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整,一辆大巴缓缓开出园区,驶向清晨的灿烂阳光。大巴上坐满了年轻人,男生们穿着蓝色的制服,女生们穿着红色的制服,他们的服装整齐有序,脸上却满是疲倦。他们不是坐在校车上准备上学的少年——这是不能再平凡的一天,适逢E厂夜班工人下班的时间,他们工作八个小时以上,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
同是90后,更多的年轻人走进了象牙塔,他们在大学里求学向上。象牙塔外,因为种种原因,其他90后的年轻人离开了校园,走进了工厂。今天要说的就是E厂的90后年轻人的故事。
谁知道外面的路有多长?
说起这家日资厂,工业园外的不少少年少女们都露出了艳羡的神色。日资厂和台资厂是比较吃香的单位,比起那些无照经营的“黑工厂”,这里有劳动合同、医疗保险、社会保险,有加班费,有转正以后三千多的好工资……E厂并不公开对外招聘,它与三家派遣公司有紧密的业务联系,派遣公司招人进厂可以随意从派遣工身上索要提成,比如要求一百至五百元不等的中介费,或者把派遣工带薪培训当天的工资私自扣除。
小曹今年19岁,是第一次进厂。她刚刚交了一百元的中介费,有些担心钱会不会打水漂,因为并没有收到任何交款凭据。“放心!一定可以进去的,女生要得多!”中介打着包票,把小曹送到了E厂门口,随后一个女人直接来把小曹的身份证收走了,同样没有留在任何凭据。大概五六百个男生女生聚集在空地上,等着被叫到名字去参加笔试、面试、体检,然后进入这个梦寐以求的大厂。所谓的笔试是加减乘除运算、多项方程式的求解、简单套公式的应用题和26个英文字母的默写,但实际上笔试的卷子并不仔细批改,没有留下大片空白都可以直接接受面试。面试更加简单,略显不耐烦的中年男人程序化地重复着:“叫什么?”“做过什么?”“做了多久?” “(当时)拿多少钱工资?” “(伸)手我看一下。”“外面等。”
初到工厂里,倒班(日夜颠倒上班)、站立式作业、巨大的工作量、甚至穿防尘服……这些都不是问题,年轻工人们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转正。工作前三个月底薪是1714元,后三个月底薪是1764元,六个月转正后就可以拿到2550元的底薪。虽说六个月后可以转正,但20岁的小张已经在E厂工作了一年多了,他频繁被拉长调岗,没有在同一个工位上呆过太长时间,至今没有转正。所谓“拉长”,“拉”是“line”的音译,即“生产线”的意思,所以拉长就是负责生产线运作的管理人员。工厂里的每个部门都分为无数条生产线,即“拉”,每条“拉”上有无数个工位,拉长负责这条“拉”上的人事调动和生产任务。一名物流组的拉长透露:“转正没有那么简单的,说白了就是看你跟你老大(拉长)的关系怎么样,关系好的话老大可以把参加培训和考试的名额给你,通过了就可以。”
转正不成功,年轻工人们唯有靠健康赚钱。两班倒(一个月各上一半白班和夜班)和三班倒(一个月交叉上白班、中班、夜班)确实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但是有明显的补贴在,工人们没有过多怨言。工作了两年的阿娴有些炫耀地说她第一年工作的时候做了一年的三班倒,作息颠倒,算下来每月工资比两班倒高了一千多元。21岁的小惠去过很多工厂打工,她一进E厂就到处打听有没有三班倒,她觉得三班倒比较轻松,每天只要上班八个小时,基本上没有额外加班,每个月还有300元的倒班津贴。同样地,普通加班和周末加班也有显而易见的十几元补贴。有一次小曹周六需要加班八小时,回宿舍的时候室友很羡慕地说:“你才刚来没多久了就有班加了,好好啊!”
但是上夜班对女孩子伤害很大,据E厂医务室的医生反映,痛经的女生很多,尤其在夜班期间。一名女工表示上夜班使她感觉自己瘦了很多,即使宵夜也在猛吃,但是身体依然在消瘦。其他女工普遍抱怨皮肤差了很多,作息也乱了。阿娴说她做一年三班倒的时候常常感冒,拖延下去竟然得了肺炎。
谁来捍卫我的利益?
工人们来自天南地北,聚集在同一个工厂里,也需要组织团结大家。工会是每一个工厂里都需要出现的工人们的指明灯。工会,即劳工联合会,顾名思义,是工人们联合起来保护自身利益的组织。
E厂的工会在每月转正时都会统计新任工会成员,每月按时扣除工资卡内两元挪作会费,每年统一组织免费旅游,逢年过节会发放小礼品。据一位女工表示,工会还能报销过年回家的来回火车票,甚至飞机票和高铁票。但工人们普遍不清楚平时工会在做什么。
经过记者的统计,E厂的工会有一个主席(男性),一个副主席(女性),下属五种职能部门:生活福利委员会、女职工委员会、劳动保护委员会、组织宣传委员会、文体委员会,除此之外有一个独立的经费审查委员会作为监督部门。其中仅有一位工会委员(女职工委员会副委员长)未在管理层发现职位,其他工会委员全部是课长及以上职位。工会发布的宣传稿称工会每三年进行一次面向全厂的换届选举,各部门会由工会会员代表投票选出工会委员乃至主席。
但是工人们普遍不知道工会委员如何选举,也没有参加过委员选举。一位30岁左右的女工告诉记者:“理论上说它(工会)是代表员工的利益,实际上都是老板在当工会的领导。”记者询问怎么找工会,工人们同样表示对此不了解,一个24岁左右的年轻女工还提醒道:“你要是什么小事最好别找工会,对你没好处!”另一个22岁左右的女工也摇摇头:“在外面打工想投诉他们的话根本就不可能。”记者随机采访了三十个工人,没有一个人曾经向工会反映过意见,七成人认为E厂工会福利很好,其余人对工会持中立或消极态度。
与E厂乃至全中国普遍存在的娱乐型工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会维护工人利益的本质。
《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第二条明文规定:“工会是职工自愿结合的工人阶级的群众组织。中华全国总工会及其各工会组织代表职工的利益,依法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 同样地,工会组织成立的主要意图正是与雇主谈判工资薪水、工作时限和工作条件等等。美国有两大全国性的工会组织,分别是劳联产联(全称为美国劳工联合会与产业工会联合会)和变则赢(Change to Win),他们在代表工人利益,与资方和政府谈判方面,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年轻工人们对这些不在乎,他们还没有发生了不得的大事,还不需要工会帮他们做些什么。所以没有人有兴趣研究让企业高层对工会进行人事任命可能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工会失去独立的组织和行动可能会带来什么……
谁来告诉我如何前行?
工厂里有许多已经结婚生子的工人,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是沉甸甸的责任。这些年纪稍长的工人安于现状,急切想努力工作存钱养家。与此相对的是年轻的90后工人,他们没有养家的烦恼,几乎每一个工人都是自己赚钱自己花,他们看似自由自在,但是对未来却十分茫然。他们身在象牙塔外,面对着的工厂像是一片无法平静的湖,他们在湖面上看不清自己的脸。
小明1990年生,23岁。他自嘲已经是“老油条”了,出来打工八年:四川待了三年,云南待了三年,贵州待了一年,深圳待了一年。15岁的小明第一个月出来工作的时候,工资只有300多,当时觉得“有钱拿就行”。回忆过去,小明很后悔那么早出来工作,他并不想离开学校。“出来(打工)的时间越长,越能体会到读书有多好。”但是他也安慰自己大学生就业难,也只能做和他一样的工作。小明曾经的同学大学都快毕业了,他只要每年打钱给学校,毕业就有文凭。小明似乎目前最难过的是没有女朋友,恋爱经验接近于零。小明很健谈,他喜欢拉住身边的人聊天,一边聊天一边转动着手下的螺丝刀,装配马达动作连贯自如。
小丽1993年生,20岁。她在长沙一个大专读大二,其实是偷偷来E厂做暑期工的。她的爸爸在外面工作,妈妈在家务农。尽管家里有些务农补贴,但是面对一年一万多的学费,生性好强的她还是选择了南下进厂赚钱。从初三开始,小丽几乎每次放假都会进厂做暑期工。她曾经在东莞某食品厂做蛋糕和面包,整整上了一个月的夜班,拿了2500元的工资,每每想起这次打工赚的“巨款”她都很开心。今年过年,小丽也在东莞工作,整个寒假回家的时间还没十天,甚至大年初一当天只是上午回了一次家。小丽对于自己的大学生活隐隐有些担忧,目前想自考本科。毕业以后她想离开长沙,自己出来闯一两年,但是也舍不得离开父母,担心他们会牵挂这个独生女。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上午七点,整个车间只有她和小曹在加班,通宵工作后,她们俩偷懒坐在椅子上聊天。小丽玩弄着胸卡,胸卡坚硬的塑料外壳映着惨白的灯光。
小王1994年生,19岁。他已经出来工作一年多了,现在在机械手部门负责机械手的装箱,是E厂的一名正式工。他在厂里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朋友,两人一起生活,相互鼓励。小王脸色很苍白,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辞。他这天晚上刚刚吃完感冒药,趁着休息时间发呆。“说真的,进厂真是浪费青春……我想过几个月辞职去做销售,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小王有些无精打采,虽然他口才不好,但是销售是他喜欢的行业,他实在想去尝试。
香香1998年生,她才15岁,借了别人26岁的身份证偷偷进厂做暑期工。暑期工期间她常去工业园附近的姑姑家,这是个不到15平方米的小单间,她和堂姐一起睡在上下床。香香正纠结要不要继续读书,她觉得读书太累,又觉得进厂太辛酸。犹豫中,她的半只脚也迈出了象牙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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