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战役中,志愿军某部战士冒着严寒,在雪地中向下碣隅里匍匐前进
小时候,我就看到过一个新闻,说朝鲜半岛三八线附近,由于共同警备区的存在,这里成为动物的天堂,由于没有人类的骚扰,珍稀动物得到了特殊保护。
后来我在大量阅读革命史料的时候发现,其实人与动物的关系,也是革命史中一条很有趣的线索,比如我写过的革命斗争与华南虎。
那么问题来了,东北虎出现在革命斗争史中过吗?
回答是肯定的,虽然曲波《林海雪原》里杨子荣打虎上山是小说,但抗联和当年剿匪的解放军,遇到东北虎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有多大呢?
志愿军九兵团的战士们在激烈的炮火中,顽强阻击敌人。张崇岫 摄
志愿军战士邱方才同志,就曾在朝鲜遇到过东北虎。
1950年11月23日,志愿军二十六军七十八师司令部卫生所的卫生员邱方才,随部队夜渡鸭绿江,来到朝鲜。
由于不断地急行军,当年只有17岁的小邱掉队了,他太困了,一睁眼,大队部往前走了。在雪窝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借着星光搜寻脚印,艰难地辨别方向。
这里是林区,黑暗处伸手不见五指,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突然听到左前方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有车喇叭声,就必然有公路,有公路就好找兵站,找大部队了。小邱加紧步伐,听着喇叭声,走过去。
可是越走越近,第三次听到喇叭声的时候,却越听越不像是汽车喇叭的声音,具体是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反正没听过这种怪声,无法形容!
1950年11月,长津湖战役中被我军歼灭并缴获的“北极熊团(美7师31团)”旗
突然,小邱发现前面三十米处,距离地面约七八十厘米,有一双蓝色的发光球在转动。不知道咋的,小邱从头到脚像触电了,汗毛倒立,这是猛兽,不是汽车!
不过具体是啥猛兽,对于一个山东济南城市里长大的初中学生来说,真想不出来会是啥猛兽?
反正挺渗人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往前再靠近了。于是赶紧转身离猛兽而去,还掏出水果刀,这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边向前走边向后看,猛兽没有追赶他,小邱才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小邱从山坡滑到谷底,结果遇到另一位同部队掉队的战友。俩人结伴追赶部队,走了二百多米,发现有个山坡有间木屋,屋里有两位朝鲜老人和三位志愿军。
严寒的长津湖夜战中,志愿军第27军连队机枪手向美军阵地射击。张崇岫 摄
朝鲜老大爷会说中国话,他告诉小邱,你遇到的在林中吼叫的野兽,叫东北虎。你们几个是一样的遭遇,不过一般情况下它不伤害人,只有你伤害它,或者它产崽时才攻击人。
此处距离长白山不太远,才百余里,山沟里只有老两口躲避战火。原来的村子被美国佬彻底炸平了,乡亲们死走逃亡,实在活不下去,就躲到这深山老林里。
孔夫子说过一句话,叫“苛政猛于虎”。美帝不但不遑多让,而且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患世界人民,特别是第三世界人民至今。
休息一晚,天亮后,五位志愿军同志,按照老人指点的方向和路线,找到了部队。邱方才同志,五天后赶到了长津湖,赶上了著名的长津湖之战。
志愿军第20军58师政治部主任为172团3连授“杨根思连”锦旗。张崇岫 摄
作为战士,长津湖之战是小邱第一次参战,此后他又参加了朝鲜战争的多次战役,也多次负伤,多次救人,完成了他的青春考验。
在长津湖四公里外的一个山谷里,漫天蔽野飞扬着鹅毛大雪,第二次战役已经打响,公路边、山上山下、山谷里,到处遍布着敌人的尸体和各种武器的残骸。
小邱他们也断粮三天了,但是工作却要继续,首先就是找吃的。领导还特别嘱咐,如果找朝鲜老乡借粮,必须跟人家商量,不能破坏群众纪律,人家肯借的话,记得先打借条,以后来还。
找粮何其困难?
村庄90%房屋被烧、被炸,朝鲜老乡根本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个村子,走近一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巨大的弹坑,原本安居乐业,世居于此的群众,瞬间失去一切,包括家人家园,一切生活资源,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志愿军27军的战士们不畏零下30多度的严寒,以重机枪在夜间袭扰敌人。张崇岫 摄
原想能获得朝鲜人民的帮助,暂时解决吃饭问题,没想到朝鲜老百姓生活相当困苦,根本不可能像我们在国内可以从老百姓那得到帮助。而且出去找粮食,也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饭吃?
白天不行,因为敌机分块封锁,低空飞行,哪怕看到一个活人,也追着你扫射投弹;夜晚也不行,一露火光,就会招来敌机,天上有美国侦察机,地上还有美李特务在打信号弹。只有大雪纷飞才能出去,不担心轰炸。
好不容易在朝鲜老乡的地洞里,找到三包冻土豆,留下条子后,每人分了一个。土豆不大,和鸡蛋个头差不多,冻得跟石头一样硬,煮熟别想了,生啃也根本啃不动。只能把捧在手心里,不停地用嘴哈热气化冻,化一层用舌头舔舐,不一会儿就吃干净了,大家太饿了!都是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可条件不允许,只能饥饿状态下,继续去战斗。
1950年12月,中朝人民军队向号称美军王牌的海军陆战队第1师和步兵第7师等部队展开围歼战。张崇岫 摄
晚上接到通知,到车站抢运食品。敌人炸了我们的军需列车,得赶紧把东西抢救出来,祖国人民不舍得吃,司机同志拼死运上来的,虽然损毁严重,但能吃的决不许浪费。毕竟志愿军上上下下,此时处于饥寒交迫,仍苦战死拼的状态。
可是美国佬连这点可怜巴巴的物资,也不会留给志愿军,他们的夜航轰炸机、战斗机,已经飞过来了。一番轰炸过后,敌机换班的间隙,小邱他们迅速从车厢里,拉出来物资。发现木箱里都是铁皮罐头,带来的袋子,其实就是同志们晚上盖的棉被,掏出来棉花,临时装东西。
特别说明一下,棉被可不是每人一床,而是每个班十几个战士,才能分到两三床棉被。
背回去后,领导给大家发了罐头吃,还不错竟然是土豆牛肉的。饱餐一顿后,大家渴得要命,土豆牛肉罐头水分极少,没有热汤热水,只能每人随地抓一把雪,捏成雪团解渴。
1950年11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在东海岸胜利会师。张崇岫 摄
多少年后,当小邱变成老邱、邱老,他还记得,这是到朝鲜后,五天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次日傍晚,又接到命令,追击突围逃跑的美陆战一师。
美军是现代化装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了败仗,仍能沿着公路机械化开进。我们啥也没有,能依靠的就是两条腿。小邱所在的部队,要从北水白山山脉与狼林山山脉之间的山谷,穿插到荒草岭山口堵截住敌人。
这里就是著名的“盖马高原”,平均海拔1200米。尤其是北水白山最高(2522米),素称“朝鲜屋顶”。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和风雪在这里汇合,导致气候寒冷,常年平均气候仅1~2℃。长津湖战役期间,又正逢朝鲜50年不遇的寒冬。当时,东线战场普降大雪,气温降至零下30~40℃。
志愿军27军80师机枪手掩护战士们向元山咸兴港前进。张崇岫 摄
小邹所在部队隶属于志愿军九兵团,这是一支华东军区部队,来自温带地区,多数干部战士来自山东、苏北,没有寒区生活、作战经验,不适应寒区的气候。由于形势紧迫,部队仓促入朝,迅速投入战斗,后勤保障根本跟不上,大家穿的还是华东地区的温带冬装。
有个直观的对比:华东地区的薄棉衣是一斤半的棉花,东北地区谣传四斤棉花的厚棉袄,遇上降温,还要再加穿棉军大衣才行。
二十六军是预备队,上去的比其他部队稍晚,前面部队的御寒条件之差,更可想而知。相关军史资料显示:
“以过江的时间节点来看,在棉衣的问题上,二十军缺口最大,棉衣的到位率不足七成;而二十六军和二十七军的按照一人一件棉衣或者两件棉背心算,尚能保证人人有份。”
1950年12月,志愿军某部攻击长津湖地区美军机场。张崇岫 摄
作为先头部队的二十军,其战斗总结里提到:
“除棉胶鞋、布棉帽、棉大衣三项,其余各项均于十一月下旬(过鸭绿江后)向兵团领齐……,除棉衣发齐外,棉帽、棉鞋及其它保暖物资都未得到补充。在冰天雪地中作战非常痛苦,唯一办法就是拆被子做袜子、手套、耳套等。据不完全统计,全军有百分之六十的被子拆完了。”
战后统计,九兵团在长津湖战役中冻伤减员达28954人,占到了全部战斗减员的三分之一,而且其中二、三、四度冻伤占冻伤人数的77.9%(二度冻伤的人员战斗力受到一定影响,三、四度冻伤的人员基本失去战斗力)。
与之相比,即便是人均配发羊毛内衣、毛衣毛裤、带帽防寒服、防雨登山服、鸭绒睡袋等御寒装备的美军,在这种极端严寒天气下作战,也有7300多人被冻伤。
1950年12月,“将军一声呼,战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尽头”。这是张崇岫当时创作的小诗,写出了长津湖战役中弹尽粮绝的艰苦。张崇岫 摄
由此可见战场环境之恶劣,但志愿军仍浴血奋斗,宁死不退。
行进在山谷中的这支志愿军部队,必须靠工兵营在及腰的积雪中挖开雪道,才能往前走。山陡路滑,风雪交加,他们仍能一夜急行军75公里。
只可惜二十六军投入战斗过晚, 而二十、二十七两个军因持续高强度作战,减员严重,有效战斗力锐减,有生力量逐步消耗殆尽,无法有效阻止美军的、突围,等到二十六军赶到下碣隅里后,美军已逃离了长津湖地区。小邹他们冒着风雪和敌机轰炸,好不容易赶到堵截位置,敌人已于5个钟头前通过山口,堵截任务落空。
此时,小邹才感到周身冰凉,穿着棉衣,在1000多米的山口处,像没穿衣服一样,寒风吹来,冻得骨头痛。顾不上这些,就得和卫生所的同志们,赶紧例行巡诊。在作战科,他看到温度计降至零下40℃。
1950年11月,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7军80师某部冲锋时受到敌人火力压制,战士们呈战斗队形,在雪地里匍匐向敌军前沿阵地运动。张崇岫 摄
这意味着什么呢?
有个对比很说明问题,小邹是山东济南人,据气象资料显示,济南市区历史最低温度是零下19.7℃。
军情紧急,小邹所在部队再次上路,奉命经元山至平康、铁原一线追击溃退之敌人,每夜行军都在50公里以上。连续作战,又急又饿,掉队的逐渐增多,师机关抽调八位同志组成收容队,小邹也参加进来。作为唯一的卫生员,工作相当繁重。
途中,收容队发现距离公路2.5公里外,有个三十多户民房的小村落,美帝飞贼还没怎么光顾这里,房屋破坏的不多。可收容组还没刚进到村头的一间大瓦房,放下背包,准备洗脸,稍事休息,就迎接掉队人员。给他们分配住房,然后烧开水、做饭,督促大家挑脚泡,小邹则要给伤员打针换药。空中突然飞来4架敌机,沿公路俯冲下来扫射。
志愿军第27军某部为围歼新兴里守敌迅速向敌之侧翼挺进 张崇岫 摄
当即就有几位同志负伤,小邹哪管危险,提起急救箱,冲出去救人。一出门,一架敌机迎面俯冲而来,他下意识刚卧倒,炸弹就爆炸了,弹片乱飞,好在小邹没受伤。五六米处,却有一位年轻同志被炸断了左腿,血流如注。赶紧过去急救止血,发现断腿尚有一条肌腱牵连,只能当即剪断肌腱包扎,先救人要紧!
急救包尚未扎紧,身后又听到有微弱的呼救声音。一位四十岁上下的老兵仰卧在地,两手在腹部乱抓,痛苦不已。小邹赶紧去看,发现这位同志的腹壁大部被弹片削去,胃、肠被自己用手抓出腹外,肠管有5处断裂,伤者处于半昏迷状态,两手仍不停地向腹内乱抓。
没办法,小邹先用绷带把老兵双手捆住,用纱布块,将外露肠管及腹内断端肠管上的泥沙擦净,将外露肠管纳入腹腔,然后用伤者半截棉背心,从背后转到前面盖住腹腔,再用绷带扎紧。松开双手时,这位同志已处于休克状态,小邹又给他注射止痛、呼吸兴奋剂。
第二次战役中,志愿军九兵团战士们奋勇冲锋,冲上山头歼灭守敌。张崇岫 摄
稳定了两位重伤员的伤情后,小邹叫来担架,请担架员将其赶紧转移到兵站包扎所,进一步抢救。
此外,还有几位轻伤员,小邹也一一悉心包扎,一并转移。
忙完这些,小邹才感到全身乏力,尤其是口干舌燥,特别想喝水。掏出搪瓷缸子,可茶缸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敌机扫射打了个洞。正犯愁借谁的茶缸用,收容队带队的李协理员来了,小邹就要说话,李协理员却先问他:“你负伤了?”
“没有。”
“那你脸上怎么这么多血?”
“刚才给伤员包扎时喷的。”
“你头上是什么东西?”
1950年12月,志愿军第27军的战士们,在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后,冒着风雪发起了冲锋。张崇岫 摄
小邱笑着,根本没在意,随后用手向头上一摸,竟然拔下来一块长约15~16厘米,宽约5~6厘米的菱形炮弹皮!
“这是什么鬼东西?”
话音未落,已经是血流满面,满脸满头跟个血葫芦似的。小邹赶紧用急救包自己包扎了一下,又用湿毛巾擦去脸上的血,躺下想休息一下,但伤口出血太多,很快就湿透了急救包,摁不住了……
李协理员找来通信员小宋,配小邹去师医疗队急救。医生给我打开急救包,发现这块弹片刚才差点就要了这位17岁志愿军战士的年轻生命,弹片扎进脑袋,距离脑膜只有半厘米。
1950年12月,朝鲜长津湖,志愿军第27军战士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猛烈的炮火,强攻美陆战1师的山头阵地。张崇岫 摄
局部消毒后,缝合6针加压包扎,打了一针破伤风,给了包口服的磺胺片。什么疼痛,什么差点要命,小邹都顾不上。处理完毕后,赶紧到卫生处,领了些补充急救箱的药品和备用急救包,就回到收容队,继续工作。
李协理员告诉小邹,不算你,这次共牺牲5人,转兵站包扎所9人。
十多天后,收容工作结束,小邹这才回到师司令部卫生所。卫生队的赵医助解开绷带拆线时,发现小邹的伤口已经感染,脓液外溢,擦洗干净清毒后,伤口内填了5块油纱布包扎。
这段文字也许大家读得并不惊心动魄,可请同志们想想,这是一个17岁的志愿军小战士,也就是今天高中生的年纪,在战场上却如此从容镇定,时刻不忘自己的责任和担当。
1950年12月,志愿军第27军将士们露营在冰天雪地。张崇岫 摄
此后,小邹又参加第五次战役和汉江南岸、七峰山、汉滩川、西方山、斗流峰等大小战斗10余次,7次遇险未死,两次负伤。邱方才同志多次负伤,也多次救人,完成了他的青春考验和战争试卷,从新战士成长为老战士。
晚年的邱老,在回忆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共产主义是我们的努力方向,我们经得起考验!”
一代代中国青年,为了这个方向,经历了考验。有人经得起,也有人背叛,有人选择躲开。当我从青年到了中年,在故纸堆里发现邱老回忆小邱的经历时,我把这段当年青年的话,抄给今天的青年,希望还有人能读到这段故事和这段话的时候,能心有所动,心有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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