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民国范 -

果粉们所推崇的伟大的中华民国，其实是一个列强蹂躏，军阀割据，战乱频仍，疾病流行，愚昧落后，精神麻木，人民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万恶的时代。直到那一天的到来，直到那一个组织的成立，才开始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彷徨》是鲁迅先生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小说11篇，创作始于1924年2月，终于1925年11月，主角多为知识分子，如吕纬甫（《在酒楼上》）、四铭（《肥皂》）、高尔础（《高老夫子》）、魏连殳（《孤独者》）、涓生（《伤逝》）、张沛君（《弟兄》）等等；也有农民，如祥林嫂（《祝福》）、爱姑（《离婚》）；还有市民，如《示众》中的一干男女老少（也许不应该叫主角，他们无所谓主，可以笼统地称呼为看客）。鲁迅先生以其深刻的观察和冷峻的笔调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幅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生动画卷，为中国新文学创造了一大批光彩照人、鲜明独到的艺术形象。

　　《地狱彷徨》是北大中文系孔庆东老师对鲁迅先生小说集《彷徨》逐字逐句的解读，是孔庆东老师北大“鲁迅小说研究课”的课堂实录。孔老师打通文史哲，勾连政经法，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以其渊博的学识、鲜明的立场和独有的孔式语言为北大学子以及广大鲁迅爱好者贡献了这一席文化大餐。

　　《彷徨》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巅峰之作，然而，《彷徨》的高深也让广大读者望而生畏，思想的深刻、语言的晦涩、时代的隔膜、情节的平淡，都让很多人止步不前，谈到这部巨著就只能将别人嚼过的甘蔗渣儿捡起来再嚼嚼，人云亦云一番，而自己的体悟，几乎是没有的。《地狱彷徨》的解读，则拉近了普通读者与经典的距离，与鲁迅的距离，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距离。然而，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在阅读《地狱彷徨》的过程中仿佛置身玉笔峰下李闯王的藏宝窟，但觉珠光璀璨，应接不暇，进而头晕目眩了。确实，太丰富了，太丰富了，知识、学问、思想纷至沓来，将我围追堵截，将我淹没，我得探出头来，好好捋一捋……

　　且将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呈现如下：

　　那就是，《地狱彷徨》将数十年来，少数人有意（他们编造了无数的神话）多数人无意（他们信了少数人编造的神话，努力传播甚至完善着这些神话）给中华民国遮上的一层美丽的面纱扯了下来，露出了中华民国的本来面目。下边，我将从经济、政治、教育、医疗、人情等方面谈谈我粗浅的认识。

　　第一，经济。钱，关乎每一个人的生存和生活，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腰包的腴瘦来了解这一个人的经济状况，我们可以通过很多人腰包的腴瘦来了解一个时代的经济状况。好，就让我们来摸摸他们的腰包。《孤独者》中写到“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学校职员月薪十五六元，孔老师换算了一下，“月薪十五六元，大概相当于现在几千块钱收入。”然而“我”的并未到账。我们再看《高老夫子》中高尔础的薪酬，“每周授课四小时，每小时敬送脩金大洋三角正”。三四一十二，每周四节课一块二毛钱，一月下来，就是五块钱上下。《伤逝》中写到涓生给《自由之友》投两篇小品文的稿酬是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三角，相当于高老夫子上一节课的工资，当然，书券只能买书，得打些折扣了。三角值多少呢？孔老师解释道：“恐怕值今天的三百块钱，值不到三百块也值二百块，绝对在一百五十块以上，才是一个普通学校一小时的课酬。”孔老师这个课是2017年的课，课时最少一百五十以上，这是首善之区的情况，而我所在的十八线小城市，到现在2021年了，也没有这么高，低的不到一百元。从上边几个具体的数目，我们可以知道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工资水平是不高的。之所以强调普通知识分子，是因为顶级知识分子不在此列，比如鲁迅、胡适、陈独秀等顶级知识分子在政府做官、在高校任教，每月有几百元的薪水，可是，高薪也靠不住，鲁迅就讨过薪。

　　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尚且如此，其他愚夫愚妇呢？《彷徨》中没有明确的数据，我们可以从其他文学作品中看到，比如《骆驼祥子》里，祥子三年时间才挣出一辆车钱——一百元，平均下来每月不到三元钱，这还是一个身体最棒的年青小伙，吃苦耐劳、省吃俭用，非常苛刻地对待自己的结果。而在《湘行散记》里，沈从文写到他租的那一条船上水手的工钱，分三等，最高的每天一毛，二等的每天八分，三等的学徒工，是每天二分。折算下来，水手一月最多也就挣三块钱，如果他每天都上班的话。《骆驼祥子》是以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北京为背景，而《湘行散记》描写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湘西。

　　《彷徨》里还有多处间接地表现当时的经济状况，比如《示众》中写到众多的赤膊，何以如此，孔老师解释是因为没钱，能省则省。再如，《幸福的家庭》中的白菜，“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六株白菜就将他压成这个样子了。再如，《孤独者》中魏连殳给灯添油时念叨煤油涨价。唉，煤油的涨价也给他的生活造成了负担。民国时期的经济状况如何？通过上述细节，我们应该能得到一个感性的认识。那么，民国时期就没有有钱人了吗？当然不是，除了讲到过的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还有像《弟兄》中的西医普悌思大夫，他开一张方子就是五块钱，请注意，他是洋人，是西医。

　　第二，政治。政治状况可以从《弟兄》和《幸福的家庭》两篇小说来看。《弟兄》开篇就写道：“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结末写道沛君“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孔老师评道：“这个墨盒盖是绿锈斑斓的，可见他平时不怎么办公，轻易不动笔墨”。公务员们就这样浑浑噩噩人浮于事，而局长也基本不来上班。虽然公益局这一滴水，映照出了中华民国这个太阳的光辉，可中华民国总的政治情况，还不太清楚。别急，《幸福的家庭》有一段有趣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中华民国是一个怎样的盛世。《幸福的家庭》中的“作家”为了给创作中的“幸福的家庭”安一个地方，绞尽脑汁，却不得不命名为A，为什么呢？因为“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在打。”“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的。”“察哈尔，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战火不断，盗匪四起，是一个怎样伟大的中华民国啊。

　　中华民国的政治状态，我们从《骆驼祥子》《湘行散记》中也可看出一些端倪。祥子的第一辆车是怎么丢的？被败兵抢去的啊，祥子的积蓄是怎么没的？被孙侦探敲诈去的啊。老百姓还有没有活路啊？沈从文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看到了什么？败落凋敝，一片萧条，肥人身上没有肉，码头上边没得船。烟馆、妓女倒是随处可见。

　　第三，教育。民国时期的教育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呢？《示众》中写到一个小学生，“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孔老师解释道：“在中华民国小学生不得了，小学生可以打警察，警察不敢打他。因为小学生长大必然当官，十年之后就是警察局长，完全可能的。”“小学生都很少，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小学以下的水平。”中华民国教育程度之一斑可见。《高老夫子》写到女校，女校教些什么呢？万瑶圃教务长强调学生的优点“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原来，女校就是教女生们驯良，而不是要培养有独立思考，有独立人格，有分析能力，有批判精神的新青年。《在酒楼上》与之遥相呼应，吕纬甫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中华民国的教育到底要培养什么人？亦可见一斑。另外，我们也可以从教师的角度考虑，比如，高尔础高老夫子是个什么人？“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的人；比如贤良女校教务长万瑶圃是一个什么人？热衷扶乩，喜与女仙唱和的人。这样的教师，这样的教务长，什么学校啊！

　　第四，医疗。在《弟兄》中，张沛君在得知弟弟靖甫得的是“猩红热（白问山误诊）”时，基本上就给弟弟判了死刑。“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他就想象着弟弟的后事，“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孔老师总结道：“这是民国卫生状况的一个缩影。首先疾病流行，结尾出现一个‘倒毙无名男尸’，沛君在结尾办一件事，怎么不办别的事呢，办一‘倒毙无名男尸’？……街头巷尾大量的尸体、大量的死孩子……”“不光猩红热，肺炎、肺结核都很严重，得肺结核基本就是死……”这个从《孤独者》中魏连殳的死，以及《在酒楼上》中顺姑的死都可以得到印证。此外，《骆驼祥子》《湘行散记》中也有一些蛛丝马迹，比如祥子及那些车夫得了脏病怎么治，比如后街、吊脚楼上那些妓女得了病是怎样胡乱吃药的，可以让我们想象中华民国的医疗状况。

　　第五，人情。虽然不乏温和与善意，比如吕纬甫为了顺姑努力灌下一大碗荞麦粉，跑了几个城买剪绒花；“我”与魏连殳的相互关心与支持；张沛君为弟弟靖甫生病而忧心忡忡四处奔走，虽然那个梦让沛君和读者都心惊胆战。

　　然而，更多的是唯利是图，当然都要打着很好看的旗子。比如，《长明灯》里，四爷轻轻松松就将妄图熄了长明灯的“疯子”侄儿的房子谋了过来，嘴里可是念着骨肉之情，还要将尚未成婚的六顺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疯子”以续香火。再比如，《孤独者》中魏连殳死前，“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不响。”再比如，《高老夫子》中黄三、老钵、老杆做局要扫光毛家的大儿子。明面上都是情义，骨子里都是利益。

　　更多的是趋炎附势，比如，《离婚》中汪得贵对庄木三的逢迎拍马，《孤独者》中魏连殳“得势”时的门庭若市。是道貌岸然之下的鄙陋阴暗，比如《肥皂》中四铭大骂别人面对孝女乞讨分毫不出，自己和薇园却一样一毛不拨，念念不忘的还是“咯支咯支”。是隔膜、冷漠、虚伪，比如，万瑶圃拼命吹嘘高老夫子，却连高老夫子的文章题目也记不准确；涓生的失业缘于“雪花膏”的造谣和报告；涓生穷困潦倒时“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也是一无所获。是腐化、堕落、怪力乱神，比如，高老夫子与黄三的“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比如，《弟兄》里“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比如，《高老夫子》中万教务长最喜扶乩及与女仙唱和。孔老师评道：“整个‘伟大’的中华民国期间，很多知识分子都信这个，很多政府要员都信这个，甚至中华民国政府有时候要打一仗，决定这仗打不打，都要请仙来做决定。”

　　中华民国，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乌烟瘴气”！

　　小说，有时候可以当历史来读，虽然不一定有那个人物，可有那么一些事，有那么一些细节。这些事，这些细节就为我们构建了一部真实丰满有血有肉的历史，读了这部形象的历史，我们就不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带沟里去。比如说我们了解民国，只听才子佳人的逸闻趣事是不足取的，因为，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生活是极独特极个别的，不足代表最广大的平头百姓。鲁迅以他的眼和心来观察，以他的心和手来写作，写出来的是极普通的，极有代表性的人——知识分子、农民、市民，写他们普普通通的人生，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中华民国勾画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果粉们所推崇的伟大的中华民国，其实是一个列强蹂躏，军阀割据，战乱频仍，疾病流行，愚昧落后，精神麻木，人民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万恶的时代。直到那一天的到来，直到那一个组织的成立，才开始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然而，在读《彷徨》和《地狱彷徨》的过程中，我有时也会心生冷意，后背发凉，因为，正如孔老师所说，我们又回到了鲁迅时代。鲁迅时代不是一个好时代，就是那个叫做中华民国的时代啊。读了这个书，可不能只是慨叹，而更要思考，更要行动。我告诉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