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八的时候,我和一群亲戚吃饭。其中一个亲戚是多年的农村中学校长,认真负责。当我问到现在的初中生和十年前的初中生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他回答了一句简单的话:“现在农村孩子好像没有野心了,打架都打不起来。”在其他地方调研的时候,我也听说过类似的答案。对于老师来说,相对于90后来说,同年龄段的00后少年越来越“乖”了,他们不再拉帮结派,不再打群架,最大的问题只是玩玩手机。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失去活力满满的少年感,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农村少年不再狂飙了。
一、校园暴力与此间少年
我是90后,出生于鄂东南、相比于80后,我的初中校园环境已经好了很多,但是校园暴力仍然是那个时代的印记。上大学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同省其他地区长大的同学也把校园抢劫称作“擂肥”。简单列举两个擂肥的典型场景:
一、晚自习后骑车回家,在某个路口被几个大孩子拦住,直接要钱,不给就会被打。
二、偷偷去网吧或游戏机室,陌生社会青年拍一下自己背部示意跟他出门。网吧、游戏机室内部一般不敢直接要钱,因为网吧老板至少保证内部的秩序才能期待稳定的客源,所以和常来的社会混混有约定,如果不出门,这些社会青年会一直守着,出门之后会迎接一顿暴打。如果出门,他就拉到厕所,递过一根烟来,要求认识一下新朋友,给他一些钱付网费加零食,并示意往后可以成为他的小弟,在外遇到麻烦可以喊他。如果不给的话,他们会搜身,实在身上没钱会要求你退掉网费给他。
前一个场景是偶然性的,建立局部的暴力压制获得金钱利益。后者则更为典型,将一种暴力场景为一种社会性的联结。与社会上的陌生人的一次性的抢劫不一样的是,这种“擂肥”往往会成为一种灰色关系的新起点。可以推想的是,被抢劫者可能会认为,通过这次认的大哥摆脱下一次的暴力欺压。长此以往,校园内部就会形成一个个的灰色空间。县城的司机曾告诉我,当年晚上九点之后司机们几乎不敢让几个初中生一起上车,“一般都是一起去网吧,到了之后一溜烟走了,追上去也打不过他们。”
在中部地区,一个普通的80后、90后的初中生大致是这样的,父母外出打工,读初中后开始在乡镇住读。他们在影碟机中已经充分了解了浩南哥和山鸡的行动方式,在初二初三后迅速具有了成年人的身型。乡镇意味着初步的行动自由,可以摆脱村里熟人社会的监督。乡镇意味着更多的诱惑,租影碟机、打台球、上网、打游戏机这些对于初中少年的诱惑是难以想象的。乡镇也意味着同龄群体的扩大,成绩上的竞争,异性之间的朦胧,各种新奇的体验开始进入大脑。
对于这群青年来说,校园暴力是弥散性的,也是建构性的。校园暴力并不专属于没出息的坏孩子,相反一群兄弟组织之中不乏成绩优秀者,他们甚至会负责引开老师为其他朋友打架制造空间。打架受到老师和家长的严厉惩罚,但是对这群青年来说,校园暴力是校园灰色空间内权力格局的分配。一个小矛盾,可以会引起双方不断往上找“大哥”支持,小学的可以找初中的,初中的可以找社会青年。在谋划打群架时,为了争夺胜利,必须认真评估对方的实力,是否有武器,钢管还是刀具等等。“大哥”的实力评价标准非常简单——“一次能叫来多少人”。社会上的大哥在集结了足够多的小弟之后,就可以收取寝室、网吧游戏机厅的保护费,甚至向当地强行承揽工程。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这些毫无资本的学生来说,“学”是一种前途,“混”也是一种前途。
这也意味着,学校和社会之间是高度连接的。初中生和社会的联结极其密切,两顿晚饭不吃就可以节约出六块钱,翻墙去网吧从晚上十点通宵至第二天六点,别人的大哥可能欺压自己,自己认大哥又可以保护自己,这都将社会青年和初中生紧紧联系在一起。当时的义务教育落实并不严格,今天的初中生可能就是明天的社会青年,我附近的初中,中考人数是当时初一人数的一半,这并不是一个特殊现象。在这种密切联系之中,整个社会的灰色空间的逻辑全面渗透进初中。
二、乖孩子的生成
不打架的00后面临的是一个新的成长空间。
00后的小孩基本没有村庄生活经验,童年开始就与周遭世界关联度就很低。我和00后的弟弟妹妹聊天的时候发现,他们有同村的同学,但是没有同村的玩伴。90后小时候跟着大孩子去玩弹弓,偷偷斗地主,打弹珠,烤红薯,钓龙虾,00后几乎都没有体验过。90后同村后仍然可以招朋引伴,对00后而言,这些非玩伴的同学在长大之后基本是陌生人。90后辨认村庄社会关系的重要依据是某位同伴的父母,小时候去他们家里玩过。社会性游戏的缺失,使得00后与整个村庄都极其陌生,仅停留在少数亲戚之中。项飚所说的“附近的丧失”,可以描述许多人成长之后进入陌生人社会的失落感,但对00后来说,他们从童年开始似乎就没有附近。
从进入小学开始,00后也遭遇的是一个极其纯粹的校园。在一轮又一轮的扫黑除恶行动之后,校园越来越安全和纯粹。校园的周边也不再遍布黑网吧和游戏机厅,有一段时间,校园门口都有公安驻守。偶发的争执和打架不可避免,但是像之前社会青年到校园之内的系统性校园暴力环境已经不复存在。对学生而言,他们不用动脑筋避免被欺压,与调皮捣蛋的同学周旋,要思考的是学习本身。
安全校园同样克制老师的行为,禁止体罚是一种进步,但是与之伴随的是老师管教权的式微。另一方面,老师需要承担愈发繁重的行政任务和愈加杂乱的检查,还有各种“进校园”活动,学校中师生关系的主线被冲淡。我的高中老师在列举了各项任务之后,有点气愤地告诉我:“这也进校园,那也进校园,从来都是教育引领社会,现在是社会压制教育。”管教不是知识的传授,而是对青春期孩子的行为习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修正,这对血气未定的初中生尤为重要。面对后进生时,老师们更加无计可施。亲戚告诉我:后进生读不进就想辍学,国家要求控辍保学,老师就只能去家里求他们回来读,回来之后他们还是调皮,对其他同学影响更差。不少老师告诉我,越来越多的老师选择上完课就走,师生关系降格为单纯的课堂授课关系,初中生的成长就缺失了重要的一环。
很难说初中生拒绝了社会性,毋宁说他们已经进入一种新的社会性,这集中体现在手机进校园。小小的手机可以代替游戏机、网吧、MP4等等所有的产品,令老师头疼的是,十年前只要守在校园里那个低矮的墙头或者是进附近的网吧,就可以抓到偷偷上网的同学并严厉处罚,现在只能在第二天课堂上看着学生布满血丝又惺忪的眼睛才能判断出这个孩子躲在被窝里玩手机。从校园与社会的关系上,手机具有革命性的意义。
手机高度集成,成本极低。在00后进入高中后,手机硬件迭代基本到达瓶颈期,千元机就可以有128G内存,满足日常所有需要,而且在未来几年内都基本不会落后。90后开始上大学用手机时,手机在快速更新,今年买的手机可能隔年就打不开新版的微信。即使家长没有买手机,有些初中附近的商家已经开始购买一些二手手机出租给初中生。我上次回家时就惊讶地发现,我表弟和其他同学一起合租一个手机玩游戏。不用翻墙,不怕被擂肥,也很难被老师抓到,几乎毫无成本。
更重要的是,在物理空间上,学校与社会的区分愈加明显。但是以手机为载体,整个社会直接涌入校园之内。学生在摆脱了附近的混混和调皮学生之后,直接进入了王者峡谷、吃鸡战场和各种短视频与直播间。手机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参与感。以游戏为例,对90后农村孩子来说,在家里买电脑基本不可能。即使家里有电脑,也不可能像网吧一样安装各种类型的单机游戏、网络游戏。更重要的是,网吧能够和一起逃学的兄弟联坐,键盘声此起彼伏,配合着各种战术安排的前呼后应、在手机上,无论是王者荣耀还是抖音,这些大众化的流量产品基本能在各个型号的智能机流畅运行。手机使得开黑的成本大大降低,随时实现线上和线下的联动。之前访谈的初中老师曾谈到他的困惑,虽然教书的经验越来越丰富,但是也确实越来越不知道这些课堂上的初中生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手机让学生可以保持随时逸出的状态,这反过来使得已经十分稀薄的附近感更加破碎。
三、无名之辈
2018年上映了《无名之辈》,章宇扮演的胡广生的一句台词一度广为流传——“老子整把AK,给你弄把莱福,做大做强,再创辉煌。”在影片的最后,他被警察扣倒在地上,努力抬头看着漫天的烟花,反复苦涩地迷惘地念叨:“耍老子”,似乎一切都是命运开的玩笑。
对80、90后来说,鸡冠头发型的胡广生并不陌生。初中同学中,总有一些孩子留长发,甚至十分“杀马特”。这群青年正在稚嫩地表达自己的独特性,而且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见证了国家的快速发展,家里从一层楼到两层楼,从黑白电视到网络大电视,也急切地加入到这个快速变化当中。那个时候,老师们仍然会反反复复在课堂上跟学生们讲,城里小孩条件好,所以不努力,乡下孩子可以努力读书,这样才能从穿草鞋到穿皮鞋。不认真学习的同学并不觉得自己未来就低于成绩好的,他们从父辈听说了很多没读小学的南方有钱老板和村里某某人因为什么机遇成为了大老板,“读书无用论”甚至一度非常流行。像胡广生说的,“我们为啥子要进城,就是在乡下呆不下去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白了,进城就是要换个活法,就是要奔命!”几乎所有同学都坚信,他们的未来会换个活法。有人高喊“fuck the world”,有人默念“dreaming about lions”。
00后见证着我们国家的发展模式逐步由重速度转化为重质量。就像手机硬件一样,00后的周围世界,发展也进入瓶颈期。村庄的建房潮过去了,家家户户都有了手机电视。成绩稍差的00后,既不愿意像父辈一样进入工厂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赚取固定工资,也知道成为老板的机会越来越少。弱势积累的效应使得城乡教育水平差距也在拉大,在其他地区调研时也普遍发现,过去的十多年里农村的教育竞争愈发激烈,成绩稍好的孩子都会被家长送进县城读书,年轻老师、水平高的老师也会努力考进城里,乡村学校的学生的失落感越来越强。在我的县城,新城区的房价从2000多涨到5000多,进城买房的主要动力就是将孩子送入新区的中小学。除了学生之外,新区宽广的道路仍然是空荡荡的,大部分小区夜晚都是一片漆黑。
再次回到本文开头校长的感慨,对他来说,现在的初中生变乖了,但很难说更好管理了。在任何意义上,校园灰色空间的消失都是时代的进步。今年我偶尔路过一个我们县城几乎最乱的乡镇,一个刚上高中的弟弟告诉我,他从来没听说过“擂肥”这个词。农村教育面临的巨大困难在于,提供教育的场所已经成为没有附近感的附近,接受教育的对象已经成为没有少年感的少年。如果“无名之辈们”不再相信“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真正的无名之辈也就诞生了。正视并解决这一问题,考验着我们国家的良心。
电影结束后是片尾同名曲,一部分歌词是这样的:
卑微的骄傲的我的同类
眼神里不灭的生的光辉
誓不做我们世界的鸡肋
碎骨有何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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