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农村经济快速发展和国家农村老龄政策的出台,老年人的经济供养问题能够基本得到解决。在人口大量外流和村庄社会变迁的情况下,农村老人的最大困扰是孤独。即便我们每年春节返回家乡,也很少有年轻人会坐下来与家里的老年人聊聊天,更少有人关心老年人的心理。春节团聚,返乡人集聚了一年的心理能量,于老年人而言,“像是做了一场热闹的梦。”
2023年春节返乡,我重点关注了一下农村老龄化问题。有农民反映:“老年人现在衣食无忧,经济上养活自己问题不大,最大的问题是精神崩塌,倍感孤独、无助,缺乏关爱。”
我的家乡位于湖北省阳新县,农村具有典型的中西部特征。大部分农民外出务工,越来越多的学生进城读书,农村主要留下老人。全村户籍人口2300人,常住人口1548人,60岁以上的老人近300人,农村已经是一个典型的老龄化社会。
从全国来看,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全国农村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超过1.2亿人,与2010年相比增长约22.2%。按照国际通行标准,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7%,则为老龄化社会,超过14%就进入深度老龄化,超过20%将达到超老龄化。2020年我国城市、镇、乡村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分别为10.8%、11.8%、17.7%,乡村已先一步进入深度老龄化,且距超老龄化仅一步之遥。
一、孤独的农村老人
在快速城镇化背景下,大量农村人口外出务工和居住,空巢老人逐渐增加。
阳新县是劳务输出大省,青壮年劳动力多在外务工,一般春节期间才回家。最近几年,大量学生进城读书,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要进城陪读,农村人口进一步减少。
农村公共生活也逐渐减少。随着农业机械化和生产便利化,农民的生产互助减少,共同生产的现象基本消失。农村人情往来主要集中在春节期间的2个星期,这个时候亲戚朋友才能团聚。而且现在农村红白喜事采取“一条龙”服务方式,请专门的市场主体(乡厨)提供办酒席服务。交通方便了,农村汽车普及化了。农民参加红白喜事,吃一顿饭就走。农村原有的相互帮忙、商议等公共生活形式基本消失。
在农村日益空心化和缺乏公共生活的情况下,农村老年人日益过着一种个体化的生活,百无聊赖。
陈老太太今年78岁了,夫妻两人单独居住在老房子里,身体还好,种了1亩地的杂粮。老年人没有什么事情做,每天都在村里溜达,一天要在村前的道路上走十几个来回。
她说:“我每天天没亮就醒了,没事做,也没地方去,就在家里转来转来,等到天亮。”白天,老人不敢睡觉,“如果白天睡着了,晚上就睡不着了。”她家有暖炉,也生了火,但是他们不敢两个人独自烤火,原因是很容易睡着,这影响晚上睡觉。“一个人待着,就很容易睡着。如果要睡着了,我就起来走走,又要睡着了,就又起来走走。”当然,她也不敢在家看电视,一个人看电视也很容易睡着。
陈老太太的大儿子居住在农村,一个孙子也居住在村庄,但老年人和他们的交流不多。老年人与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不同,共同语言也很少。外出打工的孙子们过年回家,也是在打牌、看手机,与老人没有什么话讲。
提起电视,55岁的夏大叔就很气愤。“现在的(智能)电视太复杂了,无法像以前的电视一样,一打开就能看电视节目,很容易换台。现在,看电视节目需要会员、还要付费、还要求不断清理,买个电视气死人。”
一位年轻的农民说:“现在年轻人不看电视(看手机了),老年人才看电视,但电视对老人不友好,现在都不给老人买电视了。”
玩手机成为很多老年人的无奈选择。曹老太太,已经80岁,丈夫在8年前就去世了,2个儿子长期在外面打工,媳妇在城市陪读,她一个人独居。自然村里,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没有玩伴。她原来有一部老年机,用于接打电话。去年,她自己花费了1200元,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主要娱乐内容是刷抖音短视频。现在,她每天下午四点就躺床上看手机了。她的外孙女无不担忧地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没有近视,现在天天看手机,到80岁竟然要近视了。”
陈老太太也想买一部智能手机玩玩,但是家里没网。孙子告诉她:“家里要安装无线网,才能使用智能手机。”没有多少年轻人会关心老人家里是否有无线网的。
特别是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不种地了,睡觉变少,又不愿意到城镇子女家,希望过独立的生活。他们身体机能下降,无法到处活动,就更是孤独。比如说,在村庄,80岁的老人打牌速度慢,与低龄老人很难玩到一块去。两代老人之间,共同话语也很少。农村有句俗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其中原因之一是高龄老人担心死在城镇的子女家,不愿意进城居住,甚至不愿意到子女家串门。
二、家乡建立了一个老年人协会
从2014年开始,家乡村庄就利用村委会闲置场所建立了一个老年活动中心,并建立了老年人协会。村干部利用2万元的财政资金添置了桌椅、电视和暖炉等,日常开支主要来源于部分在老年人活动中心打牌的老人缴纳的管理费,部分来自于捐款。过去3年因为受到疫情影响,老年人活动中心就关闭了。
2022年,在部分老年人倡议下,村委会将老年活动中心搬迁到刚刚闲置的村小学中。部分外出务工经商的年轻人捐资,重新装修了老年活动场所,添置了新的桌椅、电视、象棋等。在当年重阳节,村里举办了重阳节联欢活动,在村农民自发排练了二十几个节目。
老年人协会聘用了一个老年人进行日常管理,每天工资补贴10元,一年只休息一个星期,从除夕到年初六。老年人活动中心为农村老年人提供一个公共活动场所,老年人每天都有地方可去。如上文的陈老太太,她的积极性很高,在家里实在是太孤独了,她上午也去,下午也去,晚上还想去。
老年人协会的建立也激活了村庄其他文化活动,村里兴起了舞蹈队、腰鼓队、唱戏队和舞狮队等文化组织。舞狮队和唱戏队曾经就有,中断了20多年,2022年又重新兴起了。
舞蹈队有20多人,在十几年前就成立了。参加舞蹈队的大部分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舞蹈队每天都组织跳舞。即使是下雨天,她们也要继续跳舞。这促使老年人协会计划建设遮雨棚。
腰鼓队有十几个人。腰鼓队除了平时跳舞,还参加红白喜事活动。腰鼓队每年参加红白喜事17-18场,每次收入1200元,每一个参加的队员大约可以获得150元的补贴,能够自力更生。
舞狮队有60多人。受到重阳节活动的刺激,回乡的舞狮民俗传承人出资七八千元将中断了20多年的舞狮队建立起来了。年前,舞狮队训练了20余天。年后,舞狮队到每个自然村表演,拜年祈福,农民将“狮子”接到自己家里表演。舞狮队原本计划表演,还有外村的农民也想将狮子接到自己村里表演。舞狮队原本计划表演4个半天,但是没想到农民都想将“狮子”接到自己家里表演。表演时间延长到6天,且每天从从上午9点表演到晚上10点左右。
唱戏队有20多人。2022年的重阳节文艺汇演活动中,农民拿出家中尘封已久的道具和服装。这些唱戏队的成员成为村庄中的文艺骨干,也是重阳节文艺汇演的组织者。
自从老年人协会建立起来后,很多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去老年活动中心,成为老年人的重要生活。跳舞队、腰鼓队等每晚经常在老年活动中心前面的广场上活动。老年人可以去坐坐、聊聊天、打打牌、看看电视、看看跳舞队的表演、看看舞狮队的排练等。有老人说:“一个人在家很时间难过,到外面聊聊天,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老年人协会为老年人提供了“低成本、高福利”的公共生活。老年人协会每年的运营成本不到1万元。跳舞队、舞狮队、唱戏队都是农民自发组织的,基本不需要什么费用。
三、农村为老服务事业大有可为
家乡的农民都非常支持农村的老年事业。村庄在2022年第一次隆重庆祝重阳节,举办了文艺演出,捐款达到5万元。在腊月二十几日,舞狮队的负责人期待农民的捐赠能够弥补成本,没想到舞狮队获得的捐赠有10多万元,一个队员还能分配一千多元。
据老年人协会会长马先财老人说,在重阳节,不少经常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农民也捐款了。长期居住在农村的农民,普遍认为老年人协会非常重要,希望老年人协会能够办下去。
外出务工经商人员也非常关心村庄的老年事业。捐款的大部分农民都是普通的打工者。一个普通打工者的心声是:“我的父母都生活在村庄中,如果村里举办老年事业,我们都愿意支持。”
新乡贤也非常关心村庄中的老年事业。周堡村的一个老板连续10年出资,在重阳节请全村70岁以上老人吃饭。周堡村的另外一个新乡贤是武汉大学的教授,从2022年开始筹办新的老年人协会,捐赠了老年人协会的启动资金。除此之外,这位大学老师还帮助申请项目,指导老年人协会的组织运营。邻村的一个新乡贤在省烟草局工作,每年都给村里支持,举办重阳节活动和老年人活动。
总之,农村为老服务事业大有可为。当前国家非常重视为老服务事业,向农村投入大量财政资金。更加重要的是农民有举办老年活动的积极性,外出务工经商人员和新乡贤非常关注农村老龄事业,也愿意出资。农村也有很多的社会资源、文化资源。关键是基层组织要主动作为,将农民组织起来,找到乡村本土的、民间的社会资源,在公共生活中排解老年人的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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