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好的政策,如果群众不认可,也会变成恶政。
某些地区在推行殡葬改革过程中,采取了一刀切的措施,不允许例外、不照顾实际,从而引起了群众的反感和反抗。
一个民生的政策,硬生生造成民心丧失。
这种经验教训,在全国各地已经有足够的教训。前些年,江西一些地方在殡葬改革过程中,出现了“抢棺材”的闹剧。河南周口出现了平坟运动,也引起哗然。最近,中部某地区又出现了类似问题。
这些政策无一例外都极大损害了地方党委政府的威信。
“一刀切”政策往往意味着高政策要求和低政策资源之间的矛盾。要实现高目标,地方政府往往采取运动式治理的方式推行,主要领导高位推动,县、乡、村三级全面动员。
但是,一个地方的政策资源毕竟有限,如财政保障不足,会加大工作难度;时间紧张,会出现时间压力,仓促应付。
殡葬改革是典型的移风易俗工作,其主要工作方法是思想工作,需要润物细无声,需要时间,慢慢做说服的工作。有关方面完全不去研究移风易俗工作的特性,不顾及基层实际,可谓是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在乡村治理历史上,一个民生政策长期反复折腾群众、折腾基层,被执行成天怒人怨的结果,且还死不悔改,可谓是罕见。
人们不仅要问:火化、入公墓等殡葬改革措施,到底是一个有多急迫的任务,让有些地方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强力推行?
二
一刀切的殡葬改革,其错误主要存在于三个方面:
一是行政强制代替群众工作。有关政策总喜欢用行政思维来推行殡葬改革,通过制定各种规划和指标,来要求地方政府达到政策目标。
虽然各种文件充斥着移风易俗的俗语,却全然不顾及移风易俗的特性,用行政强制的办法来代替群众工作,用压服来代替说服。在面对群众诉求和基层实际,行政力量显得极其任性,让人叹为观止。
二是用庸俗标准消解意义世界。有关政策用节约土地、环保等标准来论证火葬和进公墓的理由,不仅庸俗,且没有道理。对待死亡,群众要的是“入土为安”“死者为大”,死人也是活人的家人,他们都是人生意义的依托。但有关方面却生生制造死人和活人的对立,说死人和活人抢地。
但是,大多数地方,尤其是山区丘陵地带,死人隐入青山,和自然浑然一体,构成了活人心安的来源。死人在各自的祖坟园里安放,不仅是死人生前的愿望,构成了人们的死亡想象,也是普通人的朴素心愿,安顿了人们的心灵。
对很多人来说,祖坟是这个纷扰世俗社会的最大精神家园。没有了精神家园,让所有人都成为俗人,没有禁忌、想象和文化,这个世界会好么?
三是工具理性代替了目的理性。任何一项政策,尤其是关涉群众切身需求(不仅是利益)的政策,“民心”都应该是最大的考量因素。
很可惜的是,很多政策恰恰是因为关涉民生,故而牵扯各方利益比较多,政策的利益考量很容易代替掉民心考量。
政策的执行者都在算计政策的成本-收益,以为一些具体方案够考虑群众利益了,却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意义世界的再生产并不能完全用经济利益来衡量,民心是不能计算的。
三
客观上,各地在执行政策时,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考虑不周到,其政策初衷也从没有要和群众对立的意思。但最后的结果,却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为何如此?主要是一些政策丧失了“将心比心”的能力。
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似乎习惯于从抽象和宏大的正确无比的目标理念出发,却从不考虑普通群众的切身诉求。他们懂得抽象的环保和文明的理念,却不知道群众关于环保和文明的理解。
群众的朴素认知非常简单:入土为安,占的是荒地,那是祖宗安息之地,他们没有违背自然规律;反而是,公墓都是钢筋水泥,年年要管护费,反而是反环保的。
在祖坟园安息的逝者,那是他们的家,无需担心哪天会被挖走。但在公墓埋葬的死者,哪一天后代不续费了,真可能死无葬生之地。
高高在上的人,不会去理解,夫妻合葬对很多老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一方埋在祖坟园,一方入公墓,那是人生不圆满。在北方一些地区,亲属甚至还想方设法为没有配偶的逝者配冥婚,仅仅是为了其能在地下安生。
很多所谓的文明人,也不会去理解,“死无葬身之地”可谓是一种最为恶毒诅咒。一个需要付费的公墓,哪怕是低价的,也有这种无处安放的风险。
一个毫无敬畏的人,也不会去理解,把已经入土为安的尸体挖出来火化,对于死者亲属而言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
而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所谓的文明人、毫无敬畏的人,往往是政策执行者。群众对具体执行者恨之入骨,对地方党委政府的负面评价,即便不公开说,也在心里骂了一万遍。
这笔民心账,迟早到要由始作俑者买单的。
四
一些地方在一刀切执行政策过程中,出现了人伦悲剧。极少数老人为了避免最坏结局,赶在政策执行之前自我了断。
更为普遍的情况下,在华北一些地区,“偷埋”已经成了一个默认的习惯。逝者断气,亲属在最快时间内将其埋掉。以至于,当地的逝者几乎都是“秘不发丧”的。
村庄内总是流传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段子。某个老人生病多时,在家养病,多有时日没出现在公共场合。当他病愈出现时,村民总会调侃一句:原来你没死啊?
生、老、病、死是一个社会再生产的几个关键环节,尤其是死亡,不仅是个人的生命终结,还是亲属的大事,是村庄社会的大事,是“礼”的核心组成部分。
可以说,围绕着死亡,社会形成了伦理,变得有秩序。
而今,人们想要把死亡去伦理化,去神圣化,把逝者当作一件垃圾来处理,总是考虑放哪里最环保、哪种处理方式最省事,这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倒退,真难说。
死亡历来是家庭再生产的大事,也是村庄共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人们在丧葬礼仪过程中,进行人际往来,生产社会资本,强化社会链接。
而今,政策导向却要将这仅有的互惠活动导入市场,是逝者和逝者家属购买服务的私事。殡葬成了一个产业,且是一个特殊的产业,是制造众生不平等的产业。
政策宣传不断说火葬的好处,节省环保,却从不说群众不买棺材,得买骨灰盒;群众不大操大办,但还是购买殡仪馆的一套“服务”,花销一点都不少。
一个逝者,用什么样的工具火化、骨灰用什么盒子装、埋在多贵的墓地,处处彰显了市场的庸俗之味。一个以文明之名建立的产业,却处处显出铜臭味,远不如乡间吹拉弹唱、祭文悼词、经文香火有文化。
民生政策关系到民心政治。一个丧失了民心的民生政策,该反思的不是群众“觉悟”,甚至不是政策的执行者,而是政策本身。
在制定民生政策时,“将心比心”是常识。别把群众当傻子,也别把群众当学生。
如果连群众怎么想,对政策会有什么反应都不知道,政策就不要太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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