产党的宗旨和政策。群众认识到了共产党是为穷人办事的党,他们拥护这样的党,我在新区也有了立足之地。在那战火纷飞、犬牙交错的年代里,新区的工作是艰苦复杂的。但是,千难万难、依靠群众就不难。由于我们正确地贯彻了党的群众路线,新区革命形势变化喜人。从我进入新区算起,只有七个多月时间,就建立了中牟县人民民主政府。同时又建立了一支具有一定战斗素质的人民武装队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解放了中牟县,这是党的群众路线的伟大胜利。”
开封解放后,解放军保护河南大学,校门往里看,能看到今年失火的我校大礼堂
但是问题也随之来了——
由于解放速度太快,群众尚未完全发动起来,国民党遗留下大量土匪和地主武装,同当地的恶霸、劣绅相勾结,继续为非作歹,妄想东山再起,确保反动秩序万万年,极大地影响了我党地方各项工作的开展。
土地改革的深入进行,更成为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光明与黑暗两种前途,生死搏斗的催化剂。
解放前的中牟,是个屡遭天灾人祸,极端贫困的农业县。
1938年航拍的黄泛区照片
1938年,蒋介石扒决黄河大堤,造成死亡89万人的巨大人道灾难,选择的第一个扒决口就是中牟的赵口,中牟又是郑州花园口决堤的第一个受害县,所以受害最重。共淹没村庄303个,淹死1.6万人,流离失所的群众更达使15万人。
由于黄河泛滥成灾,成为黄泛区的中牟,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而各阶级土地占有又严重不合理。
占全县农户4%,人口10%的地主、富农阶级,竟占全县总耕地面积的23.8%,且多为肥田沃土,有些乡村地富阶级竟占土地的50%多。地富人均土地12亩;占全县农户96%,人口90%以上的农民各阶层,仅占耕地99万亩,占全县耕地的76.2%,人均只合4亩。其中无地少地的贫苦农民,只占耕地的20%。
豫皖苏黄泛区全图,1948年11月
严重不合理的封建剥削制度,导致了农民生活的极端贫困,也孕育了他们的反抗思想。加之反动地主阶级和旧政权的横征暴敛、穷奢极欲,逼得农民没有活路。群众渴望变革,渴望翻身,渴望救星,渴望打碎这种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
随着中牟的解放,以及解放战争的不断发展,特别是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形势日渐光明,1949年初,基层的建政工作,伴随着反霸清算,减租减息运动,不少村已建立了农会,农民在村里初步占了优势。他们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希望,迫切要求彻底推翻反动地主阶级在农村的政治压迫与经济剥削,翻身作主人。
同时,地主恶霸虽已受到严重打击,但他们“虎威犹在”,残余势力不散,要千方百计搞破坏,搞报复,妄图以垂死的挣扎,来恢复失去了的天堂,阻挡历史车轮前进。
青海民和,土改中贫苦农民同地主进行面对面的说理斗争,茹遂初 摄,1951年
冉庄区路俭乡韩河村(今属郑庵镇)农会主席魏廷芳,成为中牟县第一位遇害的农会主席。
魏廷芳烈士是个苦出身,村里老人回忆:
他是韩河村老少爷们儿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幼聪慧好学,心灵手巧,左邻右舍修房盖屋,砌灶垒墙,向来是不请自到。
长大成人后,为了养家糊口,又学会了弹唱手艺,常年和河南坠子艺人结伴,四海为家,夜宿孤庙,流浪街头,弹唱卖艺。在郑州行艺期间,街坊邻居,只要找到他,没吃找吃,没住管住,就是有啥困难,只要说出来也竭力相助,与街坊邻居结下了不解之缘。
民国时代,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他们不是城市贫民,就是失地农民
中牟解放后,党领导穷人翻身闹解放,号召穷人组织起来解放自己。
推选本村农会主席人选时,大家都想到了魏廷芳,认为他见多识广,有胆有识,忠诚可靠,大公无私,乐于助人。
既然老少爷们推选自己,魏廷芳勇敢地站出来,担任了农会主席。
他想起了祖祖辈辈受苦受难的街坊,想起了自己有家不能常住,有母不能行孝,整年累月过着颠沛流离的艺人生活。其主要原因就是穷,而穷的根源就是自己没有土地,受地主的剥削。如今党领导大家搞土地改革,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既然大家相信我,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实际上,当时还不是真正意义的土改,只是“实行民主,废除旧债,实行二五减租。”
青海湟中,上五庄各族农民与地主进行面对面斗争, 茹遂初 摄,1952年
可有些“人”却坐不住了——
怎么能让泥腿子站起来,跟老爷忤逆,还有王法吗?反霸反的是谁,今后这村里谁说了算?
哪里轮到群氓说话,大字不识一筐,他们懂什么?
富长良心,穷生奸计,懂不懂?
谁敢减租减息,就是要我的命,谁要我的命,我就要他的命,要他全家的命!
……
实现“耕者有其田” 林扬 摄,1947 年
没几天,村里有个穷哥们,跟魏廷芳是发小,趁夜偷偷摸摸,翻墙进来,对魏廷芳说,村上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在你背后盯梢,你最好暂时离开村子,躲避几天。
魏廷芳毫不犹豫地说:
“群众好不容易组织起来了,正热火朝天,我离开不等于给群众头上泼冷水吗?况且,我跟这些人都沾亲带故,平时又没错待他,我看你是神经过敏,自己吓自己!”
1949年5月4日深夜,魏廷芳的亲姨表哥,带了五个人,搞突然袭击,骗开大门后,连开几枪,打死了魏廷芳。
青海民和,民兵是农村人民民主政权的有力支柱和坚强的保卫者,茹遂初 摄,1951年
对这起阶级报复事件,中牟县委非常重视。区委书记刘清淮带队,十几个人的武装工作组,马上进驻韩河村,进一步发动群众,深挖潜藏的阶级敌人,及时地为公安局提供线索。
不久,案子就破了,坏人悉数到案。经审讯,背后主谋是本村地主陆春华,用40石麦子,串通恶霸陆全义,雇佣土匪张老歪,行凶杀人,证据确凿,供认不讳。随后召开公审大会,凶手伏法,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当地有个风俗,叫“五七发丧”,即死者死后第五个七天,举行葬礼。
十里庄老村长王喜堂葬礼上的出殡队伍,(英)大卫·柯鲁克 摄,1948年
“五七”那天,鞭炮齐鸣,唢呐高奏。县委、区委书记带着各村农会的主要负责人,登门致祭。村里和周围几个村,上千的农民群众,都自发赶来,祭奠魏廷芳烈士。
老人们后来回忆说:
“门外重重三千客,村里哀哀一片声。”
为了纪念这位农会主席,韩河村父老乡亲集资,修了块高四尺,宽二尺的“流芳百世”碑。
民和磨沟村,雇农冶金财在土改中分得水地二亩五分,这是他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动, 茹遂初 摄,1951年
碑文写道:
“君姓魏氏,讳廷芳,穷民中之杰出者也。生性慷慨,素明大义,历受封建恶霸压迫,今识时势趋向。闻人民解放军行将全国成功,万民奋兴,即领全村民众,成立农会,务为穷民谋翻身。村众遂群起响应,即公推君为农会主任,实施斗争计划。于此富而不仁之陆春华,恶霸成性,因被斗争,怀恨图报,胆敢于旧历四月初七夜间,贿串巨恶陆全义,并勾结其他匪徒四人,竟将魏君枪杀。终年二十八岁。呜呼惨矣!当前社会革新之际,正赖有人为之奋斗,为政府之役,有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彻底完成,乃魏君有志未遂,遭人暗杀。阖村居民,同深悲愤,除将凶徒拘缉送案,依法究办外,今值‘五七’之辰,循俗风光,追悼并承君之志,韩河村前立碑,以资纪念。君如死而有灵。可含笑九泉者矣!故为之记。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七日”
1951年,浙江杭县乾元乡(今属杭州)一家三代都给地主当长工的雇农郁金友,终于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五亩田地
农会主席魏廷芳之死,没有吓倒中牟县的人民。中牟人民在党的领导下,以大无畏的精神,积极配合、支持党和政府,开展反霸、减租、土改、镇压反革命斗争。
1951年底,中牟土改基本完成。
人民得翻身,生产大发展,社会秩序井然,曾经危害中牟人民百年的匪患、烟毒,乃至卖淫、嫖娼、赌博和二流子、烧香算命等社会丑恶现象,都被群众的革命铁扫帚打扫得一干二净。
西藏乃东县凯松乡,翻身农奴组成的互助组在整修水利设施,茹遂初 摄,1963年
群众觉悟大为提高,群众之间有纠纷,如有人不通情达理,态度蛮横,群众就指责他,为什么不听毛主席的话;如有打骂人现象,群众就会斥责他是“恶霸作风”。在“天下农民是一家”的道理指引下,村与村,邻与邻的互助合作成为当时的新风尚。
农民焕发出极大的爱国主义热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成为他们发自肺腑的心声。中牟人民捐献了一架战斗机,468名翻身青年农民参军奔赴朝鲜战场。
大规模的水利建设和防沙造林也搞起来了,中牟人民向河患沙荒开战了。
从新疆骑驴去北京,专门去感谢毛主席的翻身农民“库尔班大叔”,侯波 摄,1958年
回顾当年土改结束后的民情民风,曾任冉庄区委书记的刘清淮同志,深有感触:
“土改之后,农民安居乐业,干劲倍增,人人热爱毛主席,处处听共产党的话,积极抗美援朝。交爱国粮,伸手不见土,牙咬咯崩崩。无娼无盗,社会平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广大农民生活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里,欢声高唱《东方红》。”
又:不知道这块魏廷芳烈士纪念碑还在不在,还有人记得这位为劳苦大众牺牲的普通农民?反正我在网上是没找到任何相关资料。
想起这些年来,我因为写基层革命题材,写土改翻身,写地主阶级如何残酷录肖农民,在我的微博、头条和公众号后面留言,给“黄四郎”鸣冤叫屈,“我不冤枉,举人老爷冤枉”的各种奇葩言论,质问我“良心疼不疼”的ID,不问是非曲直一屁股坐在地主阶级立场上的ID,甚至问我敢不敢说家在郑州哪块,他要登门说“理”……
所以我觉得,必须把这些堙灭在大历史中的小人物——普普通通的革命者的事迹,多多挖掘出来,告诉大家——
盐打哪咸,醋打哪酸?
写完这篇,配好图,才想起来今天一天,坐在床上,趴在小桌上,纹丝没动,早中晚饭都没吃,现在得赶紧发出来,赶紧刨食去!有没有错字,我也顾不上了,真累……
2024年8月6日17:47于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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