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川志奈子,冲绳大学兼任讲师、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理事。本文为提交给2023年北京大学第四届“琉球·冲绳前沿学术问题国际研讨会”的论文。翻译:姚亦鹭
摘要
2006年,冲绳县为提高市民对岛屿语言[1](琉球诸语)的重视;加深人们对岛屿语言的理解,宣布“岛屿语言是本县的文化基础,向下一代的传承更是非常重要”,并设立“岛屿语言日”,以推动岛屿语言的普及。2008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劝告日本政府“承认琉球冲绳人为原住民族,并保护其应有权利”。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将琉球诸语言(包括奄美语、国头语、冲绳语、宫古语、八重山语、与那国语)列入濒危语言红皮书。本报告将对琉球群岛传统语言的特征进行介绍,并从“原住民权利”的角度分析琉球诸语濒临消失的经过与现状。报告还将对仍处于“现在进行时”的日本同化政策和殖民主义问题进行说明,并列举在琉球群岛上已开展的语言复兴运动,以及关乎琉球文化与琉球民族身份认同的琉球诸语复兴上,琉球还进行了怎样的努力。作为第十六届“原住民权利专家机制”会议的发言人之一,我还将与大家分享该会议上探讨的内容与达成的共识。
一、序言
1992年,美国语言学家迈克尔·克劳斯(Michael Krauss)发表的一篇论文(Krauss 1992)中写道:“现全世界约有六千种语言,其中一半以上的语言将在百年内消失,最糟糕的情况则是90%的语言消失”。面对如此惊人的预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了濒危语言保护项目。学界和大学也开始对濒危语言进行记录保存,探讨、研究如何复兴濒危语言。正在研究微语种的美国国际语言暑期学院[2]分析指出,全球242个国家〔译者按:和地区〕的7,168种语言中,约40%,即3,450种语言正濒临消失,大多数濒危语言的使用人数也不足千人。全球约4%的人口使用着96%的语言,而汉语、英语、日语等使用者过亿的语言,仅占全球语言4%,却被96%的人使用,其不平衡性十分明显[3]。
语言为何会消失?语言不仅会因语法、语音语调的变化以及所接触的语言发生分裂与整合,还会因侵略等外部因素产生变化。正如克劳斯预测的那样,21世纪的我们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经历语言的更替。其中,不能忽视大多数语言陷入濒危状态,与殖民主义有直接关系。殖民主义在全球传播其小众但处优势地位的语言时,会使当地土著放弃自己代代相承的民族语言,转而以优势语言替代。这正如罗伯特·菲利普森(Robert Phillipson)的“语言的帝国主义”概念所表达的那样,是因优势语言与劣势语言之间,结构与文化不平等所造成的结果,至今为止,世界仍处于优势语言支配劣势语言的结构中。社会经济的支配与语言、文化和精神的支配互为表里,同时存在。
二、什么是琉球诸语
琉球群岛上人们使用的传统语言被统称为“琉球诸语”。1893年,巴兹尔·霍尔·张伯伦(Basil Hall Chamberlain)对琉球的语言进行调查,提出琉球语和日语源自同一语言系统。1954年,服部四郎通过比较琉球诸语与日语的基础词汇,证明了两种语言之间存在较大差距。例如,琉球诸语之间的基础词汇相似度为80%至95%;琉球诸语与日语的东京语相比较,相似程度分别为:奄美语68%、冲绳语66%、宫古语59%、八重山语63%。为区分语言和方言,通常会以“相互理解”为标准,而琉球诸语与日语虽然属于同一语族,但彼此之间几乎无法理解。帕特里克·海因里希(Patrick Heinrich)指出“由二十多种语言构成的斯拉夫语族与罗曼语族共用的语根比例约为70%至80%。如果两种语言共用语根比例低于85%,就可以认为二者之间的差异性大,从语感上将两者看作各自‘独立’的语言”。从比较语言学的角度来说,琉球诸语不应被归类为日语的方言,而更应被看作“独立”的语言。然而,尽管可通过客观的分析确认琉球诸语的语言“地位”,但1879年起,日本不顾琉球的反对,以武力吞并琉球(即琉球处分),琉球诸语就被贴上了“日语方言”的标签。
近年,因琉球群岛地域广阔、语言多样性丰富,已不再对其语言使用“琉球语”的总称,改称“琉球诸语”,可分为北琉球语(奄美群岛和冲绳诸岛)和南琉球语(先岛诸岛)两大类。每个岛屿、甚至每个村落之间存在明显的方言差异,这是琉球诸语的一大特点。
目前,大多数语言学家认为,琉球列岛的各语言应是独立“语言”,但也有学者基于意识形态,将其视为“方言”。冲绳县政府在“语言”和“方言”的问题上并未明确表态,而是采用冲绳语中“岛屿语言(shimakutuba)”一词,代表“岛屿、村落和故乡的语言”。
三、琉球诸语的衰退
琉球被日本吞并后,首任冲绳县令锅岛直彬曾说“将语言和风俗变得与本州相同,是本县施政中最为紧要的任务,其方法必定是通过教育”。第二任县令上杉茂宪也曾说“在本县的治理中,最为紧急的任务是教育兴业,以及其它各项事业的振兴”。由此可见,负责统治冲绳的日本人把教育事业视为重中之重,其目的是通过“教育”将琉球独特的语言风俗同化成日语。冲绳县厅设立“会话传习所”(后成为师范学校),培养能够使用“普通语(日语)”的小学教师,同时在各地设立小学,推进同化政策。日本人所说的语言(标准语)无法被琉球人理解,这成为日本统治冲绳的一大障碍,因此教授“标准语”成为其统治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措施[4]。1882年,全冲绳共开设小学51所,其中三分之二的教师由外县招聘而来。但冲绳的入学率并未因此迅速上升。近藤健一郎[5]指出,冲绳人将学校称为“大和屋”,认为学校是日本教师教授“标准语”的地方,这种使琉球人难以接受的异物感,很可能是入学率不高的原因之一。为提高入学率,冲绳县政府采取入学激励措施,承诺入学就读后,将来能有资格担任更高级的政府官员。
“皇民化教育”和“普通语”的推行是日本同化政策的代表。以语言教育为核心,为天皇培养忠实臣民的皇民化教育,最先开始于亚洲的冲绳。之后,冲绳又成为日本对中国台湾、朝鲜等亚洲各国日后进行殖民统治的模板。战前,学校禁止学生使用琉球诸语,违者会遭到处罚,并被强制带上“方言札[6]”。必须要掌握“标准语”(日语)才能获取一定社会地位,比“标准语”劣等的“方言”(琉球诸语)是需要矫正的对象,在学校上学的孩子们逐渐形成这种等级观念,并不断内化于心。在笔者的调查中,有亲历过“方言札”的人说,他曾“因戴上‘方言札’而感到羞耻,导致自己不敢在学校说话”、“因害怕在别人面前说话而变得口吃,长时间不敢与人交流”。还有些冲绳战役前出生的人说,他的母语是琉球诸语,直到上学后才开始学习日语。对于这些人来说,六往事不应就此被人们忘记,现在更应关注他们心理创伤的康复;考证同化政策给琉球人带来的精神压迫。
1945年冲绳战役爆发时,日本第三十二军司令部在《琉军会报》中发布了如下命令:“即日起,军人及其军属严禁使用标准语以外的语言,使用冲绳语者一律按间谍论处”,这意味琉球语的使用者可能会被视作间谍遭到处决。语言学上被证明与日语有较大差异的琉球诸语,被日本定位为“日语的方言”,并规定“方言必须被矫正”,藉此摧毁琉球人的价值观,强行推进同化和语言转换的进程。战场上,冲绳人因与日本人说不同的语言,又被异化成外民族人,只要说了日本士兵听不懂的“方言”就可以被视作间谍处决。
战后,冲绳在美军统治下的27年里,土地被接连强制征用于建设军事基地,因基地造成的事件也层出不穷。因此,琉球人开始要求美军基地撤离琉球,并掀起让琉球适用日本宪法的“复归”运动。运动中,以学校为中心,再次开始厉行“标准语”教育,部分地区甚至重新出现了“方言札”。该运动旨在摆脱美军暴政,争取基本人权,但为何是“复归”日本?为何会出现要成为“日本人”的选项?这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吗?自1972年琉球“复归”日本至今已过去51年,当年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建设了更多美军基地和自卫队基地,如今听到有人讨论有事时的避难所和避难计划时,再回顾过去,不免让人感到这一切都难以接受。
正如“语言的帝国主义”的定义所传达的那样,某区域内特定的外语,会因其语言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力量产生压倒性的影响力。自日本吞并琉球起至今日,日本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方面对琉球产生的影响始终在逐年加深,日语作为支配性语言的地位也变得不可动摇。特别是在1972年琉球“复归”日本后,日语媒体迅速在琉球普及,因往来日本已无需护照,为求学和工作前往日本的琉球人增多,大批日本游客来到冲绳,日本企业也纷纷选择进驻。这波日语“巨浪”的冲击,加速了原本缓慢的语言更替进程。
冲绳县2022年度的“县民岛屿语言意识调查[7]”显示,约为80%的人觉得对岛屿语言“有亲切感”,这与2013年第一次进行该调查的比例基本保持一致。与此相对,回答将岛屿语言“作为主要语言使用”或“岛屿语言与共同语使用频率相同”的比例仅有16.8%,相比十年前的35.4%约减少一半。在岛屿语言的理解程度方面,回答“能完全理解”的人为22.8%,从年龄层上来分析,70岁及以上的人占42.9%,而30~39岁占2%、20~29岁占3.5%、10~19岁占3.8%。“县民意识调查”不是直接测试岛屿语言运用能力的调查,而是针对县民语言“意识”的调查,其中,10至19岁人群与20至29岁人群比30至39岁人群使用岛屿语言的频率更高,这一现象值得进一步研究。
在孩子们使用“岛屿语言”的意愿调查上,52.2%的小孩表示“非常想掌握”或“想尽量掌握”岛屿语言。关于在学校加入“岛屿语言”课程的问题上,14.7%的学生表示“即使减少其他课程也希望加入岛屿语言课”;58.9%的学生表示“希望该课程以课外活动形式进行”,合计73.6%的人表示支持,相比上一年的调查结果,支持该课程的比例约上升了十个百分点以上。想为濒危的琉球诸语做点什么,这种担忧的意识以数据的形式得到了展示。
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改变其地位时,琉球还只是使用琉球诸语的单一语言社会。之后,日本开始由上而下地实行名为同化教育和皇民化教育的语言政策。冲绳战役中,琉球人平均每四人就有一人丧生,导致琉球诸语的使用者数急剧下降。战后美军统治时期,琉球相继发生多起践踏人权的事件,为获取基本人权,琉球人在“复归”运动中,由下而上地学习“标准语”,琉球社会逐渐转变为使用琉球诸语和日语的双语社会。从“只会琉球语”的世代到“能听懂日语”的世代,再转变成“能听懂琉球诸语但不会使用”的世代,琉球人追求基本人权、受日本宪法保护的“复归”运动,最终在美日的密约之下遭到了背叛。51年后的今天,仅占日本国土面积0.6%的琉球,却拥有70.3%的在日美军设施,即使战争已结束78年,琉球人仍要承受美军训练产生的噪音,以及美军士兵造成的各种事件、事故,极大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在基地负担如此之重的情况下,美日仍在推进军事基地的建设,这让人们开始担忧是否会再次被卷入战争。日本在琉球实行的帝国主义和语言政策表里一体,让琉球变成了“只能听懂琉球语但不能说”的单一语言社会。
四、琉球诸语的复兴与课题
接下来将介绍面对濒临消失的琉球诸语,冲绳县政府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民间团体和个人又对琉球语的复兴做出了哪些努力。本部分还将探讨琉球诸语复兴所面临的课题。
2006年,冲绳县宣称“岛屿语言是本县文化的基础,向下一代普及和传承更是重中之重”,法院通过了由议员提出的“岛屿语言日相关条例[8]”。冲绳县政府在其官网上指出“县内各地区传承的岛屿语言,不仅是进行地域活动时重要的语言,还是组踊、琉球舞踊、以及冲绳戏剧等冲绳文化的重要基底,更是冲绳县民身份认同的所在”。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将奄美语、国头语、冲绳语、宫古语、八重山语、与那国语六种语言认定为即将消失的语言,列入《濒危语言红皮书》。2013年,为实现岛屿语言向下一世代的普及与传承,依据“岛屿语言日相关条例”,冲绳县政府制定了“岛屿语言”普及推广计划。2023年,基于此前的成果和发现的问题,冲绳县又进一步制定了第二期“岛屿语言”普及推广计划。在第一期计划中,冲绳县会定期举办“岛屿语言县民大会”;表彰对岛屿语言普及作出杰出贡献的人;向中小学分发岛屿语言读本;与其它团体合作,设立岛屿语言普及中心,培养语言人才;建立岛屿语言人才库;定期开展相关研讨会;制作普及推广工具。还与大学合作,开展“岛屿语言正确表记方法研讨会”,讨论建设岛屿语言数据保存库。
笔者于2014年对从事冲绳语言复兴运动的个人和团体进行了调查[9]。早在冲绳县采取措施之前,琉球群岛各地就已有各式各样的草根活动保护群岛语言。例如,成立于1990年的非盈利组织“岛屿语言会”以冲绳市为中心,向中小学派遣冲绳母语者,为学生在晨读和社团活动时间提供冲绳语的指导,还制作了共计10次,针对社团活动的教材和指导方案。以那霸市为中心开展活动的非营业组织“冲绳语普及协会”与“岛屿语言会”相似,除向保育员或中小学派遣教师外,还会发行冲绳语报纸、开发冲绳语教材、举办培养冲绳语教师的讲座。在宇流麻市活动的“太阳之子童谣会”通过儿歌和民间故事,向孩子们教授岛屿语言和琉球的传统活动。宜野湾市的“北极星会[10]”面向0岁至12岁的婴幼儿和小学生开设亲子课程,被称为“舵手”的讲师,会在课程中建立冲绳母语者与亲子学习者之间的联系[11]。
在了解地方的各种尝试之后,可明显看出“预算”是它们共同的难题。琉球诸语复兴活动主要依靠志愿者的协助,个人仅靠琉球诸语相关活动几乎难以维持生计,状况与教授日语、英语或其它语言维持生计的讲师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琉球诸语曾经被视为“没有学习价值的语言”,甚至有过不使用则能获得奖励,使用反而会威胁生命的时期。如今要重唤醒该语言的活力,使其融入人们的生活,不能单靠课堂上的语言教育,还要让人们重新认识到琉球诸语的价值,理解琉球诸语和其他语言一样,都是值得继承的语言。然而,目前的实际情况是,希望下一代继承琉球诸语,并致力于普及活动的团体和个人母语者,不得不自掏腰包购买电脑,承担教材开发、印刷、活动场地、通讯以及交通等所有费用。尽管有补助金和研究经费可以申请,但对于年事已高的母语世代来说,从信息的收集到申请书的制作都是极具挑战性的过程。此外,琉球诸语的复兴运动还高度依赖母语世代的志愿者,学习者的需求分析、表记法的准确性、词典、语法书以及教材的开发和出版都只能在摸索中推进。希望该类活动今后能与外语教育和应用语言学的专家合作,共同开发更符合琉球诸语教师和学习者需求的培养计划、翻译课程以及对话练习。还要能面向学龄前儿童、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成年人以及能听懂琉球诸语但不会使用的世代,提供琉球诸语教育和相关活动场地。
现举行的大多数活动都是以单次活动为主,若能以社团活动或大学授课的形式,连续进行十五次授课,则能拥有更好效果。从语言学习的角度来说,仅仅十五次的授课绝对不足以掌握一门语言,对于只会日语的琉球年轻一代来说,没有将其作为语言进行学习的思想,仅通过参加几次活动,更是不可能在掌握琉球诸语上产生显著效果。为何会出现上述情况?笔者认为,当前琉球正在进行的琉球诸语复兴运动,似乎还在讨论如何进行普及和推广,且尚未抓住运动的本质。如果“启蒙”是“让人对某件事有正确的理解,并改变对其的态度和行为”,那么我认为绝大多数的冲绳县民都已经认识到琉球诸语正濒临消失。但若要对个人意识进行改革,“改变对其的态度和行为”使琉球诸语重新充满活力,恐怕这是不现实的事情。而且我深感疑问,人们真的对琉球诸语的“现状”了解吗?
例如,在小学的社团活动中学习冲绳语时,学生们会学习动物的名称、歌曲的歌词以及日常的问候用语,但学生没有机会了解“我们本应掌握的琉球诸语为什么会濒临灭绝?”。冲绳县的“岛屿语言普及推广计划中”也并未提及琉球诸语言是如何衰退的,以及如何使改语言重新充满活力。琉球诸语言因语言同化政策而被剥夺,要实现语言的复兴需要所有人的理解与努力,而冲绳县政府在推动这一认知方面上,所做工作显然有些不足,甚至未谈及琉球民族的语言权利问题。总览国际法上语言权利的概念发展过程,联合国宪章已倡导消除因语言产生的歧视。此外,还有四则涉及语言权利的宣言[12],1.《世界人权宣言》、2.《保护所有移徙工人及其家庭成员权利国际公约》、3.《在民族或族裔、宗教和语言上属于少数群体的人的权利宣言》[13]、4.《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八项人权条约[14](《取缔教育歧视公约》、《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移徙工人国际公约(补充条款)》(ILO第143号条约)、《土著和部落人民公约》、《残疾人权利公约》)。因日本对琉球的吞并和同化,导致琉球人无法继承自己的母语“琉球诸语”,且学习该语言的权利至今仍遭到剥夺,与所有人正确共享这一信息正是当务之急。
五、原住民族的视角
2007年,联合国表决通过《土著人民权利宣言》时,日本投出赞成票。2008年,日本国会两院通过“承认阿伊努民族为原住民族民族”的决议。同年,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审查日本第七次定期报告(CCPR/C/JPN/5)后,结论性意见如下:
32.本委员会注意到,缔约国尚未正式承认阿伊努民族和冲绳琉球民族为原住民,也未确保他们享有特殊权利及权利受到保护(参照《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27条)。缔约国应在其国内法中明确承认阿伊努民族和琉球冲绳民族为原住民族,并采取特别措施以保护、保存和发展他们继承的文化与传统生活方式,承认他们在其土地上的权利。缔约国应为阿伊努民族和琉球冲绳民族的儿童提供接受合适教育的机会,以确保他们能够通过自己的语言,学习关于自身的语言与文化的知识,并将阿伊努和琉球冲绳民族的文化及历史纳入正式课程。
联合国劝告日本政府“承认阿伊努民族和琉球冲绳民族为原住民族,并保障其特殊权利”。之后,日本政府通过内阁决议承认阿伊努族为原住民族。但另一方面,国会却未进行任何关于承认琉球民族为原住民族的决议。2010年,联合国消除种族歧视委员会(CERD)也对日本政府发出了同样的劝告,日本外务省对此回应“冲绳县居民及冲绳籍贯者均属于日本民族,他们与其他府县籍贯者相同,在社会认知上,不属于生物学或文化上拥有特殊特征(会遭到歧视)的群体,因此不是该条约的适用对象。冲绳县与日本本土存在语言、宗教、习惯和文化差异的认知,并非是社会普遍认知”。日本政府否认琉球民族为原住民族;否认琉球民族是不同于日本的其他民族;否认琉球语是与日语不同的语言。在原住民权利问题上,国际标准与国内标准之间存在巨大差距。
什么是原住民族?联合国信息中心的网站[15]上是这样描述:
原住民族是世界上最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之一。联合国已越来越关注这一问题……许多原住民族被排除在政策的决策之外,被迫在贫困线上挣扎,遭受剥削,被所处社会同化。当他们主张自己的权利时,往往会遭到镇压、酷刑甚至杀害。他们因害怕迫害而经常沦为难民,有时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民族身份,放弃自己语言和传统生活方式。
对照琉球人所经历的历史,以及当前的政治、语言状况,我认为这就是在讨论我们的问题。《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的宣言》指出,原住民族有权建立和掌管他们的教育制度和机构,以自己的语言和适合其文化教学方法的方式提供教育。原住民族享有自决权。一直以来,琉球的政治地位遭到剥夺,经济、社会及文化发展也受到阻碍。正如联合国的劝告所言,琉球民族是原住民族,日本政府必须真诚地直面琉球人权利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享有怎样的权利?我们的权利以怎样的方式被侵害?日本政府为保护这种权利又能做什么?只有日本政府回答这些问题,琉球诸语才可能走向复兴的道路。
最后,笔者作为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ACSILs)的共同代表,自2013年成立以来,我不仅与会了联合国多个委员会的会议,还参加了多种推动琉球恢复自决权的活动。迄今为止,笔者已四次代表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ACSILs)参加联合国会议。今年7月,“联合国原住人民权利专家机制会议”在联合国欧洲办事处日内瓦举行,接下来我将介绍两份于会议上提交的声明文。其中之一是“文件7[16]:国际原住民语言十年[17]”
大家好,我是来自琉球的亲川志奈子,在此向大家问好。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琉球语言列入《濒危语言红皮书》。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后,琉球语成为消灭打击的对象,被禁止在学校等教育场所使用。冲绳战役期间,日本甚至发布军令“凡是说冲绳语者,皆视为间谍处决”。琉球诸语是我们的母语,而我们继承自己语言的权利却遭到剥夺,导致琉球诸语陷入濒临消失的窘境。自2008年起,联合国多次劝告日本政府承认琉球民族为原住民族,并敦促日本政府保护其应有的权利。但日本政府依然维持一贯的态度回答“琉球人是日本民族,他们所说的语言是日本方言,因此不存在种族歧视”。琉球诸语是琉球文化的根基,冲绳县政府为使下一代继承该语言,制定了普及推广计划。但处于日本教育系统下的琉球,始终未能在公共教育中导入原住民语言课程。同在日本身为原住民族的阿伊努人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日本的做法违反了《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根据冲绳县2023年1月的调查结果,在琉球诸语理解程度的问题上,70岁及以上“能完全听懂”的人占42.9%;三十岁年龄层中“能完全听懂”的人仅有2%。我们要求日本政府正视这一情况,立即采取措施将琉球诸语和阿伊努语纳入当地教育体系。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尽快行动。谢谢。
另一份是我与阿伊努民族关根摩耶女士(代表市民外交中心)的共同声明“文件6:呼吁国家参与语言的复兴”。
议长您好,我是来自市民外交中心的关根摩耶。这是我们位于日本的两个原住民族团体——阿伊努和琉球的共同声明。日本政府并未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动的“国际原住民语言十年”计划制定相应的国家计划。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这一计划高度契合我们原住民的需求,最关键的是我们可以自行决定计划涉及的范围、时间以及执行方式。依据《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第14条“各国应与土著人民共同采取有效措施,让土著人,特别是土著儿童,包括生活在土著社区外的土著人,在可能的情况下,有机会获得以自己的语言提供的有关自身文化的教育”。基于现在的状况,我们住在日本的原住民族阿伊努民族、琉球民族决定先制作阿伊努语和琉球诸语的教材,再从保育园开始,建立使用阿伊努语和琉球诸语进行教育的教育机构。首先,我们会呼吁日本政府制定相关国家计划,并强调阿伊努语的计划制作要以阿伊努民族为中心,琉球诸语的计划要以琉球民族为中心。计划中应该加入如下内容。
1.将阿伊努语和琉球诸语认定为日本的官方语言;
2.设立阿伊努语言周和琉球语言周;
3.将阿伊努语和琉球诸语设为学校教育的学科。
我们还会向联合国原住人民权利专家机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支援,以协助日本政府建立和实施该计划。谢谢。
原住民视野不仅能让我们正视之前经历的殖民主义,还能使我们与有相似经历的伙伴相遇,共同走上去殖民化道路。濒危语言的复兴,若背离语言的本身或忽视该语言使用者的经历,就会变成只停留于表面的普及启蒙运动。我认为,向更多原住民族学习经验,直面冲绳经历的语言帝国主义的历史,努力消除语言的创伤将会是琉球诸语复兴的捷径。
注释:
[1] “岛屿语言”原文“しまくとぅば”(shimakutuba),琉球语中意为“岛上的语言”。
[2] 英文全称为“Summer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简称“SIL”。该组织主要在研习、开发及记录一些比较鲜为人知的语言,藉以扩展语言学知识、推动世界识字率及扶助少数族裔的语文发展,并在“Ethnologue.com”网站上提供各项研究数据。
[3] *SIL “How many languages are endangered?” Ethnologue: Languages of the World. https://www.ethnologue.com/insights/how-many-languages-endangered/ (2023-10-15)
[4] *近藤健一郎 (1993)「学校が「大和屋」と呼ばれた頃:琉球処分直後の沖縄における学校」、『北海道大学教育学部紀要』61 105-142頁。
[5] 北海道大学教育学研究科教授。
[6] “方言札”为一块写有“方言札”三个字的木牌。在学校说琉球诸语的学生会受到各式各样的惩罚,并被强制戴上该木牌,只有发现其他同学说琉球诸语时才能摘下。该惩罚措施使不少学生曾遭受霸凌或歧视,也有部分学校的学生为反抗这种规定和惩罚,故意在学校使用方言,反而使琉球诸语在学校被使用地更加频繁。
[7] *沖縄県(2023)「沖縄県しまくとぅば県民意識調査報告書」https://www.pref.okinawa.jp/site/bunka-sports/bunka/shinko/simakutuba/documents/kennminnishikityousa1-101.pdf (2023-10-15)
[8] 条例将每年9月18日定为“岛屿语言日”。
[9] *親川志奈子 (2014)「しまくとぅば復興に向けた取り組みと課題」『危機的な状況にある言語?方言の実態に関する調査研究(八丈方言?国頭方言?沖縄方言?八重山方言)』117-128頁。
[10] 日语原名为“くとぅば?すりーじゃ☆にぬふぁぶし”。“すりーじゃ(surzya)”意为“星星”,“にぬふぁぶし(ninufabushi)”意为“北极星”。
[11] *崎原正志、親川志奈子 (2021) 「しまくとぅば普及推進活動団体「くとぅば?すりーじゃ☆にぬふぁぶし」活動報告とまとめ」『沖縄工業高等専門学校紀要』第15号9-22頁
[12] 1.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2.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the Rights of All Migrant Workers and Members of their Families;3.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Persons Belonging to National or Ethnic, Religious and Linguistic Minorities;4.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
[13] 简称为《少数群体权利宣言》
[14] Convention against Discrimination in Education;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Economic, Social and Cultural Rights;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Migrant Workers (Supplementary Provisions) Convention;Indigenous and Tribal Peoples Convention;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the Rights of All Migrant Workers and Members of their Families;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15] https://www.unic.or.jp/activities/humanrights/discrimination/indigenous_people/
[16] EMRIP16:Item7–International decade of Indigenous Languages by Shinako Oyakawa。
https://aippnet.org/emrip16-item-7-international-decade-of-indigenous-languages-by-shinako-oyakawa/
[17] “国际原住民语言十年(2022-2032)”该计划旨在增加原住民语言使用者数量,提高其语言熟练程度,并鼓励在公共领域更多地区使用原住民语言提供服务。同时鼓励尊重语言多样性,加强文化间对话和包容性教育,并呼吁强化国际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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