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是现在的网络流行词,百度百科对这个词的解释是:“指牛和马,两种牲畜,现用来比喻为生活所迫供人驱使从事艰苦劳动的人”。很多人打工人自称为牛马,是对自己永不停歇的工作状态的自嘲。但实际上这种自嘲是对于牛马的侮辱,因为作为动物的牛和马一天的工作时间,一般不会超过8小时。
作为动物的牛马,是传统社会中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之一;而作为工作机器的现代牛马,则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产物。从封建社会向资产阶级的过渡,一般被认为是人逐渐获得自由的过程。这个说法当然是对的,从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等级制和政治奴役中解脱出来,成为资产阶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公民,这当然是一大进步。但在获得人身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同时,劳动者却丧失了对于劳动过程的掌控和工作场所中的自由,现代意义上的工作牛马就是这样诞生的。
在自然经济时代中,劳动者和生产资料之间是结合在一起的。封建行会中的手工业者拥有自己的生产资料,用自己的技术从事生产,劳动成果归自己所有。而对于封建农奴来说,即使农奴主会依靠政治暴力剥夺农奴的一部分劳动成果,但农奴对于生产过程是可以自主掌控的,他可以决定什么时候耕种、如何耕种,可以自主决定自己的劳动时间。另外,这一时期人类所从事的是一种任务导向的劳动(区别于资本主义时代以利润为导向的劳动),劳动的尺度和限度是人类的日常生活需要。比如劳动者可以花一天的时间来做出一只鞋子,也可以花两天、三天、四天,到底花多长的时间,基本取决于自己的心情。因此,前资本主义时代人类的日工作时间,一般不会超过4小时。
当野心勃勃的新生的资产阶级开始扩张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懒散”的劳动者:他们仅愿意从事最低限度的劳动,经常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虚度光阴。这引起了资产阶级道德家们的不满和哀叹。英国一位早期资本家克莱顿曾抱怨说:“大批看客挤满了教堂和街头”,在观看婚礼和出殡的行列,“他们……毫无顾忌地浪费白天的大好时光,仅仅为了看热闹……”
为了保证自己能获得最大限度的利润,资产阶级很快展开了对“懒散”的劳动者的强制和规训。这种规训一方面体现在劳动时间上——劳动者的日工作时间从自然经济时代的不到四小时,提高到了10小时、14小时、16小时甚至更多。另一方面则表现在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和改造上。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劳动者和生产资料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劳动者也可以自主掌控自己的劳动过程。生产一件产品,从设计到制作的完整过程,都是由劳动者完成的,用布雷弗曼的话来说,就是“概念的制定”和“概念的执行”都是统一的。劳动者能够在这种完整的劳动过程中体会到一种意义感和价值感,劳动本身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因此他们并不排斥劳动。但在进入资本主义阶段后,劳动者对于劳动过程的掌控权逐步被剥夺了。劳动过程也逐渐被分解,劳动者日益成为了整个生产过程中无关紧要的螺丝钉,成为了机器的附属品,工作的意义感也就丧失了。鲍曼指出:“在过去,人们通过自己设定目标、自己控制进程,获得工作的意义和动力,但现在,他们只能被动地完成由他人设置和控制的任务,工作对他们而言完全失去了意义。”
那么,面对这种无意义的工作,应该如何驱动人们去主动工作呢?资产阶级发展出了一种与其资本积累需要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和工作伦理。在这种工作伦理中,对劳动的厌弃和对时间的浪费,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汤普森说:“清教主义是使闲暇与工业主义方便地联姻的代理人。它使人们转变态度,对时间进行新的评价,使孩子们甚至在婴儿期就要接受让每个小时都发出光彩的教育,使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浸透着时间就是金钱的等式。”
这种工作伦理概括成一句话就是:“工作即正义,不工作是一种罪恶。”工作被认为是人类的正常状态,不工作是不正常的。哪怕劳而不获,哪怕努力工作改变不了你贫穷的状态,你也应该去工作。鲍曼指出,这场工作伦理改革运动是“一场关于控制和服从的战争”。这场改革运动的目的,是“把工作本身和任何切实的、可理解的目的分离开来”。也就是说,工作已经不再是满足人们需要的手段,而成了目的本身,工作就是最高的道德!
现代的工作牛马就这样诞生了。
但在这种工作伦理的驱动之下,现代牛马即使孜孜不倦、一刻不停地去工作,他在工作中也不可能获得任何满足,因为工作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工作带给他的,只有焦虑、压抑和痛苦。他只能通过工作之外的途径来寻求满足。资产阶级也贴心地为这些牛马们提供了获得满足的途径,这就是——消费。“消费市场做好了准备,并愿意提供这种场所。曾经由工作带来的自豪感,现在可以从(以合适的价格)购买精品商品中获得——在迷宫般的大型购物中心发现最好的‘店铺’,发现推车上最好的衣服或货架上最好的商品。”
在消费活动中,现代牛马能够体会到自己在工作中所体会不到的自由,他可以自由地在琳琅满目的现代商场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商品,能够通过购买一件又一件的商品,来拿满足自己的一个又一个欲望,从而“防止烦躁、无聊、审美疲劳、忧郁、绝望或厌倦”,进而短暂地忘却无意义的工作给自己所带来的创伤。
同理,现代旅游业的诞生,也是现代牛马试图挣脱其枯燥无聊的西西弗斯式工作的产物。在旅游活动中,现代牛马能够短暂地挣脱强加在他身上的工作枷锁,获得对自己的人身支配权,重新体会到作为人的感觉。尽管这种自由是如此的短暂,但也能让他获得短暂的喘息,从而重新积蓄力量,恢复身心——以更好地投入工作。
所以,打工人喜欢旅游,就像牛马向往草原一样。而牛马短暂地回归草原,可以让它们更好地当好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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