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侬叔好像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他吧”母亲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那时我刚下周末的晚班。阿侬叔是我在老家的邻居,和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我决定回去见他一面。
我的老家在南街村,坐落在一条叫金河的河旁边旁。不过听老人们讲,我去城市打工的七八年后便改了名字,成了一条无名河。
再后来有个姓王的大老板来到这里开发山脉,招商引资定居下来,此后每天炮声隆隆。他叫工人们把炸药塞进石头缝里来开采大理石,卖到浙江或是运到国外去,然后把这些钱用来投资房地产和搞股票和金融。镇上人用这些大理石换来了歌舞厅和网吧,随后又昙花一现似的衰败下去。如今金河也浑浊的像米汤。
大巴在老家的公路上烟尘漫卷,远处时而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声。烟雾像是乌云囿于夕阳之中,此时夏季的田野大多收割完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整饬。我想再过几天便又要再次翻耕了。公路的尽头往西走几公里便是一座钢铁厂。村子就在厂子旁边。
一路上我总想,阿侬叔是多么强壮的人啊,怎么会一下子就要不行了?那钢铁厂还开着时,他在那个国有企业里当工人。有时候我去厂里找父亲时会碰见他。印象总是总是穿着一件满是汗渍的背心,黝黑而有力的大腿露在外面。一双解放鞋每隔半年就会换。我很喜欢他,干起活来无所顾忌,吃饭时又默不作声。
……
阿侬叔叔的房子有三层,墙壁却光秃秃的,砖块裸露在外面。这座房子在我离开村子前盖的,阿侬叔叔为此操办了一辈子。阿侬叔叔之所以没粉刷墙,是因为他给儿子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钱,可儿子还是走了,而他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村长体谅他的难处,副市长说要过来慰问他。他却嫌丢人拒绝了(虽然拒绝了,副市长还是找了另一个人慰问,现在也当上了市长)。“厂长都说了,只要同志们不懒,新世纪就一定能活的好,我干嘛要低保”他是这样说的。于是下岗后,他又去了王家的工地上做工。后来我便没他的消息了。
我看到村里人都簇拥在他的床前,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几乎半死,曾经黝黑健壮的肌肉如今萎缩成了皮包骨。听到我来了,他吃力的分开干瘪的眼皮,却最后还是耷拉上了。鼻子像是爆破后的山峦般塌了下来。嘴巴张大着想说点什么,可只能露出枯黄的牙根,很快又闭上了。干硬枯瘦的手试图抬起来,最后却只能动动几根手指。
我呆呆的站在他的床边,喉头涌起一阵悲伤,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旁边的气氛也很是沉重,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我小声的说我去外面呆一会儿。母亲抹抹眼泪点了点头。
我刚出门,就看到父亲坐在台阶上抽烟。我一言不发的走到他旁边,父亲见我来了便挪了挪位置,我坐了过去,我看见了他的脸埋在烟中,我难以看清他的脸,我觉得他有点像是阿侬叔叔,又有点像村里的长辈,还有点像他在钢铁厂的那些工友。
“爹,村里怎么样了?”
“还可以。”
“爹,胸口还疼吗?”
“半夜时会。”
“……”
我和父亲聊些有的没的,大多是聊些家里的事,其他时间都是在抽烟。他似乎竭力避开阿侬叔叔不谈。可是我还是耐不住疑惑。鼓起勇气问了他:
“那个,爹,阿侬叔怎么成那样了?”
父亲愣住了,手里的烟快要吸完了,火花黯淡。
“他…”父亲似乎在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膝盖骨被钢筋砸断了,落下了残疾,工地给了他几万块让他回来村里了,他没钱养活自己,老婆也跑了……”
我叹气:“承包商怎么才给这么点钱,太狠心了!”
“承包商才巴不得他死嘞,医药费是大头。世间人皆苦,可是可怜的阿侬哩,他不应该受着种罪啊,他现在连喘气都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怕,我父亲也变成那样。可是我身无长技,每天在靠宿醉麻醉内心。我现在也只能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的抽。
似乎想打破沉默,父亲告诉我说二弟忙,没时间回来了。我点点头,自从他去浙江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只是通过几次电话。我知道他赚了很多钱发达了。我敷衍道二弟确实很忙。但我没敢告诉他,我在新闻中看到二弟为了和国外的大老板套近乎,花大钱找关系把姓给改成“王”了。
我突然看见了一个消瘦卑微的身影慢慢走来。我知道那是阿公来了。阿公本来不是我的亲戚,只是姓龚而已,可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却很喜欢这样叫他,因为这样显得很亲切。他只有一亩四分地,没多少钱,却每次都会给我们这些小孩零食吃,有时候是地瓜干,有时候又是炒黄豆。
我喜欢听他讲故事,最喜欢听的就是勇者斗恶龙的故事,只是我长大了才知道阿公没和我们讲完,原来这个故事的最后勇者也变成了恶龙。
曾经我问过我的母亲为什么阿公总是一个人到南边的村口望着?还要在家里挂一面红色的旗子?难道他没有小孩吗?母亲告诉我他以前的确有的,阿公的儿子加入共产党后,到边境当兵去了,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而埋骨他乡了。那面旗是儿子执行任务前寄给他的。那时这对我来说很沉重。
我和阿公寒叙了会儿,他问我这里变化大么,我告诉他完全不一样了。他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落在他脸上的皱纹中,那是岁月风蚀出的沟壑。我无言以对。
我们一起又回到了阿侬叔的房间里,现在房间很是拥挤了。阿侬叔的手又突然动了动,父亲赶忙迎了上去,阿侬叔耗尽了全部气力把手抬起来,放在了父亲的手上。他支开了眼皮,悲怆的看着我的父亲,我,阿公,还有村里所有人,也许还有王姓老板们。就这样无言的过了几分钟,他的脸色便惨白了。父亲摸摸他的脉搏,哽咽着安慰说:“生死在天。”我们知道阿侬叔就这样走了。
屋子里哭成一片。
……
晚上,我们简单的把阿侬叔放进了村里给他凑钱置备的薄棺材中。按照他的意愿,我们将他葬在金河里。乌云像洇开的墨水,将明月笼罩。我们只好点起了灯笼,我们走过北村村头废弃的碉堡,走过村里的一大片田野,走过荒废的钢铁厂,走过九颗樟树,走过镇上的歌舞厅和网吧,走过采石场。在城市边上停了下来。
金河乌黑黑的亮着,妖风呼啦啦的从山脉上涌下来,穿过岸边的芦苇。我看着艄公举着灯笼把阿侬叔放进船篷里,村里人也把灯笼挂在船篷里,可这让船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不透气的黑漆皮灯笼了。于是我们决定把灯笼从下而上的全都挂在船头外,这下子船就便灯火通明了,明亮的发着红光。
我看着那船逐渐驶远,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和村里人简单的道了别,因为明天我还得回去上班哩。
我坐在大巴里,听说明天终于要迎来夏天的第一次暴雨了,我想到时候金河的水一定会漫上来了吧。
我从未如此希望下雨过。暴雨啊暴雨,快来吧。
明日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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