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戴旭的过程,不断有一些古远或眼前的人物纷纷向我走来。
他们有谁呢?屈原,黄维,辛弃疾,岳飞,堂吉诃德,西西弗,彭德怀,刘少奇,以及,眼下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张承志(张承志和戴旭,我将在另一章里独立成篇)。
有时我不得不掩卷,定神,凝视眼前这一个个有些怪诞的人物。我睁大眼睛,在冥冥中与他们一个个握手,却丝毫不奇怪我对他们的联想。
从未有一本书,让我想起这些人。
是否,戴旭与这些人共同拥有着一种死士般不悔的硬骨?当我进一步将他们合并、梳理之后,黄维、堂吉诃德和西西弗,被留在我解读戴旭的虚幻版图。
这三个人(或神),第一个被我推到前台的,是堂吉诃德。这三本书中,无论读哪一本,当我被一种紧张和严肃的气氛笼罩,不得不将眼睛从书页移开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奔来一个手执长矛、不顾一切的斗士。我从不追踪这斗士从哪里来?奔去了哪里?似乎,他的胜利和失败也并不重要。我所惊奇的,只是这个斗士策马而来的那个画面,这画面一次次在我面前展开,不知它在指示着什么。
后来的某一瞬间,我倏地明白,一种模糊的前冲的姿势,被我在心中定格已久,将要湮灭、消失的时候,得到了斗士的指示,似神灵闪现。
我何尝不明白,塞万提斯的原著里,堂吉诃德是一个多重形象。按照中国传统的释义,或许贬大于褒。无论塞万提斯本意里想赋予他的主人公哪种形象,抑或,让每个读者中心中形成自己的“堂吉诃德”,我仍然尊崇中国的“见仁见智”。我固执地喜爱着自己心中的堂吉诃德,一个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失败的骑士,他屡次悲壮的冲锋均无胜利的目的性,他的惨烈的扑倒、折戟、头破血流,除了“活该”,无以渲染。他一次次伏倒,再起,再冲锋,荒唐,怪诞,不自量力,留给世人加倍的讥讽和轻蔑,可他全然不顾,他听不到,看不到,或者,在他的概念里,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一次次冲锋,那是他惯性的、周而复始的使命。
有一个词,冰消雪融般地浮出:可爱。
难道你不这样觉得?
我看到戴旭从堂吉诃德身后走来,也许这样的幻觉本身,荒谬地令人咬牙切齿,但这并不妨碍我固执地将两个手执长矛、以死拼杀的幻影重合在一起。特别是当我被一派软绵绵的世相所环绕,更多的人为钱权色前仆后继的时候,我也幻想着自己成为那个影子,与他们重合。
或许由于这个世界邪恶与鬼魅的顽固强大,古人才让一个个堂吉诃德式的幻影为自己的理想“代言”,看啊,这无以言说的西西弗,只是将堂吉诃德的长矛扔掉,换上了那块呼啸而下的巨石。“一个暂停,西西弗吸引了我。那张贴近石头、劳苦的面孔本身已经变成了石头……”——法国哲学家加谬神色沉重地讴歌西西弗是“荒谬”、“幽默”的英雄,并强迫“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快乐的”。
戴旭是快乐的么?他有着与邓公命运相“媲美”的几起几落的军旅,这个连每个毛细血管都硬铮铮的家伙,他的字典里早将阿谀、妥协、谄媚等开除,超乎常人的军事才华,没能给他带来任何俗世利益,却一次次成为将自己逐出军营的证据。多少人泡病假、假信息绞尽脑汁期望获得一纸转业令,而一腔热血拥抱军营的戴旭屡被放逐;今天,明星从军几成话题,一首歌,一篇文,就扛上吓人的军衔。戴旭呢,慷慨著文,拼死谏言,有时甚至仅仅因“观点太新”而划归另类。
不止一次。
在这方面,戴旭太“健忘”。哪怕他能够记取“教训”,让自己稍稍地“曲”一点,他身上的光环肯定并不暗于明星。性格即命运。古人塑造了堂吉诃德和西西弗,想必已料到日后他们的化身。戴旭只好一次次推起自己的“石头”。
“他对诸神的嘲讽,他对死亡的痛恨,以及他对生命的热爱为他赢得了那不能言说的惩罚,那里整个人都在徒劳地努力。这就是因为热爱这土地而必须付出的代价。”看来,加谬太宠爱他心目中的西西弗,他似乎淡化了仰不可及的海拔,泰山压顶般的重量,以及肉身击石的脆弱。他以他哲学家的思辨,放大了他们的热情和快乐。
我宁愿相信。
与以上二神相比,黄维回到了俗世的现实。
黄维与戴旭并未使我产生必然的联想。某天,“一驾安装了永动机的战车”,这句话在我捧读的时候脱口而出。只是“永动”,令我想起那个早已遗忘了的黄维。
我不想闲言永动机本身,人们对黄维的嘲笑也已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令我想起“永动机”的由头。早年曾读黄济人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我也曾与众人一起嘲笑过。但我却对一个细节久久玩味,当黄维被转移到抚顺监狱,遇到那个唯一不嘲笑他,反而支持他、为他组建研制小组的管教所长,当众人围观试验样机,永动机缓缓停下来的时候,黄维说:“没有成功。但对我来说,有了比成功更加珍贵的收获,我今天才真正了解了中国共产党的干部。我真心钦佩。”据说,这是黄维二十年监狱改造生活的第一次发自肺腑的反省。
我也不想在此讨论科学。我只是由那位管教所长想到戴旭的军旅环境。戴旭说“思想无疆界,宣传有纪律”,是他在母校的最大的收获之一。想,是无罪的,人类的上天入地哪一宗不是“想”出来的,德国人都能用眼睛指挥汽车了,可见,“想”的威力。
黄维的永动机虽然失败了,但他的“永动”思维也并非毫无价值,谁也不敢定论未来的人类。人类的每一步进化,都从众多的“无价值”中提炼出真正的东西。何况,中国这样的思想环境太需要这样的“战车”。还是加谬,他说“了解到没有胜利的事业,我开始喜欢失败的事业:它们要求不被玷污的灵魂,不管是对于它的失败还是暂时性胜利。”
不被玷污的灵魂,正是堂吉诃德和西西弗们的可爱、纯粹之处啊!这样的灵魂,才能驾起勇猛的战车,唤回被遗忘了的希望和正义。
我们多么需要这样的战车,这样强大的、不畏强权凌辱的、安装了永动机的战车。
我坚持这样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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