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近来还未成熟的青麦被收割做青储的视频在网上如地火般蔓延,引发了很多人对于“浪费粮食”的愤怒,但同时也有一些人为之点赞,或者认为这是农民的市场选择,或者认为“小麦生育期短了,农民节支增收了,麦杆不污染环境了,畜牧业还大发展了,粮食部门不用收储了,国家不亏损了,农民群众幸福了,干部也不用为农民烧麦杆提心吊胆了。经济效益、生态效益、社会效益······都提高了。”
粮食安全是否有隐患,是否需要担忧?2021年,中国进口小麦971.68万吨,占当年小麦总消费的6.5%。2021年小麦消费总量比2020年增加了18.5%,其中制粉增加仅1.1%,饲用增加95.7%。中国小麦进口主要来自澳、美、加、法、俄,其中,源自澳美加三国的进口占中国小麦进口的80%以上。2021年中国小麦进口量比2020年增长了16%,但是进口额却增长了31% [1]。
中国之外,世界粮食安全处于一种异常紧张的势态。气候危机、新冠疫情、俄乌战争,都使世界粮食安全处于危机之中。今年4月下旬,联合国粮农组织再度呐喊,俄乌战争深刻地影响了世界50多个国家,这些国家需要进口至少30%的小麦,全球的饥饿达到新高。世界小麦价格剧涨,2022年国际小麦价格的高位(截至5月)是2021年高位的151%,是2020年的202%,是2019年的232%。一年来,我国国内小麦集贸市场价格攀升了11%,如图[2]。现在还不清楚青麦饲用是否是小麦价格攀升的因素之一,攀升的小麦价格不一定增加农民的纯收入,但确实将增加基层民众的食物支出负担。
如果全球粮食安全问题对很多国人来说还是远忧的话,近来上海疫情中人们的食物艰难则是近虑了。的确,粮食安全问题,不仅是粮食供需的宏观数据平衡,也是食物的日常供给和分配问题。
粮食安全是不是问题?今天推送的读者来稿正是想认真讨论这个问题。诚然,谈及粮食安全问题,我们不能假设农民就是第一责任人,粮食安全是全社会的责任,其中,有些人恐怕经受不住一位卖青麦的农民大姐发出的灵魂拷问: 每年浪费土地最多的难道不是房地产开发商吗?[3]
一石激起千层浪,离小麦成熟还有20天的时间,河南、河北、山东、安徽等多个省份小麦主产区惊现收割青麦苗现象。
大量车队排队到麦田,把还未成熟的小麦提前收割用做青储饲料,农户每亩地可以拿到1500元,甚至是2000元,明显高于出售小麦所能获得的收入1200-1300元,还可以省时省力,不少人觉得何乐而不为。然而,农业农村部却针对这一现象发出内部急电,要求各地全面排查青贮小麦等各类毁麦情况,对违法违规行为,发现一起处理一起。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蒋高明发文表态说:“算经济账,算风险账,小麦青储都是不可行的,但恰好多地逆市场规律而行,背后是一股什么力量在推动呢?希望有关主管部门对此事重视起来。在当前十分复杂的国内外形势下,千万不要忘记了粮食安全这件大事——当粮食危机来临时,钞票是不能吃的!”。
收割青麦苗事件背后的真相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小麦作为主要口粮之一,事关民生福祉,牵扯粮食安全,割青麦事件一出,小麦的另一面浮出水面:小麦的用途不仅是常见的制粉,用于制作面包、馒头、面条等食品,它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作为养殖业的替代饲料,在玉米价格快速上涨、价格高企的情况下,饲料企业和养殖企业为了降低成本,就会采购小麦替代玉米做饲料,出现“人畜争粮”的问题。
玉米是“饲料之王”,玉米直接或间接用作饲料部分至少占70%以上,中国作为全球最主要的玉米生产国、消费国和出口国,伴随全球玉米需求浪潮的巨大扩张,以及国内饲料消费增长和玉米深加工消费增长,正在转变为“潜在的全球最大的玉米进口国”。中国玉米主要进口来源国是美国和乌克兰,叠加俄乌冲突影响, 2022年以来,玉米价格涨势不断,现货价和期货价均创出历史新高,小麦饲用替代需求激增。
在《2021年中国小麦行业发展现状分析、行业种植设施化、管理进准化发展》一文中,有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小麦制粉需求占比为69%,同比减少11%。小麦饲料替代用量增加,饲料需求占比为25%,同比增加10%。根据国家粮油信息中心的预计,2020/2021年度,我国小麦饲用量3800万吨,创历史新高,较2000/2001年度的820万吨增长363%。
图片来源:华经产业研究所
中国粮食经济期刊登载的《近20年国内小麦饲用消费的发展变化》[6],陈康进一步研究了近20年国内小麦饲用消费的发展变化,文章指出,2007年以来,小麦饲用量变化频率加快、幅度加大,初步呈现出周期性波动特征,至今形成了两个完整的波动周期。其中,第一个波峰出现在小麦玉米倒挂价差创历史高点的2012年前后,2021年小麦玉米倒挂价差逼近2012年,小麦饲用量创新高,第二个波峰形成,前后历时9年。
图片来源:前瞻网
不仅如此,相比于小麦做饲料替代,拿全株小麦做青贮饲料其实也并不新鲜,它是国外最近20年间产生的一个新兴行业,2003-04年开始,宣传介绍国外“小麦全株青贮”的研究论文逐渐在国内出现,并很快成为这方面的热门学问,并终于在2011年登上了主流的学术会议(中国草学会饲料生产专业委员会第十六次学术研讨会)。2015年7月的《农业知识》刊物上,山东泰安宣布“全省首推小麦全株青贮”,称之为响应中央“粮改饲”政策的有益探索。[7]
图片来源:《农业知识》
山东之所以在“粮改饲”道路上走在前列,和山东作为畜牧业主产省份密切相关。据悉,山东肉蛋奶总产量连续多年位居全国首位,在满足本省消费的同时,还有1/3的畜产品外调,主要供应京津沪浙等省市。上海疫情发生后,山东积极对接上海等重点地区,组织省内20家大型屠宰加工企业进入上海市肉品保供企业名单,3月以来,对沪外调畜产品持续增加,仅猪禽肉产品就达6.1万吨,猪肉占上海市场超过20%、禽肉占50%。
2021年,全国有6家饲料企业突破千万吨关口,其中新希望六和、海大集团、牧原股份、双胞胎集团、温氏股份以及正大集团这6家千万级企业合计9088万吨,占全国总产量的31%,作为行业领头羊的新希望六和,公开信息显示,是当年的山东大型饲料企业山东六和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原山东六和集团”)与新希望集团进行强强联合的产物,2011年,新希望集团通过旗下上市板块新希望(000876.SZ),完成对原山东六和集团的并购,组建山东新希望六和集团有限公司。
2021年,新希望六和饲料产销量高达2824万吨,是全国唯一一家突破2500万吨的饲料企业,为了在原料价格波动时可以快速灵活调整配方,保持成本具有竞争力,新希望六和在饲料研发上持续对小麦、高粱、糙米等低价替代原料日粮配方进行迭代、推广,在满足动物营养的前提下,推出非玉米型混合日粮、全小麦日粮、全糙米型日粮等配方品系。
“小麦和稻谷有一部分用作饲料,不会对我们的口粮安全产生任何影响。” 国家粮食和物资储备局粮食储备司司长秦玉云公开表示。[5]但2022年5月份,如此突如其来的抢收青麦苗做饲料的事件,却引来农业农村部门对粮食安全的极大担忧。
用稻谷和小麦替代玉米做饲料,是否会影响口粮安全?
2021年中国经济网《经济日报》发表文章《谨防“人畜争粮”影响口粮安全》认为[6]:我国稻谷和小麦生产连续多年丰收,库存处于高位,口粮自给率超过100%,实现了谷物基本自给、口粮绝对安全的粮食安全目标。稻谷和小麦不仅够吃,还面临去库存的压力。在确保口粮绝对安全的基础上,用库存稻谷和小麦替代玉米做饲料,既能缓解饲料粮短缺矛盾,又有利于减轻去库存压力。但不可忽视的是,玉米与水稻存在争地关系。有关部门明确表示,今年要在东北地区、华北黄淮地区等主产区增加玉米种植面积,有可能会挤压水稻种植面积。因此,用稻谷和小麦替代玉米做饲料,终非长久之策。
另外,中国粮食消费结构以稻谷和小麦为主,2009年至今,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与国内稻谷、小麦、玉米和大豆价格的相关性为0.93、0.87、0.29、0.19,CPI粮食价格基本与粳稻价格走势一致,与小麦价格强相关,而与大豆、玉米价格走势相关性不大。因此用稻谷和小麦替代玉米做饲料,对老百姓生活水平的影响就可见一斑。
从表面看来,农业内部粮食业和畜牧业的发展存在竞争关系,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人畜争粮的问题,为了避免养殖业的过度发展造成对粮食产业的排挤,政策部门就要协调这两大部门的适当比例的发展,保障粮食自给率,匹配居民生活水平的发展,降低工业生产成本、应对国际竞争等,这些似乎成了粮食安全的主流之义。
但更深层次来看,在农业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生产社会化显著提升,粮食和肉蛋奶普遍过剩的今天,就算人畜不争粮,老百姓就能自由的享受粮食的充裕吗?
2022年,上海疫情引发社会的极大关注和巨大焦虑,不仅是一度达到每日2万新增的新冠病毒感染人数,还是偌大的上海居然出现老百姓吃不上饭、买不起菜的问题。
自上海疫情采取封城措施之后,“囤粮难”“买菜难”“团购难”“配送难”这几座大山压在上海市民的肩上,人们每天都在担心食物还能维持多久?上海何时能够解封?甚至于,虽然上海疫情发布会中官方表示应急粮食储备充足,但是实际情况是仍有大部分市民的粮食无法得到保障。
还有热火朝天的上海团购潮,团长自己爆料日赚百万,但居民们却在吃饭问题上有苦难言。据报道,上海一孕妇因为团购30元一板的鸡蛋,遭遇社区志愿者半夜多次敲门要求写检讨书,孕妇发出灵魂拷问:我是动了你的蛋糕了吗?并控诉说小区团购鸡蛋40元一板就可以吗?事件的后续是志愿者表示自己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因为鸡蛋没有报备,不符合防疫规范,有一定的病毒传播风险,所以才找上门,并表示因为疫情原因,小区进入静默期,小区任何团购均需要提前进行报备、审核资质、批准后方可开团。
很显然,上海疫情期间爆火的社区团购是一个巨大的农产品利益链条,不管这个利益链条的利益分配是什么样的,也不管哪些人参与了利益分配,但是为什么要拿老百想的口粮做豪赌呢?疫情中的上海,戳破了粮食流通和粮食消费中的泡沫,让粮食安全的本来面目一览无遗,疫情是一面照妖镜,在老百姓的粮食安全问题上打主意的牛鬼蛇神统统原形毕露。对于老百姓而言,粮食安全不是资本集团能不能保证利润不动摇,保证市场地位不动摇,保证粮食垄断不动摇,而是粮食能不能自由消费,能不能保障生活,能不能按需分配?
粮食安全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它的根本是要保障人民群众吃得起饭。但是发生在上海疫情的事件却折射出:粮食安全在全国力量的保供之下有着诸多的漏洞,物质生产的极大丰富并不代表着你的口粮是安全的,横亘在各种资本利益之间的竞争和垄断阻碍着我们去享受这种安全。
马克思主义认为,一个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是决定其他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透过消费环节,我们看到的粮食安全问题其实在农业生产方式里面已经埋下了引线。
回到小麦生产的问题,以小麦第一大省为例,河南省每年生产了全国小麦的三分之一,土流集团发布2021年《河南省土地流转交易市场分析报告》指出,目前,河南省实有耕地1.2229亿亩,居全国第三位,全省土地流转面积3823万亩、土地托管面积3721万亩,规模经营面积占家庭承包耕地面积的比重达到69.3%。据此推算,河南小农户经营面积占30.7%,也就是3754.303万亩,以河南省人均耕地面积1.12亩来测算,小农户的人口大约为3352万人,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河南农村人口是4429万人,据此计算小农户人口占比为75.68%,达到四分之三以上!
可以看到,在河南的农村,四分之三的农村人口(小农户),只经营着农村30%的耕地面积,另外四分之一的人口却经营着70%以上的耕地面积,这就是如今农村的现状。
让我们进一步考察农村居民的收入水平,2021年,据河南省地方经济社会调查队对全省40个县(市、区)120个乡镇600个农户小麦生产成本收益调查结果显示:2021年,扣除亩均生产成本531.34元,加上亩均补贴50.08元,亩均生产收益636.77元。据此调查队口径,2020年亩均生产收益为519.64元,2019年亩均生产收益为414.34元,2018年亩均生产收益为371.00元。
以种粮大户百亩地来计算,2021年种粮年收益为6万多元,折算每月为5000多块钱。估算没有进行土地流转的小农户(以五口之家来算,每户平均5.6亩)的粮食种植收益,每年的收益只有区区5.6*636.77=3565.91元,折算每月约297元。如此低下的收入水平,难怪2020年5月28日,李克强总理在出席记者会并回答中外学者提问的过程中会说:我国还有六亿人每月收入低于1000元。
可以想到,当“人畜争粮”的大潮来势汹汹的时候,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民们,会如何看待粮食安全呢?作为粮食的生产者,不管是小农户,还是一般的种植大户,能抵抗得了每亩小麦青苗1500元的“经济诱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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