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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代竞争压力何以传到老人身上?

杨华 · 2021-05-27 · 来源:新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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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前农村代际关系中,老年人已经成为弱势群体,不再占有家庭经济大权和其他资源,他们一旦丧失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就是子代的被接济者。老年人唯一可以为家庭参与竞争做的,只有尽量不向子代要吃要喝、要钱治病,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尽量压缩自己的生活质量,不给子代惹麻烦、添负担。当老年人无法照顾自己,成了子代纯粹的负担后,唯有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给子代减负。这就是说,家庭竞争的很大部分压力最终由老年人承担下来

  2014年6月初,我们一行八人赴湖北应城农村,进行为期15天的驻村调研。到应城市后,我们打的进村。的士司机陈师傅听说我是搞农村调研的,主动提到现在农村老年人过得不好。由于近年我一直在关注农村老年人自杀问题,便接过话题追问:“你们这边农村有没有非正常死亡的老年人?”话音刚落,陈师傅直接答道:“我们这边老年人有不少都是非正常死亡的,很多都不是在医院死的。”

  陈师傅的话让我有些吃惊。陈师傅是应城市义和镇人,之前在村里面做木匠,近几年才到应城市开出租车。他对农村还是相当了解的。

  

  根据我后来的调查,江汉平原的老年人自杀类型很多,既有爆发家庭矛盾、纠纷后自杀的,也有因为子代不养老、辱骂、殴打、嫌弃而自杀的,还有得病后自杀的,另有觉得自己太老了是子女的累赘而自杀的,等等。需要追问的是:农民家庭因为什么而引发婆媳矛盾、亲子矛盾?子代因什么缘故而不养老或辱骂、嫌弃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农村老年人会在得病后自杀?为什么农村老年人会觉得自己太老了而成了子女的累赘?

  调查发现,老年人自杀的直接的、表面的原因背后,是子代在面对村庄生活的负担时所做出的一些选择。引发家庭矛盾的事由多半是老年人不给子代带小孩、照看家庭,或者吃喝用度过多,不节俭等;老年人得病之后,既需要人照顾(如果有老伴照顾还好,没有老伴就需要子女照顾),也需要花钱医治,平添子女的负担;年纪大了,不能劳动,成了子女纯粹的负担。也就是说,老年人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负担”的一面,这些负担会增加而不是减少子代的压力,使得子代的生活较没有这些“负担”的人家要逊色些,或者赶不上人家,或者被人家赶上。

  农民对“负担”的感知,是通过生活的压力表现出来的。而生活的压力则来自分化后农民之间的竞争。有了竞争才会压力,没有竞争就不存在压力。  

  

  农民分化是竞争的前提。

  在一个均质的村庄社会里,农民之间分化较小,大家在血缘和地缘上都是“自己人”,经济地位差距不大,生活水平相差无几,通过互助合作的方式共同支撑彼此的生活,使日子过下去,使后代繁衍下去。这样的村庄社会没有竞争,或者竞争不大。大家都差不多,也就不会相互攀比,不会因为相互间的差距而给对方造成追求平等或至少“不差”的压力。

  一旦农民分化,相互之间的“自己人”感觉淡化,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出现分层,出现了等级界别,农民家庭之间就开始相互竞争和攀比。谁也不服谁,谁也不甘落后,相互比较着往前赶,往上走。这样就会给每个农民家庭都带来压力与焦虑,越是落后的家庭,压力越大,越希望千方百计地赶上前,期待与人家平起平坐,甚至超过别人。

  

  从分化性质的角度,可以将农民分化划分为横向分化与纵向分化。

  农民的横向分化是指水平方向上农民之间的分化,主要包括职业分疏、时空分离和社会关系的疏远。职业分疏,指的是农民从之前清一色的务农群体,分化成务农、务工、经商、兼业等不同的职业群体。职业上的分化必然带来农民群体在时空上的分离。在职业未分疏之前,农民在农业时间与村庄场域的共同时空内,生产、生活、交往和闲暇的时空都较为一致,相互之间的交往较为密切。职业分疏之后,时空也开始分离,务农者的时间安排与务工者、经商者的时间安排很不一致,空间上就更不在一块,因此即便是“离土不离乡”,农民在时空点上的交集也比以往少。关系疏远,主要是指农村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的淡化,即农民相互之间在社会交往与社会关系上由紧密到疏离的变化。职业分疏与时空分离是农村血缘地缘关系淡化的重要原因,其他原因还有国家政权下乡、历次政治运动、市场经济等方面的冲击,及农村竞争的反作用等。

  血缘地缘关系的淡化或理性化,是农民横向分化最基本的表现。农民关系理性化之后,思维和行为就不再受血缘地缘关系的束缚,一切以个体家庭利益最大化为考量标准。农民相互间不再将对方(即便是兄弟)当作“自己人”,不再将对方的成功、成就当作自己的成功和成就,“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分得很清楚”。“亲兄弟明算账”,相互之间各顾各的,不再因为兄弟家搞得好而生发荣耀感,而是开始产生嫉妒心理,也要拼命地赶上甚至超过。在这种心理的刺激下,分化的农民之间开始展开激烈的竞争,这一点在20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之后就已初见雏形。当时农民由大集体走向分户经营,家家户户的起点都差不多,尤其是兄弟、堂兄弟之间,同宗同根,血缘很近,家庭条件差不多,即竞争的原点相差无几。因此,一旦有人在经济条件、家庭打理上超过其他人,很快就会在村庄层面表现出来,带来明显的纵向分化,其他人就会觉得丢了面子,也要迎头赶上。农村的竞争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农民的纵向分化,指的是在经济、社会关系和权力等方面资源占有上的差异,及由此带来的村庄社会地位的等级区别。这是典型的韦伯意义上的分化内涵,符合农村的现实情况。纵向分化是一种等级、位阶的差别,它要表达的是社会占有的不平等与资源分配的不均衡。在当前农村,农民对社会关系和权力等资源的占有,体现在对市场和经济机会的占有上,最终体现为经济条件的差别。也就是说,农民纵向上的分化往往表现为单一的经济条件的等级差别,经济条件越好,在村庄中的地位就越高,反之则低。

  农民横向分化带来竞争,竞争导致农民家庭的纵向分化,而纵向分化越凸显,农民之间的竞争就越强烈,进而加剧农民的横向分化。

  

  在分化与竞争的村庄社会,成功和成就的标准也随之发生改变。不再是中规中矩,遵守村落道德和地方性规范的人成为人们的模范,而是经济上、社会上取得了成功者成为人们竞相效仿的对象。改革开放以后,不同时期村庄关于成功的标准不尽相同,但基本上集中在经济和物质消费层面。只有在这方面达到了村庄的基本标准,一个农民家庭才算是获得了成功,在村庄里面才能获得人们的承认和认可,才会有面子,有底气,才可以进入村庄的主流生活。参与村庄竞争成为村庄社会最大的政治正确,其他的一切都为此服务,自动退出竞争或被村庄竞争甩出的人是没有面子的,只能生活在村庄的边缘。

  农民家庭的竞争推动着村庄成功标准攀升。因为,随着农民分化的加剧,农民相互之间的竞争也加剧;农民之间的竞争愈发激烈,农民所感受到的压力就越来越大;竞争所带来的压力越大,就越要勒紧裤腰带干革命,把家庭的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与劳动力都调动起来,为竞争出力,以缓解压力。农民不可能去掠夺他人的财产,只能“向内用力”,即过度“剥削”家庭劳动力,缩减家庭不必要的开支。

  这种向内用力的方式,必然导致农民家庭之间互助合作减少,人们都巴不得对方失败,独自己成功,而不是共同进步。因此,竞争的压力反过来会导致农民之间的血缘地缘关系进一步分化,“自己人”认同进一步降低,通过互助合作起来共同完成某些事项、使大家都获益的可能性降低。在公共事务上,谁都希望人家多出一点,自己少出一点,搭人家的便车,占大家的便宜。

  这样,分化、竞争与社会压力三者之间就形成负反馈,构成循环上升、相互加强的关系。即,分化越大,竞争越激烈;竞争越激烈,压力越大;压力越大,越需要向内用力,而不是向外互助合作,农民之间的分化和竞争复加剧。

  

  在农村传统习惯中,宗亲关系要重于姻亲关系。农村还有“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说明传统上邻居的关系也要超过亲戚关系。然而,自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宗亲和邻里关系就不断萎缩,姻亲关系在家庭关系中不断凸显,目前姻亲关系已超越宗亲关系、邻里关系,成为农民最重要的关系。

  之所以会偏重姻亲,与农民参与村庄竞争有关系。

  生活在村庄中的宗亲、邻里之间是竞争关系,大家都向内用力,对外节省资源,都不希望自己的资源被其他人家所利用,增加了人家的竞争力。兄弟之间尤其如此,因而村庄内的互助合作与帮扶提携就会比较少。

  面对激烈的竞争,除了向内用力,姻亲是农民最可能求助的对象。首先,姻亲关系一般在村庄之外,不处在农民的竞争范围,既然不是农民的竞争对象,就有可能提供帮助。其次,姻亲也是血缘最近的亲属关系,娘家有义务帮助自家女儿在夫家立足和安身,女儿也有感情给予回馈。这样,在一个没有竞争关系的血缘近亲中实现资源共享和互助合作,就成为必然,农民也就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加强姻亲关系。可以这么说,农民的竞争压力越大,其对姻亲的依赖程度就越高,姻亲关系就越重于宗亲关系。所以,看到来给农民家庭帮忙插秧的多是妇女娘家的亲戚,而不是夫家的兄弟、堂兄弟,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越来越大的竞争压力下,农民向内用力,最大限度地整合和调动家庭劳动力投入到竞争之中,而那些不能被调动、甚至成了纯粹消耗家庭有限资源的家庭成员,显然就成了家庭参与竞争的“累赘”和“负担”。每个家庭都希望有更多的劳动力投入,获得更多的收入,同时有更少的负担,这样才能轻装上阵,尽快尽早地取得竞争的胜利。在高度的竞争压力下,传统的道德文化被摒弃,竞争本身在去道德化的语境中被奉为至高无上的法则,参与竞争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在该意识形态的指引下,不参与家庭的竞争,消极对待家庭竞争,不为家庭贡献力量,或者成为家庭参与竞争之负累的人,不仅没有话语权和合理性,而且应该受到批判和指摘。成为家庭竞争的负担和累赘的会是哪些人?生病了、不能劳动了、需要其他劳动力照顾的老年人首当其冲,但这不包括所有的农村老年人。

  在村庄的竞争中,不同阶层的家庭因资源禀赋不同,承受的压力也不同。处在上层的阶层,经济、社会关系和权力等资源禀赋较高,在竞争中能够调动的资源就越多,也就容易达到村庄成功的标准,所承受的压力因而较少。同时,他们在竞争中胜出后,又不断地抬高和刷新村庄的竞争标准。处在下层的农民家庭的相关资源较少,能够动员的资源和机会也较少,除非费九牛二虎之力,否则难以达到上层农民制定的成功标准,他们所承受的竞争的压力因而较上层大很多。这便是说,由于农民的纵向分化,村庄竞争的压力有向下层农民家庭积聚的趋势,即下层农民家庭承受更多的竞争压力。竞争越激烈,上层越能刷新标准,下层承受的竞争压力就越大,就越需要向内用力,过度剥削家庭成员的劳动力,同时越希望甩掉包袱,丢掉负担。

  在农村高度的竞争过程中,家庭中的每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都希望为家庭分担点负担。其中,压力最大的是中年人——他们上有父母要赡养,下有子女要买房、成婚和进城。中年人正是家庭中的壮劳动力,可以通过过度剥削自己的劳动力为家庭的竞争贡献力量。他们一个劲地为着家庭的竞争奔波,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折腾得不像个人了,再无法腾出额外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来照顾老年人,就在有意或无意间忽略了老年人。这既被村庄社会所理解,也被老年人自己所理解。

  如此,家庭竞争的压力就通过代际关系转移至老年人身上。在当前农村代际关系中,老年人已经成为弱势群体,不再占有家庭经济大权和其他资源,他们一旦丧失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就是子代的被接济者。老年人唯一可以为家庭参与竞争做的,只有尽量不向子代要吃要喝、要钱治病,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尽量压缩自己的生活质量,不给子代惹麻烦、添负担。当老年人无法照顾自己,成了子代纯粹的负担后,唯有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给子代减负。这就是说,家庭竞争的很大部分压力最终由老年人承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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