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罢在安源张家湾工人补习学校召集的军事会议,毛泽东同中共浏阳县委书记潘心元、安源煤矿共产党员易子义(向导)一道,步行前往三百多里路之遥的铜鼓──三团在那里。只见他一头长发,一身月白细布褂裤,脚下黑布尖口鞋,斜挎蓝布褡裢。身份是张姓矿上采购员。翻山越岭跋涉两日后,三人走到了浏阳张家坊,在客店住宿。早晨,在七溪坳,被十几个民团团丁拦路盘查。他们早就开具了“煤矿采购员”的楷书蓝印证明,遇有盘查,均称前往铜鼓、万载等地采购夏布、桐油,一路尚算顺利。这些团丁非要将他们押到张家坊团防局去不可。山野步行原本能安扺铜鼓,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不再安全。
毛的一生仅此一次被捕。傍晚,在潘心元掩护下,他成功逃脱。潘在被押往浏阳县团防总局时也甩掉了团丁。易子义被押到浏阳县城,关进了监狱,现驻安源的二团本月16日攻占浏阳县城后救其出狱。
从张家坊到铜鼓,毛泽东放着官道不走,独自走上崎岖小路。“天不灭曹,阿弥陀佛!”毛大呼长啸,一时间,响遏行云,山呼谷应。少时磕长头从韶山磕到衡山,在母亲文氏的影响下,曽虔诚信佛。山野里,毛泽东气得竟然哈哈大笑……没有一支人民的军队,革命就寸步难行啊!秋暴不就是要建军的嘛!糟了,时间耽误了,山路上,脚又受伤,鞋也丢了,不良于行,只有咬紧牙关,拼命向前。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山阜,蓊蓊勃勃的树丛,起起伏伏的小路通向东北。
山路崎岖,山路弯弯。明天9月9日,秋暴全省发动的日子,军情紧急,我这个湖南省委前敌委员会书记还在大围山中兜圈子,这怎么行!一个农民,挑柴走来。毛泽东送他两块大洋,请他 做向导,送到江西地界。樵夫答应了。见他跛行,砍竹做杖相赠,九节而直,斑竹为杖。脚步加快了。十三的圆月,时在眼前,时在身后,照亮夜路,似在催促行人。当夜,毛宿他家,终于有了鞋穿。早晨,二人启程,农民送到铜鼓境内才返回。此夜,赶路终日的毛泽东在月光中走进客店住宿。
铜鼓,没有城墙的小小山城,只有几个祠堂还高大宽敞些。约有二三百户人家。9月10日,毛泽东拄着竹杖、风尘仆仆到达这里。毛后来对斯诺回忆说:“当我最后安全地走到农民赤卫队那里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个铜板了。”不久,潘心元也到了。毛高兴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佳节重逢,一大快事。只是未见到三人行的小易。他俩在第三团驻地铜鼓萧家祠和团长苏先骏等三团干部见了面。苏向毛报告说,三团已于7日接到了进攻长沙的命令。
毛泽东立即召开铜鼓、修水两县干部会,传达中央八七会议和湖南省委关于秋收暴动的决定和安源军事会议情况,宣告成立“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下辖三个团。以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主力和平江工农义勇队,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由钟文璋为团长。安源工人纠察队和我党掌握的矿警队以及萍乡、安福、莲花和岳北、醴陵部分农军,共计一千三百余人编为第二团,团长王兴亚。以浏阳工农义勇队及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一个营为主力,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三团,苏先骏为团长。
晚上,毛泽东在萧家祠主持排以上军事干部会议,向大家宣布组建工农革命军第三团,参加秋收暴动。他和团领导一起研究了明天三路进军路线,经上庄向白沙镇挺进, 白沙镇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是铜鼓通往浏阳的要道。
新任师长余洒渡,原来并不归属湖南省委的领导,也没有把湖南省委前敌委员会放在眼里。他不遵前委令──率第一团到铜鼓和第三团会合进攻浏阳、再攻平江,昨天自率一团从师部驻地修水县城商会办公楼出发,向平江县长寿街开进。
今天,二团从安源张家湾出发,进攻萍乡、醴陵。
会后,毛泽东在萧家祠正厅同排以上干部聚餐,毛说,“今天是中秋节。党很怀念大家,关心大家,这次来,也是来看望同志们。真个是月圆兴兵,中秋起事。我的褡裢里却没有一块月饼,倒是有毛笔和墨盒。身上只有两个铜板。只好借花献佛,请大家吃萝卜炖牛肉。”杀了一头黄牛,拔了许多萝卜,开了几坛老酒。“我们大家今晚不能和家人团聚,跟着共产党打天下,就是为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大团圆!请同志们满饮此杯!”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听不到“三星 五魁”的划拳口令,大家对未来战斗的豪情洋溢在胸中。
回到住处,心情难以平复,脚痛稍减,拄着青青竹杖,踱来踱去。“灯神菩萨!灯神菩萨!”孩子们在放孔明灯,欢呼声在远处爆发,他看到它们缓缓升空,一轮圆月东升,窗外桂树散发馥郁的花香。此刻,儿子们也在呼喊着佛祖殿中灯火之神,还是打着灯笼四处奔跑?开慧应也在月下思念、徘徊,埋怨着不能同上征程 ……他打开褡裢,拿出印满了她手泽的芙蓉花铜墨盒、毛笔,摩挲着它们,多少个夜晚,开慧用它留墨,蘸笔,试书,伴我写作,读书,思考。
清泰乡板仓冲。全家在月下摆设香案供桌,供设时新瓜果、莲藕、月饼,敬月赏月,长沙民谣有“八月桂花香,家家接姑娘”,已嫁之女均接回娘家过中秋节,除了月饼,还兴吃菱角与藕,赏月时也佐以绿豆糕和薄荷饼。他能听到开慧和娃娃们的对月祝词,无论身在何处,她相信,他都能听到。
化名为周方的毛泽民,受命深入到湘潭、湘乡一带秘密活动。乡间野地,茅庐竹棚,抬头凝视,月下徘徊……
毛泽东曾说他:“天王老子都不怕!”小弟毛泽覃,参加了南昌暴动,搞武装斗争,比两个哥哥都早。此时,义军驻汀州、上杭这两座闽西古城,此夜,他也举头望明月……
明天清晨,在铜鼓县城东临城依水的定江河畔的桥头大沙坝上,到处贴满红色标语:“农民夺取土地!农民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暴动,打倒土豪劣绅!”“暴动,农民夺取政权!”步枪与马刀、梭標齐举,军人和义勇队员同进。一面白铜旗尖、红旗竖边绣有黑字“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缀着镰刀斧头图案的军旗;在秋光中飘舞。它象征着“斧头劈出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
引人注目的,不是身穿灰色制式军装的正规军──原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一个营,而是浏阳工农义勇队,蓝布包头,蓝色对襟上衣,黑色长裤,足蹬草鞋。三团这一千六百余人,个个脖子系上红布条。
在嘹亮的军号声中,纷纷从萧家祠、李家祠、蓝家祠、武曲宫,从他们的驻地向那面军旗下集合。“哈哈!很好。”毛自语:“刀把子、枪杆子、炮筒子终于掌握在党的手中,人民的手中!”(秋暴用了松树炮。)临时中央在汉口怡和公寓的擘划,引爆了神州大地第二声霹雳。
湘江边,汨水旁,田野里,村镇上,一大片燃烧的竹木火把,一大片梭标的红缨,一大片穿过大刀把手的红布条,汇聚着,奔腾着。萤火虫在飞舞,火流星在遨游。
眼前,幻化出一个红彤彤的梦境: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微醺中,诗情不期而至,滔滔汩汩喷涌而出。甩掉竹杖,他仔细拂平桌上堆放的毛边纸,金不换狼毫在手,用杯里的剩余茶水润了润笔锋,蘸就着芙蓉花黄铜墨盒里的残墨,在马灯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下,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这是1927年的中秋之夜,正值桂花飘香的时节。清清小河从大门前流过。铜鼓萧家祠后栋那间破旧厢房里,楠竹方桌上墨迹浓淡杂陈的纸张──出自掀天揭地的前委书记这个重要历史当事人之手──这首史上最短的五十字史诗诞生在激战前夜:
“军叫工农革命(不叫国民革命军了),旗号镰刀斧头(不是青天白日旗了)。修铜一带不停留,便向平浏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他曾自称“是在马背上哼成的”那些战地诗篇──“战地黄花分外香”,这首《西江月 秋收暴动》是开篇之作。他决定,就在明天的工农革命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成立和誓师大会发言时,给官兵们读讲它。然后,才是出征!这真是不脱文人本色了。胡适之说,毛泽东“以文人而主持中共红军”。“大木拄长天”,他的建军伟业就是由此肇始。多少刀山火海,惊滔骇浪,正等着初上战场的一介湘潭书生和他的战友们 。毛泽东张家坊遇险,只能算是小溪潺潺罢了。
1967年7月,有人提出将9月9日定为建军节,毛说:这是错误的。南昌起义是8月1日,秋收起义是9月9日,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建军节是1933年中央苏区政府做过决定的,这件事不能变。南昌起义是全国性的,是大政治。秋收起义是地区性的,不能因为我参加了,就吹上天。
此言公道。两者做个比较:南昌起义的主力为两万多清一色的国民革命军正规军人。秋收起义正规军仅为武昌革命政府警卫团,共计二千多人。加上安源工人纠察队、安源矿警队和平江、浏阳两县工农义勇队以及萍乡、安福、莲花和岳北、醴陵部分农军,秋暴共计五千余人。工农武装为南昌起义所无,秋暴是工农兵联合起义。
开国六元帅朱、贺、刘、聂、林、陈,开国三大将陈、粟、许均领导或参加了南昌暴动。秋暴的将帅星光就暗淡些了:开国一元帅罗,开国一大将谭。(当然,毛应授大元帅,周应授元帅,这且不论。如论,秋暴就不只是星光,还有阳光了。)这两次暴动都失败了,都成了“余部”,毛的队伍服装杂,武器烂,这些种田人、泥腿子,“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为什么倒是朱去就毛而不是毛去就朱呢?这是由于他的伟大历史功绩造成的:他领导草創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朱部有了落脚点(两军会合后继续创建)。后来有人说:山沟沟怎么能出马列主义呢!事情就是这样奇怪:马列主义这颗来自德国、俄国的神圣种子,就是在山沟沟贫脊土壤中才能存活,成长,抽枝散叶,开花结果,这就是中国的国情。上海的石庫门可以建党,南昌的大旅社可以建军;但建国,请从山沟沟起步!不能学攻打冬宫,没有阿芙乐尔巡洋舰的大炮,只有松树炮。毛最早参透了这个秘诀并成功实践在罗霄山脉中段。
本文就此收束,窗外月光正好,一如九十年前。如此良霄,不可无诗。笔者才疏学浅,诗思枯竭。借来毛词两句,才生微弱灵感,敷衍成篇,凑成藏头六言四句。诗曰: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党宗马列主义,路寻井冈山沟。再翻转成藏尾五言四句:工农革命军,镰刀斧头旗。马列主义党,井冈山沟路。
作于20170908 原题: 明月几时有——纪念秋收起义9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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