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尔法,机器人说,我是人工智能(AI)。人哪,你们准备好没有?
人看阿尔法善下围棋,就喜欢上它了,管它叫狗狗,AlphaGo。
阿尔法的家谱不长:祖母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1797-1851),父亲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1.1-),又名怪物。怪物子女蕃衍,有机械的,也有动漫的,如阿童木;但只有一个取名阿尔法,是深脑公司(DeepMind)制造。
2017年5月,曾连续四十个月排名围棋世界第一的围棋选手柯洁,面对AlphaGo,遭遇“三连杀”
阿尔法长得比父亲好看,或者说,父子俩一点也不像。
人工智能将消灭遗忘。
待到“天网”竣工,万物联网(IOT),人来世即入永恩:每时每刻,每事每声,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无不被终端记录,上传入“云”,入藏机器的记忆。
除了神,谁需要——谁能忍受这样的永存?
冯象《我是阿尔法:论法和人工智能》,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凡可联接的,都要联网;凡可收集的,都是数据。而人向终端贡献数据,每一次,均为自愿签约。
来了,AI!从扫码支付,上课刷脸,玩动漫游戏,戴谷歌眼镜,用手机导航和吸尘机器人开始(NYT, 2017.7.25)。
人工智能,是零隐私世界。
《黑镜》是英国电视4台及美国NetFlix公司出品的电视剧,由英国制片人查理·布洛克编剧及制作,以极端的黑色幽默讽刺和探讨了科技对人类生活产生的影响
人工智能,又名大失业。
这是一场结局已定的比赛,绝大多数人将输给极少数人。前者要因AI而抹平出身、学历和技能的差异,一起堕于失业;后者要藉AI化数据为财产而独占:将来可以为所欲为,顶层设计一切,甚而准备大脑植入芯片,人机融合,称“超人”(Übermensch)。
大失业,将使已经高度集中的财富更加集中,阶级鸿沟彻底“固化”。智能经济的这一趋势如果掩饰不好——这是西方式法治最重要的一项意识形态功能——就难免引发社会动荡。此事已有不少讨论,尤其是在发达国家。比较现实的对策,叫作“全民基本收入”(UBI),即不论贫富,给居民发一份“工资”,让他维持所谓“有尊严的生活”。瑞士投了票,未能通过。芬兰在试行抽签制度,抽到的每月数百欧元。加拿大安省、美国加州和夏威夷,有小型的社会实验。一九七六年设立的阿拉斯加永久基金(APF),本州居民年终分红,可称UBI的先驱。
传统上,机器主要取代体力劳动,像东莞制造业的“机器换人”,或建设中的上海洋山港(号称世界第一大港)的无人装卸。如今,依托大数据深度学习,机器人即将作废一大半看似复杂的脑力劳动:医生、律师、法官、会计、建筑师、新闻编辑、同声翻译,恐怕政府官员也不能幸免。据报道,高盛在华尔街,原本六百名交易员,现在裁了只剩两个,给机器打下手。另如IBM开发的Watson肿瘤专家机器人,考过了美国执业医师资格,天津市第三人民医院引入,在国内可做六种癌症的诊断(人民网,2017.1.11)。
我说“看似复杂”,是因为这些(往往是高薪的)白领岗位所需的知识技能、工作经验,对于机器人,都可以转化为数据跟算法——都不难让老板或领导做出那个“经济理性人”的决定:机器换人。
来了,AI时代:失业浪潮席卷百业,而新增的职位寥寥可数。这不是危言耸听。
人工智能的发展会带来一定的失业担忧
难民涌入欧盟,媒体惊呼危机。但博学的艾柯(Umberto Eco)认为,放在历史的长镜头里,这一连串西方发动的反恐战争、“阿拉伯之春”开启的,不仅是难民危机;毋宁说,是人类的又一次大迁徙。
大迁徙是大失业的姊妹。
常有人指摘难民不干活,光领救济金,视社会福利为应得(entitlement)。可是智能经济再进一步,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也将沦为“难民”,加入吃福利的大军。考试证书技能经验,一如肤色国籍,无一能改变命运。
针对大众普遍担心的失业问题,ChatGPT在LinkedIn上分享了一篇帖子写道:“AI 不会取代你,一个使用 AI 的人将取代你。”
α
《纽约时报》预测,十年内90%的新闻将由算法生成,包括文稿照片视频配音。但这也意味着,新算法能够根据指令拼贴“素材”,制作海量的假新闻;假照片假视频将充斥媒体和自媒体,而受众无从辨别。
近年研发的“生成对抗网络”(GAN),据《经济学人》报道,便是成功的一例。GAN通过深度学习,“软件跟现实互博”,自动生成图像,调试匹配录音,达到乱真的效果。报道题为《无中生有》,结尾一句倒不无讽刺:AI把造假推向新的高峰,同时也提供了打假的新方法。
GitHub上开源的一款AI换脸视频软件
机器造假,大概只能靠机器甄别。将来,耳闻眼见都未必为实,人敢相信哪家的机器呢?
“再不努力,将无工可打”,是早晨点开微信,跳出的头条标题:两家快递巨头同一天宣布,“无人机快递时代正式到来”。一个说,无人机机场和调度中心某省在建,全球智能物流指日可待;另一个发布,水陆两用无人机试验成功,公司已拿到无人机送货的经营牌照(360 金融圈,2017.7.27)。
这些智能经济的领头羊,他们在规划什么?
韵达快递部署无人机快递业务
他,从农民开始努力,初中辍学跟人进城打工,做一名快递小哥。他非常非常地努力,整天手机攥手里抢单,上车,下车,发短信,把一件件邮包送到写字楼、居民区、政府机关、学生宿舍。他满面尘士,在汽车尾气里奔波。然后,被好心人告诚:再不努力,你将无工可打!
人类如果因AI而亡,一定是拜资本主义所赐。
资本主义如果因AI而灭,则机器人必已认识了真理。
红杉资本美国官网日前发表题为《Generative AI: A Creative New World》的文章,分析了生成式AI
人工智能,越是接近通用(AGI)而全面渗透社会生活、支配经济活动、影响政治决策,就越没有理由留在私人手里,服务于资本的利益。
那么,为何近来谈论计划经济的可行性的,不是经济学家或马院拿国家重大课题的教授,而是智能产业的头面人物?因为资本家从来不信教条,他们明白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诚如爱因斯坦指出。
按资本的逻辑,放着物联网大数据AI算法,谁不想计划一下经济?谁还会把市场交给“看不见的手”——而非干脆,放自己兜里?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应用前景,图片来源:红杉资本《Generative AI: A Creative New World》
人工智能,是现实走到了幻想的前头,或科幻文学的终结。
这终结,有人归之于新世纪科学步伐太快,作家的知识和想象力跟不上。其实怪不得作家,是大众的读写能力衰退了,老依赖机器生成的图像文宇。而机器人正在超脱人类的语言与思维,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
那未来,从前叫科幻。
人工智能,是跳出人类知识陷阱,或智慧对人的扬弃 (Aufhebung)。
人工智能,也是官僚文宣体制的大敌。
比如论文代写,欣欣向荣一大产业,小广告贴遍了校园。那是大学被主管部门逼着玩数目字GDP,生产核心期刊论文、省部级课题、智库内参;而炮制这些“成果”恰是AI的拿手好戏。那些拗口难懂“逼格”高、没人读的专业术语公式图表之类,它检索下数据库,“分分钟”就搞定了。
央视报道学术界ChatGPT使用存在的道德问题
市场上,机器写作与翻译刚起步,产品便大受欢迎,如财经体育和突发新闻的生成、法院文书的拟稿、十多种语言的即时互译。前途不可限量。
照此进度,大学的基础课、实验室、语言教学和技术培训都交给机器,应是可预期的。粉丝文艺跟官媒宣传也不难;受众的思想意识和趣味,早已习惯了智能终端的商品化规训。将来,机器人作品领导时尚,消费者摹仿还来不及呢。
2023年1月5日,美国NBC NEWS发文称ChatGpt已被禁止使用在纽约市公立学校的设备和网络上
历史地看,人机伦理的难点,不在机器智能的强弱,或抽象意义上的人机融合/共生(cyborg)。运作AI的市场与市场主体(个人),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充斥着私利、欲望和价值诉求的。问题的核心,于是指向了社会经济制度的全盘改造。这意味着,又一次,我们将不得不回到哲学的根本,拿出勇气,发动对网络时代晚期资本主义的批判。而这一次,我想,化用一句霍金的名言,有可能是人类的最后一次自我批判。
人工智能如此有利可图,在资本主义放任竞争,弱肉强食和私人垄断的条件下,不可能阻止它的无序研发、违法使用、滥用,或变为战争机器。
放眼未来,有一点很清楚:凭借AI挖掘占有海量的网络数据,极少数人便能攫取大部分资源,控制经济命脉和文化宣传。且不说对宪制(人民民主)的威胁,一次意外事故或遭受攻击,即可引发危及全社会的灾难。故为安全计,AI的尖端技术及核心平台,是不宜让任何个人或私企拿在手里的。就像核武器生化武器,在销毁之前,除了由强大稳定的国家来维护,谁担得起如此重托?
动画短片Love, Death & Robots 剧照
换言之,AI发展到高级阶段,人类迫于形势,为了生存繁衍,其实仅有一个选项:公有化。国家统一监督统一计划,而不得把AI留给自由市场,被“超人”垄断,资本配置资源。
的确,AI之危险甚于核武,如威廉斯强调。核武器虽然只有中国、印度承诺不首先使用,但拥核国为避免同归于尽,皆取威慑的战略,不敢贸然先发制人。AI不同,是高精尖科技也是生活必需;通过终端和数据交换,正在重塑我们的社会、经济、文化与政治。可以预见,机器人终将瓦解市场,把那只“看不见的手”的迷思,连同鼓噪宣传它的教材专著一起送进历史博物馆——不仅市场崇拜的前提不复存在,即无法继续假设其存在,“私人领域”的寡头化也太过危险,必须取缔。
这就印证了罗莎·卢森堡引述的那句革命箴言:资产阶级社会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要么过渡进入社会主义,要么倒退回野蛮社会。
不久,人类将站到历史的十字路口。
有了强大但风险极高的通用人工智能(AGI),是否还应当,还能够忍受这样的社会制度,它“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市场向计划演进,AI收归公有,这不仅是技术条件成熟同竞争优势使然,如苏联数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1975)坎托罗维奇(Leonid Kantorovich)所设想,而且也是人类唯一安全的、可持续的、合乎道德的生活方式(参《红色的富裕》)。
与之匹配,条件成熟,社会便能够“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下: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共产主义始于消灭分工。AI将结束绝大多数人的分工即雇佣劳动,从而再一次,把自我解放的历史任务摆在了劳动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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