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承志的笔力以风骨见长,尤以《秋华与冬雪》最甚。3月的某天,戴旭读到这篇文,深得共鸣之后写过一篇读后感,我后来辗转读到这篇文章,与《秋华与冬雪》两相比较,久久不能平静。
一时说不清两个人的内在联系,却在之后的阅读中,总在不经意地将两个人放在一起,久久打量。打量着,就感到二人不仅应是格瓦拉所定义的那种“亲戚”,还应是跨越时空的——知己。
他们身上,都彰显着一种超拔历史与现实的大气与大义,一种在抽象与具象中游离的“高”和“大”。至今,虽从未与他们二人谋面,但我想说,这是两个硬骨之人,大写的人。
戴旭与张承志并非熟络,他们分属两个不同时代、不同道路的陌生人。尽管生活可能交叉——他们行走在同一城市,却并不妨碍他们的陌生。在那个历史节点之前,他们像两粒毫不相干的尘埃,各自飘悠在这个世界的两处,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一个让他们相交的机缘,如两条笔直的平行线,虽然后世的漫画天才几米让平行线也相交了,但谁都明白那是言辞之秀,或者说是一种噱头效应,真正的平行线,哪能相交呢。
文字真是奇妙的东西,无论两个多么陌生的人,当他们体内沸腾着某种共同特质的时候,则会出现某种超离现实的感应,文字此时就充当了这样的介质。
“时代无情,总是牺牲它最优秀的儿子”,以此为交点,形成二人最大的交集,也使读者生出无尽的况味。
在接下去的阅读中,我不断从张承志中“发现”着戴旭,又从戴旭中“发现”着张承志。他们亦文亦武,显露着许多惊人的一致。
同是郑和,戴旭“经常毫无意义地想,如果是作为中央帝国的尖兵,郑和及他的船队本可以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如果是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商队,郑和及他的船队本可以丰厚的利润唤起 国 君和国民的物欲,从而辟出一条世界贸易之路——像后来的欧洲国家那样……可惜,历史不能‘如果’”。
张承志在《港口印象》一文中,也说:“从郑和出海的刘家港,到最近兴起的张家港。从古代到现在,这些港口,以及航线上的中国和阿拉伯水手,一千多年都忙着贸易与运输,从未有过殖民与侵略的目的。”
——简直与戴旭的“中国600年无人懂海军”如出一辙。
张承志在《凝视黑夜》中,写道,“我们敢于暴露异色的脸孔,敢于坚持异端的话语……它使我写了二十多年,但没有一个字为权势讴歌。”
张承志曾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科学院、海军政治部创作室、日本爱知大学,但均以退职为结束,“因为生命的本质,不能玷污和束缚”,“读者作证,在我出版的六十余册书籍中,并无附庸文字。”
2004年,当张承志得知小布什获得连任,“刹那间我的视野一片黑暗,心头掠过一阵清晰的疼痛”、“那些冷漠自私的选民,使我感到难忍的疼痛。咽下一股苦涩,这时我看见了窗洞里的黑暗”。
这些语句,怎么读,都令人想起戴旭的那些疾呼——“我们要敢于迎接合理合法的战争……狼是打走的,不是劝走的”、“一碰到要出动军队就说我们会引起中国威胁论。你配吗?你有那个能力威胁世界吗?”、“别睡了,朋友们!我们不能穷得只剩下钱”……
他们有着对真理和正义的共同膜拜,有着对他们身处体制的“另类”解读。由于张承志的穆斯林身份,也因为他浓郁的民族情结,有人说他的民族主义过于“偏执”,对此,我给予一定的历史理解,无论近代还是远古,他的那个民族与西方的对峙中被欺凌宰割惨烈相,使得他对世界阵营和道义有着比常人深刻得多的认识,他的文字充满着对强权的蔑视和对弱者的同情。
而戴旭,也是天生的锋锐,他对著名某“家”的冒犯,对平庸的挑战,对权威的冲撞,“不自量力”的屡屡撞击铜墙铁壁,奋不顾身的“炮手”,在围追堵截中的坚忍突破。所以,他崇尚托夫勒,“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远比百分之百的准确性更为重要……即使谬误也有它的好处,中世纪制图产家画的地图错误百出,也不精确……可是没有它们,伟大的航海家永远也不可能发现新大陆”;视弗洛姆为知己:“最主要是具有敢于说不字、敢于不服从权威和公众舆论的勇气”。
——如此敢于“兴风作浪”,难免为世俗不容。
一个人,无意之间,他并不知晓他的思想和言行在默默“耦合”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即使他们始终陌生,即使生命根本不给他们如子期伯牙、张劭范氏那样的生死机缘,也是常人不可企及的奢侈与幸福啊。
交集之外,也体现着文人和军人的不同视角,同为杨靖宇,文人张承志充满人性与民族精神的砥砺,“……而杨靖宇诞生了,他平衡了萎琐的历史,中止了日本的歧视。”
当张承志荡气回肠地感慨杨靖宇的死的时候,戴旭却以军人的天职拓延开来,“我也感动于杨靖宇的死。但杨靖宇的死在我看来是死得其所……国有军人,御敌卫国本是天职,战死疆场是无上的荣誉。国家罹难,它的儿子们不能不竭力死战。或者战胜,或者战死,是每一个军人的向往。相比于岳飞、袁崇焕,杨靖宇是幸福的……历史对军人的记忆就是他临难的姿势。”
把死亡读成幸福,这实在是一种鲜明的“戴旭式”的个人倾向,指示着另一个清晰的方向,即,他的内心深处,随时准备在需要的时候,这样去“幸福”一把!
对于汉奸,张承志说,“我想去通化瞻仰,必须同时读一本中国汉奸史。日寇侵华期间的汉奸,有人说超过千万,有人考证说一共几百万……”
而戴旭则挖掘着中国汉奸的复杂成因,“汉奸层出不穷是中国历史的一大奇观,这种奇观到民国抗战中蔚为壮观:军队成建制降敌。为什么会出这么多的汉奸帮助外敌?多少年来我们只是不假思索地痛骂他们,但有谁想过,这些汉奸的出现,与统治者不善待自己的子民,有着某种脱不开的关系?你平时把他当牛马践踏,怎么可能指望战时他成为一个战士一匹战马?难道他会捍卫自己做牛马的权力?这不是为汉奸开脱,而是告诉暴政者,不能把民心丧尽。”
两个成长、背景、信仰(张承志是穆斯林)完全陌生的人,冥冥中能够如此默契、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而又能够彼此呼应、填充,不能不令人感叹。在浑然不觉的状态下,能够获得这种共同的认知,无论如何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他们几乎与争议同行,经常在诋毁与打压中匍匐前行。可是,他们共同的愤世嫉俗,又让他们有着死士的桀傲与不屈、勇士的洞悉与烈性,拼死奔突的姿势令天地动容。我通过文字阅读他们,文字,使他们挺胸昂立,迎着来自各方的枪林弹雨,依然决绝,挺拔。就在这山一样矗立、骨一样硬铮的时候,他们带给我的,是这样摧毁般的震撼。
震撼之余,仍有一种大义衍生的大美,将我紧紧纠缠、震彻。
从未像现在这样思考关于意义关于生命的东西,从未如眼下这般地痛恨那些虚俘的荒诞,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媒体有一段在议论全民“失钙”,甚至有网民给某国家机关邮寄钙片,我却从他们身上感到了一种硬骨与气韵。他们的文字是一颗颗嗖嗖射向我的子弹,将我此前的生活击得粉碎。原来,上帝就是这样平衡世界的,让大多数人生于安乐承载太平,而让这极少数人去面对忧患长臂挡车,担起天下道义。
诚然,他们绝非完美,甚至莽撞和生涩得为世俗不容,可他们身上那种精神和风骨是否应该被善待呢?懂得善待子民的优秀品质,至少说明这个民族的成熟和自视。这个世界不缺少“乐为西门说自由”的新名士,而太少为了大义而不惜身的“战车”。
还好,他们让世人看到了与此相反的可能。
我虽不曾直面他们本人,他们的照片却不难见到。我甚至从他们的“面相”,竟透出他们性情与品格的交集。他们都有着一张冷峻、威严的斩刻般的面孔,张承志的各种照片几乎都是不苟言笑,剑眉横卧中显露着难掩的深沉,只有他与牧民在一起喝奶茶收青草的场景中,才露出难得的微笑,这与他文中的忧患、对不义的愤懑以及对生命深处的终极思考不无关联。
戴旭呢,他书中和网上的照片中,大多紧锁双眉,面色冷峻,目视远方,让人联想到他正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只有一张着便装的照片,大概正在接受采访,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我竟然想象不出那应该正处于哪种场景,因为他发言的照片,多显示他争辩时的焦急与庄重,因为他的发言内容多为忧虑和灾难,这断与轻松娱乐无缘。
如果让我给他们“相面”,我想说,张承志为“粘液质”,而戴旭则为“胆汁质”。张承志极尽厚重和穿透,而戴旭则充满了呐喊、摇撼和颠覆。他们这些性情外化后的不同表现,固然与他们的年龄、成长及背景有关,却毫不妨碍他们在追求理想和真理上的殊途同归。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这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倒为他们这从未谋面的知己,格外新奇的同时,更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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