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个月,我们见证了“打工人”变身“尾款人”又化作“吃土人”,哦不,因为今年双十一付了两波尾款,所以准确来讲应该是“吃圭人”。
剁手党们正在家里盼着快递赶快到来,但他们不知道,双十一于快递员而言,是纠结而不是狂欢——“我还要继续送快递吗?”
今年是快递公司打价格战最白热化的一年,也是快递员最饱受折磨的一年。近期冲上微博热搜的“快递罢工”事件直接反映了这个问题,当日话题阅读量超1300万,百度贴吧相关帖子超12万篇。“罢工”为了讨薪。快递员们在经历30天、历时300多小时的工作后,快递网点还不发工资。
在活字文化制作出品的播客节目“活字电波”中,活字君小天曾就“智能化时代,我们的工作会越来越理想化吗”的问题咨询青年学者王行坤老师,而行坤老师的回答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人工智能带给我们的挑战,在我看来并不是工作会终结,我觉得在现有的制度下,工作是很难被终结的,但是好工作的确是越来越少了。坏工作以平台工作为代表,今天很多人都受雇于各种各样的平台,比如外卖小哥、快递小哥,平台跟劳动者是没有劳动关系的,它对劳动者的福利是没有任何义务的。”
从被困在算法里的外卖骑手,到艰难求生的快递小哥,我们看到所谓的“平台工作”是怎样吞噬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劳动者;而在资本与技术的合谋下,我们很难想象未来,工作对人类的异化将到达什么程度。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此次活字电波的讨论内容,吃土人,假如你的快递延误了,请体谅他们。当然,更希望掌握资本的人可以意识到,劳动者理应获得他应得的尊重与权益。
算法逻辑加速内卷,更好的工作哪里找?
活字君: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师门中有一名同学,非常有前瞻性地对我说:“我们现在需要考虑什么样的工作是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的,我们有什么能力是人工智能无法比拟的。”目前随着信息技术和自动化的发展,很多无法娴熟操作互联网的劳动者、以及一些工作内容相对机械化的劳动者,就会成为新技术革命时代的“弃民”,成为失去收入来源的失业人口;但是另一方面,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另外一些人陷入无止境的工作之中,比如“996”甚至“247”工作制的互联网公司、比如“钉钉”这种可以实时监控工行踪动态的应用软件的诞生。所以一部分人陷入失业、另一部分人被迫过劳的现状,让我对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工具的革新、生产力的进步可以把人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产生怀疑。您如何理解科技对当代工作形态产生的冲击?
王行坤:首先我澄清一点,马克思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说生产力的进步要导致生产关系的改变,只有改变生产关系所以才有可能把人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所以在我们考察技术的时候,生产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变量,在我看来,技术乐观论或者说技术悲观论都是比较片面的看法。其实马克思关于“技术会节省工人的工作时间”这个观点的看法,他在《资本论》和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边,起码有两三个地方引用了约翰·穆勒的一句话来表明态度。穆勒在1849年就认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说“值得怀疑的是一切已有的机械发明,是否减轻了任何人每天的辛劳。”。机械并不会自动地减轻人的辛劳,并不会自动减少人的劳动时间,因为这个人都是在一定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生产的。
电影《摩登时代》中卓别林所饰演的流水线工人
那我们现在的生产在什么样的生产关系里面呢?是为了利润而生产的生产关系。所以说机器它的目的不是为了节约劳动时间,它的目的是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来生产更多的剩余价值。在以市场经济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机器只不过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所以这样一种生产关系,就决定了机器只能是站在资方立场上的工具。就以钉钉为例,钉钉就是完全满足资方控制劳方的应用软件——资方要随时随地找到你。那资方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让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投入到工作里面去,这其实是延长你的劳动时间。
所以本雅明有一句话,他说文明总是伴随着野蛮的,资本主义文明也是一样。什么叫野蛮?我们的机器文明这么发达,人工智能这么发达,我们还在搞996或者247,这不是一种野蛮又是什么呢?我给你举个例子,这可能是前两年的新闻,亚马逊的工人为了节省时间,就在仓库里面拿瓶子小便,因为他如果去上厕所,会占用他的一部分劳动时间。那么这样的一种劳动制度,它不是野蛮又是什么呢?
电影《天注定》中的富士康务工青年
如果没有生产关系的变化,绝大多数工作都可能被去技术化,你那个同学的担忧可能是正常的;但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人工智能带给我们的挑战,在我看来并不是工作会终结,我觉得在现有的制度下,工作是很难被终结的,但是好工作的确是越来越少了。即便是读了研读了博,你去找一个稳定的、能够给你带来意义感的,这样的工作会越来越少。但坏工作会越来越多,坏工作就是说你的工作很不稳定,基本上没有什么社会保障,机械化且缺乏挑战性、意义感。坏工作以平台工作为代表,今天很多人都受雇于各种各样的平台,比如外卖小哥、快递小哥,平台跟劳动者是没有劳动关系的,它对劳动者的福利是没有任何义务的。
在2019年有一部电影,肯·洛奇导演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这部电影就讲英国送快递的一个司机,他也是受雇于平台,他每天可能工作14个小时,但是他后来出现了意外,但是公司还要让他赔偿意外的损失,公司也不管他因意外所造成的身体损伤,因为他不是公司的员工。类似的还有Uber,它跟劳动者之间也是没有劳动关系的。所以我们对于未来就业的担心,我觉得很多时候是被那些好莱坞电影给误导了,好像机器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其实很多时候机器是取代不了人类劳动的。
电影《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台词
我今天可以给一个数据,在亚太地区国家里面,从1990年到2010年,这若干年之间,新增就业的60%都是那些不稳定的非正规就业。发达国家如此,在我们发展中国家就更为甚之——新增就业大部分都是低端的服务业。也就是说未来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好工作的确是很难找到的。那种不稳定的、可能随时会被辞退,待遇也比较低廉的这种工作,可能会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状态,因为这是最适合资本积累、资本剥削的一种就业形态,它可以对劳动力不用负任何责任,剥削完了之后就把劳动者抛弃掉。
赚钱越多的工作就越有意义吗?
活字君:知乎上有个著名的问答:因为穷,你被迫做过什么事?点赞数最多的回答就是:上班。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作为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和自由只有通过实践过程才能真正体现出来。而在近代资本主义所确立的劳资关系下的“工作”,是社畜们为了生存所需不得不为之的被动劳动,完全失去了马克思意义上劳动的创造性和自主性。很多人无法通过工作感受到价值和意义感;而在阶级固化的当下,可能也很少有人仅凭工作就可以实现阶级的上升性流动。那么,我们该如何审视当代社会雇佣关系下“工作”的意义?我们所渴望的可以达成自我实现、衣食无忧的理想工作是否存在?
日剧《凪的新生活》台词
王行坤:我其实最近在写一本书,在这本书里面我梳理了自现代以来的几种工作观念,我把它简单概括为资本主义劳动观和社会主义劳动观。
资本主义劳动观,它其实有两种:一种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自打新教革命以来“所有劳动都光荣,所有劳动都神圣”的那种观念。另外一种是从亚当·斯密开始的西方古典经济学的劳动观,这种劳动观,我觉得它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我把它称为叫“劳动负效用论”,就是说我们在劳动的时候必然是伴随着痛苦的,所以要获得一些经济补偿,因为劳动不可能给劳动者带来任何好处,所以我把这种观念称为“负效用论”。这样一种“负效应论”和“劳动神圣论”,其实存在非常矛盾的关系,但是在西方社会,它们就是共存的,这是比较奇怪的。
社会主义劳动观,我把它分为三类。第一种是无政府主义的劳动观,它认为劳动应该成为可以吸引人的、能够让人喜欢的一种活动。第二种是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实现论,他这个观念其实也来自于黑格尔,就是刚刚你说的,劳动是人的本质,马克思说劳动应该是人类第一需要。当然他的这种说法是有前提的,他也非常承认,在阶级社会中的劳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强制和被剥削;他认为只有是在没有剥削、没有雇佣关系的未来社会才可能存在一种作为人的本质观念的劳动,他其实是强调劳动是一种人的自我实现——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得通过我的劳动表现出来。好比说现在我进行了这样一种知识劳动,我才表现出我的学识;我在打一张桌子,我是在表现我的技能——这都是人的一种自我表现和自我实现。第三种就是我们在社会主义国家普遍存在的“劳动光荣”的观念,就是说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崇高目标之下,所有人都应该劳动,所有人都应该认为不管什么样的劳动,你当国家主席也好,掏大粪也好,都是光荣的。
这是我总结出的五种工作观。在今天,我们很难说劳动能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成就感,因为我们的劳动被彻底的商品化,所以说都是一种强制性的不大自由的劳动。我把这种现象称作现代人在工作时的一种悖论——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一份工作,没有工作的人,我们是很难想象的;但是绝大部分人都痛恨他们的工作——这是我们现代社会非常悖论性的一个存在。
那么该怎么样让工作变得更有意义呢?我认为有以下几个要素。
第一个要素,就是相对体面的工资。不管做什么工作,我们都是为社会在服务,所以说工资的差异不能太大,要相对体面。
第二个要素,我认为工作它要有一定的挑战性。一般流水线的工作就是没有挑战性,劳动者只是机械地按照这个流程去完成一个任务,对人来说是一种磨难。亚当·斯认为这种工作做久了,这个人必然会成为白痴,我觉得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
日剧《半泽直树》台词
再一个我觉得非常重要的要素,就是劳动者在工作的过程中要有一定的自主性,老板或者管理者不能对员工的规定事无巨细,应该让员工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感和自主性。
第四个要素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互动,当我们说我们需要工作的时候,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所说的是工作所带来的和他人的交往、互动。流水线上的工作基本上没有互动,所以说流水线工作是不大人道的一种工作。而我们知识类、文化类的,所谓非物质性的工作,其实还是有很强互动型的,这样一种互动性和交往性,它也能给人带来一定的满足感或者意义感。
日剧《半泽直树》台词
再一个要素就是说你刚刚提到的意义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是在造福他人。这一点就是说即便是一些我们看起来非常脏的活,累的活,好比说环卫工人,如果说给他一定的自主性,然后管的不要太严,他也是可以感觉到自己在造福社会,他的工作满意度也是可以比较高的。并不是说做环卫工人一定就是很糟糕的工作,他的工作是可以被改造,从而变得有意义的。
日剧《半泽直树》台词
活字君:那么刚才行坤老师你也提到了,西方其实也认为工作对个体是一种磨损,所以就需要有一定的补偿。但是我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其实能看到对自我磨损和消耗很大的工作,他所得来的工资补偿反而是非常低廉的。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比如说在印度的达特利阶层,也就是印度教种姓制度下所认为的不可触碰的贱民,他们世代只能从事掏粪工这种工作,对人的磨损是非常大的,但是他们得到的回馈也是非常低廉的,我觉得非常的不人性。但是这种现象也不是个例,比如说您刚才说的环卫工人,也很难说给他的回报能够让他觉得跟他的辛苦程度是相匹配的。
印度达特利阶层的掏粪工人
王行坤:对,其实这就涉及到我们怎么来评估工作的价值。在合理的情况下,我们认为那些工资越高的,他的工作对社会越重要;工资越低了,对社会越不重要。但在现实中,其实很多时候是恰恰相反的。就以你刚刚说的掏粪工、环卫工为例,他们其实对社会是最有用处的,而那些工资很高的,好比说金融业的、保险业的,但是他们为社会做出了什么贡献?我们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之前我采访过一些金融业的从业者,他会给自己辩护,他认为他通过投资给那些科技公司或者实体经济,是为社会造福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更多的金融业从业者是在投机、掠夺。如果说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说,很多金融从业者的工资,都是来自于工人的剩余价值,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社会剩余价值一种抢夺。那么金融从业者作为一个投机者,他的确是比较空虚的,就比如电影《华尔街之狼》所展现的那样,他们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色情、毒品来补偿自己。
根据前华尔街股票经纪人乔丹·贝尔福特的个人自传改编的电影《华尔街之狼》剧照
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并不是取决于你的工资多少,而是要看你到底给社会做了多少有用的东西。环卫工人也好,掏粪工人也好,包括家政服务也好,外卖小快递小哥也好,都应该有一个更体面的工资,而不是低工资的这样一个状态。
过劳时代,如何重拾工作的意义?
王行坤 :工作的积极意义除了让我们能够吃饱饭生活下去,还有就是让我们人类作为彻底的社会化动物,能够获得社会的承认。我们工作参与到社会财富的创造中去,因为我们为社会创造了财富,社会承认我们的工作,然后给我们发一定的工资,我们得到工资的同时,其实也是可以得到一定的承认的。而那些宅在家里面的蛰居族,他肯定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
至于说摸鱼,它可以被视为一种消极的反抗资本主义的方式,它其实和工人怠工一样的道理。怠工就是说我就不主动的,我就非常消极被动的,我就领这份死工资,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它是一种消极的反抗方式,我觉得这个没问题。但是如果说采用更积极的反抗方式,我觉得应该是让劳动力去商品化。
日剧《我,到点下班》剧照
怎么样去商品化?那就是建立一个更稳定的劳动关系,让老板不能够随便辞退我,当老板不能够随时辞退我的时候,我作为劳动者的议价权其实提高了,我能跟老板讨价还价了。讨价还价去争取什么?就是说老板你得给我涨工资,再一个就是说缩短工作时间,你不能随便延长我的劳动时间,让我随便加班什么的,再一个就是说要求更好的福利待遇,失业保险、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等,当然这个是国家和企业共同完成的。当然了,还有成立比较正规的工会,这些都是有利于劳动力去商品化。
劳动力去商品化,其实是让劳动者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的必然前提。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但我今天发现大家不大强调的,就是说,让劳动空间变成一个比较民主的空间,我觉得在中国的探讨可能不是很多。什么意思?在政治领域,我们认为我们需要民主,大家都来说话,都来提议,但是在企业里边,马克思他有一个说法,他叫“工厂专制主义”,就是在企业里面老板就是专制的君主,但在企业里边,我们作为员工也应该获得一定的说话权。当然这个说话权其实也建立在一种员工持股、或者员工参与决策的基础之上,这些就有利于工作场所更加的民主化,这些我觉得是更加积极的一种反抗方式。当然它其实背后取决于老板和员工力量的之间的对比。
2020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美国工厂》台词
说到摸鱼,其实我想到意大利在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有一个叫“漫长的五月”的革命运动。我们知道法国的五月风暴持续时间很短,但是意大利持续了十年之久,从1968年到1978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就叫“拒绝工作”。这个口号我觉得是比较革命的,拒绝工作就是说我们通过怠工、破坏,要求老板缩短工作时间的一种方式。
当然这种运动的前提是大家采取比较集体性的、团结性的活动,个体性的力量毕竟是非常微弱的,关键还是要集体性地去把它作为一种诉求来要求,这样的话我觉得更有力量一些,而且这应该是劳动者的合法权益。我们应该正大光明地去争取。
意大利1960年代到1970年代间的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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