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今明两天,晨星评论将发布知乎的“六横大贵族”同志于"十一"期间在南京G市区开展的乡村实地调查,今天发布的是本次调查的上篇,在此谨向"六横大贵族"同志致以由衷的敬意与感谢。
国庆假期,我来到了南京的G市区做乡村的实地调查。经过一路的颠簸,最终,我坐着载货用的三轮车来到了A村。
注:为了保护该村及村成员隐私,下将不会出现任何除南京G市区外的实际地名与人名。
先是对A村做一个简单的介绍。A村位于一条狭小的乡间公路旁,村子东西两侧,一面是公路,一面是水塘。本村居民按其工作行业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前往市区打工的农民工;第二类,在村子里养螃蟹的养殖户;第三类,从事车辆维修的个体户(因为A村就在公路旁边,来往车辆多,故有村民靠路吃路,但个体户数量少,所见只有一两户)。
A村村民普遍从市场上购买商品粮和蔬菜作为食物。除此之外,在自家的自留地上种植些许如茄子、青菜等蔬菜,或者依靠马路旁边的河流散养鸭鹅,以此作为村民们次要的食物来源。总之,不存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A村村民的生活水平由于未做深入调查,故不知其在全国范围内是怎么样一个水平。但大多数村民家中都有自己的小船和三轮摩托(有些人家还给小船装上螺旋桨来增加船只速度),极个别的生活水平较为富裕的家庭有自己的私家车,但走访全村未见到传统意义上的“名牌车”。
A村的宗教信仰为祖宗崇拜,村中立有祠堂,还有一个类似村礼堂的古老建筑,内有妇女围坐打牌。与这个古老建筑相比,村礼堂这样的具有明显政府领导色彩的基础设施非常冷清,没有什么人活动。
A村的人口以中老年人为主,儿童较为少见,并且全都来自生活条件较好的家庭(从其居住的房屋质量与屋内的私家车可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殷实的人家应该都是在村子里养螃蟹的养殖户。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我见到他们时,往往都是一家几口拿着蟹笼有说有笑地行走,而没有养蟹的家庭,大都不会在家里准备蟹笼。
以上便是关于A村的基本情况。在村中兜兜转转地走了几圈后,我鼓起勇气接连向几个妇女询问起关于A村的具体情况。
得知,在改革开放前,A村(当时应该是A大队)的主要产业是粮食种植,现A村的所有水塘,在改革开放前,都是实实在在的水稻田。
而在改革开放后,A村重掀起过一轮大规模的分田运动,按照妇女们的说法,村里的土地不论大人小孩,妇女儿童都按人头平均分地。
比如,一家有三口人,就可以分到0.3亩土地,一家有四口人,就可以分到0.4亩土地。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些人动起了搞养殖的心思,但螃蟹养殖,必须得把水稻田继续挖深才能成为合格的水塘,单独几户人家这么做,就会影响到四周还种水稻的村民。
于是乎,螃蟹派就号召水稻派,把土地让给他们,从而把水塘做大形成规模效应。并且,为了补偿水稻派的损失,每年会对应的,给一些土地让出金作为补偿。
每年螃蟹丰收的时节,螃蟹派的能手们,便提着他们的螃蟹,到不远处的螃蟹市场上,统一交给专门收螃蟹的生意人。
这些黄满膏肥的毛蟹会通过各种渠道进入酒店、饭馆或者加工作坊,最终变成清蒸固城湖大闸蟹、蟹粉汤包或蟹粉版面。
“那养殖户的收益如何,是都一样还是有亏有赚?”
“这个,怎么说呢……”
“就和你们上学考试一样,老师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就看个人的运用和勤奋了!”
一个妇女在我询问另一位妇女时热情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抬起手指了指身后有,只见一人捧着蟹笼笑呵呵地从我们一旁走过,她补充道:“你看,干得好的人这不就来了。”
与妇女们告别后,我又开始在村子里转悠起来。
螃蟹、水稻、分田、宗族……一个个符号在我的大脑里不断地浮现然后消失,仿佛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真相隐藏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庄背后。
我认为,我和村中女性的交流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应该去找男性村民打听打听。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我找到了一位表情呆滞的老年男子,他正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抽烟。
我上去同他攀谈,了解到他在年轻时并非养殖户,而是进城打工大军中的一员。在我问道“当初螃蟹派要水稻派把土地转让出来,那双方有没有发生矛盾”时。他咂摸了两下嘴巴,缓缓地说道:“那……那肯定有啊。”
我得到确切地回答后便同他告别,然后悻悻地离开了。果然,同我想得一样,当年分田的时候,因为地方宗族人口多,所以分到的土地占比也高,他们必然想根据A村的区位优势做一些对应的生产,最终他们放弃了原本种植水稻这种经济收益不高的生产方式,转而变成了“螃蟹派”。
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是螃蟹派仗着其人多势众,再加上水稻派的年轻壮劳力都跟随大潮进城打工而势单力薄,只好把土地转让出去来获得一笔收入?
或许,水稻派是迫于螃蟹派给他们施加了各方面的压力,从而不得不让出土地,然后进城打工?
我思考到这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回想起宗族祠堂里那诡异的神像,仿佛是要活过来把我和我“危险”的猜想,一同抓进那破旧古老的房屋里永远不能出来。恐惧,促使着我加快脚步离开A村。
终于,我走出了那走道狭窄的村庄,来到了外面的马路上,看着马路旁边的河流,我紧张的心情又得到了些许的放松。这时我注意到,路旁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正坐在道路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口。我便友善地上去搭话,交流了几句后,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起了我心中的疑惑。
“年轻人,我在等车,你跟我一起上来把。等下车了我再好好同你讲。”老奶奶在听完我的问题后,郑重地同我讲到。
公交车的车程不长,我跟着老奶奶下车后找了一块无人的地方坐下,听她同我细细地讲述起这个地方过往的历史。
老奶奶年轻时住在A村临近的B村。这个B村,前几年出了件大事,几个村里的干部,把村里人的土地以一个相对高的价格出售给城里的老板,但是等到分红时,却只给村民们一笔微薄的回报,还不是长期回报,一笔,领完就没有后续了。
紧接着,干部们便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筑起了高楼和洋楼,可怜的村民们要么自力更生来维持生计,要么就只能靠微弱的救济艰难地生存。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村民不争取自己的权益,原因除了干部们高超的治理水平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家里的青壮年需要去城里打工,没办法在乡下给与家里人坚定的支持。
其中就反应出当下农村问题很重要的一点,即单凭家庭这个经济单位想要支撑起其本身的运作,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十分困难的。
年轻人若不能长期留在城市的工厂里打工,就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因为乡下的事情频繁地向工厂或者公司里的负责人请假,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根本不现实。
现在,政府对于基层还尚且具有把控力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生育率的持续低迷,倘若没有相对合格的青壮年填补基层的行政岗位,那么到时,乡村中发生的恶性事件,就不只是不公正的土地买卖那么简单了。
比起讲述现在市场体制下的种种坏现象时的难过痛心,老奶奶在说起过去毛时代的公共福利制度时,明显是不一样的神色。她本人也是那个时代一位大队支书的妻子,因此对过往充满了复杂而又深切的感情。据她描述,她丈夫是一个很清廉,觉悟很高的党员,有一次政府给干部们发福利——可以每人领一个檀木的箱子拿回家做家用,但她的丈夫一个都没有拿,并向组织提议把这个宝贵的箱子交给集体共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高风亮节的老同志,在CR时期被斗死了。事情的起因是上级派给大队指示,要抓农村里的ZZP。很不幸的,老同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给自己搭了一间草房子。因为这个房子,可怜的老同志先是被人用皮带一顿抽,然后被关在祠堂里不准出来,也不准人看望。几天后,他瘪了的尸体就被村里人扔回给了老奶奶……
出乎意料的是,老奶奶并没有因此对那个时代,对毛产生怨恨。这倒不是她愚昧或者对毛的个人崇拜。相反的,她有自己一套道理——在集体里偷偷建房子,和不公正的土地买卖一样,都是对集体利益的损害,前者最终会变成后者。她认为,CR不好,不好在打人。在我补充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时”,她高兴地拍着大腿竖起了大拇指。
列宁曾经说过:“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普遍联系之中。”草房子和村干部的假公济私是联系的,CR时期中依然存在的宗族文化(老同志是被关进祠堂里伤重不治才去世的)和改革开放之后关于土地的争端也是联系的。
CR,这一场所谓的左派对中国资本主义文化的攻势,不仅对城市资本主义的攻击见效甚微,对于社会主义政权掌控力度没那么强的农村中,普遍存在的宗族文化这一封建文化,可以说只是在它的身体上仅仅是拔下了几根毛发,就只好任由其发展。
最终,也像文化资本给其掌控者带来丰厚的,可以不断增殖的财富一样,血缘资本也回报给A村乃至所有乡村中的“螃蟹派”们如螃蟹一般横行霸道的权力。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想法是马克思主义信徒一贯的小题大做。其实,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老奶奶接下来的话很大程度上打消了我的顾虑——她又举了一个她远亲的例子,我们姑且叫他老W。
老W也是村里的一个干部,他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子还算得上与他有血缘关系。老W每个月都会想办法搞来些不法收入。这些钱,他是不会自己享受的,他要给他的侄子用,甚至有时他会拿自己的工资去给侄子生活费和零花钱。
从中可以看出,老W是有想让其侄子给自己养老的打算的,所以才会选择做违背道德与良知的事情,毕竟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尤其对于一个乡下生活水平相对较差的人的恐惧,是城市中的小布尔乔亚们难以想象的。
无论是A村的螃蟹派的问题,还是B村干部的贪污问题,抑或是老W的“养老”问题,都是前三十年公共福利崩溃后的余波。
在市场经济的斗兽场里,每个人都不得不怀着一颗惶恐的心在彼此之间展开残忍的杀戮,更有部分文人要用文艺的手段来给这个历史的悲剧抹上一层“笑对困难”或“勤劳致富”的脂粉。
宗族的回潮,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党对基层政权的把控力度削弱后,为了维持村子这个小社会的正常运转而不得不进行的填补。只不过这个填补的过程很有可能充斥着残忍和黑暗,充斥着强行与逼迫。所谓“农民终于是能进城打工不用像奴隶一样束缚在土地上”的神话的背后也不过是一样的专制,没有带着红袖章的专制。
为了进一步探索A村的历史,以及G市地区乡村个体户螃蟹市场的情况。我打算明天上午先去当地的螃蟹市场看一看,下午再去一趟A村找可靠的村民谈谈心。这是一趟很有可能充斥着危险的旅途,但愿我能平安回来,给这篇调查随笔接上一个完满的结局。
-写于2022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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