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级欠债整出的“耕地”,种又种不了、荒又不能荒,恢复的耕地成了“鸡肋田”。“撂荒、复垦,再撂荒、再复垦”不停地循环往复,基层的人力、物力、财力也不得不卷入这种“无效恢复”的耕地整治行动中。
一些学者在中西部丘陵或山区调查,发现了当地不少撂荒地,更容易形成“无人种田”的结论。但需要注意这些地区的特殊性,当地地形地貌导致田地不好种,加之农业基础设施配套服务落后,造成了一些土地撂荒。但并不意味着从整体上来讲,农民“弃田”和不种田了。
关于“无人种地”的问题,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团队已有较多讨论。本文意在谈论一个与种田相关的治理问题,即撂荒地整治。2024年2月,笔者跟随团队到华南丘陵地区展开调研,了解到当地政府的撂荒地整治行动在村庄如火如荼,但成效甚微,已整治的土地基层工所言的“鸡肋”,所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些整治出来的“耕地”为什么就成了“鸡肋”了?
首先让我们来了解下s镇的一些基本情况。s镇是位于偏西南的农业乡镇属于丘陵地区 ,总面积不到200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约7万亩,下辖15个村庄,户籍总人口4万多人。由于农民外出务工和买房进城的缘故,村庄常住人口较少,有大致三分之一的家庭还在种地,种地劳动力绝大部分是60岁以上的老年群体。土地撂荒在当地由来已久,成为本次撂荒地整治的对象。
一、撂荒地整治是如何落实的,层层分解任务
1、完成“荒地变耕地”、耕地数量账面增长的目标
G省2021年摸底的撂荒地大约50万亩。2021年《G省农田整治提升行动方案(2021—2025年)》要求,2021 年完成复耕复种面积50%以上,完成连片15亩以上的撂荒耕地复耕,力争到2023年可复耕撂荒耕地全部复耕,扩大粮食种植面积;到 2025年,结合复耕整治、高标准农田建设等方式恢复和新增耕地20万亩。复垦面积最终分解到基层来完成,时间紧、任务重。在此情况下,s镇各村经过一轮、二轮的耕地恢复治理,实际成为改变土地面貌的“灭荒”行动,目标是要实现耕地面积的增长。
2、上级要求图斑框定内的撂荒地全部灭荒和督查考核
在图斑等配套技术监控下,上级政府对照图斑,确认撂荒地整治的地块、面积数量,形成“上级卫星拍照——传递至乡镇——通知到村”督查工作链条。由于撂荒地整治与国家耕地保护、粮食安全直接挂钩,是一项国家政治性任务,因此,基层考核任务重,村级需要接受县镇两级的频繁检查。
按照该方案,上级要求“建责任到人、挂图作战,复耕一块、核销一块。各地特别是镇、村要加强撂荒耕地的巡查、督查和管理”;“探索试点‘田长’制,市、县、镇政府和村委会主要负责人担任‘田长’”,确保农田整治提升工作落地落实”。在此规定下,村书记成为第一责任人,村主任即“田长”,按照系统要求的轨迹路线周一至周五“跑田”。政府通过“田长制”、“一张图”的信息系统,对辖区内耕地的数量和地类进行图像监控,达到责任到人、精准到人以及顶格化治理。
3、种田成了村干部的事情了,消极应对。
对于复垦出来的撂荒地,村干部一般是找不到人耕种的,土地流转的责任层层下压直至村级,最终“种田成了村干部的事情了”。在s镇,一种路径是找大户来种田,因为村干部动员不了村民种地,就要找大户来种地。村委会尽管与前来种地的大户签订土地承包合同,但大户在无法自负盈亏的情况下,大户拒绝支付租金,甚至最终弃田后,村委会还需要请人清理田地。另一种路径是村干部联合承包土地,一般规模较小。复垦复耕的耕地大面积是村里以“撒油菜籽”来替代耕种。H村书记更是直白地说,“谁知道你种的什么,只要不撂荒就行”。
二、撂荒地整治存在什么问题?
1、村级负债,造成不必要的资源浪费
整治经费主要由县级承担,县开荒费每亩300块,助镇帮镇扶村的项目撂荒地100元一亩,为完成整治任务,村级实际开荒耗费并不低于500元,村委会在上级拨付的资金基础上仍需要垫付资金。s镇需要复垦的总面积是6000多亩,按照每亩500元整治成本测算,这意味着仅该镇的投资就达到330万。
撂荒地整治过程中,村委会不仅要垫付资金,背负债务,而且还要担负土地托管的责任,寻找大户承包土地,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由于多数大户亏损,大户弃田后田地,这些土地需要再次整治,清淤、打田等维护费用高,而且无论出租与否,村级每年都要持续投入资金用在土地除草、清淤等后期维护上。乡镇干部称,“很浪费钱,恶性循环,产出效益很低...几乎每个村都有欠账,多的话欠四五十万”。
2、基层的形式主义严重,基层干部和农民很无奈
s镇的T村,撂荒地整治面积439亩,其中100亩出租给大户种植香蕉,其他土地第一年出租种植粮食亏损后无人再续种。T村书记说,“香蕉地都稳定流转。其他的地就撒油菜籽,目前60—70亩的地重新打了田,没种。”村委迫于无奈,也只能选择“撒油菜籽”的方式,目的是让土地表层看上去是种植了庄稼的。在村民眼中,这种行为是“劳民伤财”,是“搞形式主义”。而在村干部看来,这是“行政田不能荒”“上面要考核,也没办法”。这种情况不仅只在T村存在,s镇几乎所有村庄以此种简便的方式应对。有种地经验的人都知道,田地有庄稼,但没人管理,田地照样荒芜。
3、未与本地原生的土地耕种秩序相结合,违背农民意愿和农业生产规律
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有些大户奔着补贴去的,种地不是真正目的,J村书记说,“现在很多老板都是为了骗补贴,补贴是每亩300元,没有补贴了就不来了,东西一种就不管了”,村民也都清楚这部分大户种田的目的,农村仍然在种田的老人农户很不满。
二是,打乱原先村民自发流转和种植秩序,在纳入图斑之前,比如农民将旱地流转给私人种植甘蔗,农民获得地租,租户获得土地经营收益,纳入图斑后,旱地变成基本农田,甘蔗属于经济作物,不能再种植,这就打破了原先自发的农户种植秩序。实际上,从本地土地经营效益看,种植经济作物香蕉是赚钱,香蕉更适应当地土质、台风、雨热两极的恶劣天气,野生动物也破坏不了。而种水稻就不赚钱,水稻产量低。一位种水稻的农户反映,在当地水稻产量不高,每亩500—600斤是正常水平,800斤算是高产。
4、刚性化的“图控”治理空间与村民土地感知的冲突
政府借助遥感技术形成“图斑”,将农村的耕地固定化,但技术将多数不适宜耕种的土地也被纳入图斑,并上传至信息系统,在基层形成技术塑造的刚性化土地治理空间,人为地造成与村民对土地实际利用的认知之间形成张力,造成冲突。
s镇有村民就说,“一直以来(这块地)都是旱地(旱地在当地是不能种粮的),不知道怎么就成为图斑里面的地?”。而在当地,旱地也并并非没有被利用,并不是浪费的。旱地上不种粮食,但适合放牛羊。
s镇耕地抛荒有其形成的历史过程。在过去农民外出务工的机会少,许多原本就不适合耕种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种粮。外出务工兴起后,这些不好种、不适合种植的土地首先被抛荒,这是一种自发的“退耕”行为,但这是僵化的图斑治理政策所不认可的。一位干部说,“县里也都知道,但一级一级报上去,上面不认可,也调不出系统”。有村庄被图斑标定出来的总共有92块,但实际能够种植的土地只有10多块。
5、复垦形成的“耕地”,再次撂荒
荒田被开垦出来后,农户不愿种,部分大户又难以持续性地耕种,导致复垦的耕地又再次抛荒。s镇某村书记说,“开垦出来的荒地没人种,村里又不得不二次复垦地,花了好几万,这些钱都是浪费”。
一名驻村第一书记将之总结为“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恢复成耕地面貌并不难,但因面积小、位置偏远、土质贫瘠、水资源差等农业生产条件和生态环境差,这样的土地是无人耕种的。复垦的耕地,未被利用,再次抛荒,造成后期管护压力。
于是,村级欠债整出的“耕地”,种又种不了、荒又不能荒,恢复的耕地成了“鸡肋田”。“撂荒、复垦,再撂荒、再复垦”不停地循环往复,基层的人力、物力、财力也不得不卷入这种“无效恢复”的耕地整治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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