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苏联哲学家建立了名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随后斯大林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与运用。此后,在大多数人眼里,辩证唯物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最主要的内容。苏联哲学家的论述,主要是依据恩格斯的著作。说恩格斯有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1],迄今无人反对,但是马克思有没有?一些哲学家,在今天主要是中国哲学家,认为不仅有,而且是他最重要的哲学思想;另一些人对此断然否定,认为马克思不可能关注与赞成辩证唯物主义。几十年来两种意见的对立从未停止,在我国至今仍是理论热点之一。
然而这种分歧其实是建立在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误解之上的。马克思有作为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但这是一种具有鲜明特色与恩格斯的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辩证唯物主义有重要区别的哲学思想。否认马克思有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和把它与我们通常所说的辩证唯物主义画上等号,都是片面的,不符合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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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
在学术界,有人用辩证唯物主义指称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按照在不同领域的表现,可以具体分为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历史观和思维观。也有人把它和历史唯物主义并列,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事实上只是一种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在我国哲学界,绝大多数人持后一种观点。按照后一种理解,辩证唯物主义是用自然物质的辩证运动解释一切的世界观。这一理解是本文讨论的基础。
应该承认,这样的世界观在马克思那里是存在的。
先看唯物主义思想。恩格斯和列宁用人以外的物质存在解释人本身、人的意识以及整个世界。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我们找不到关于这一思想的明确论述,不过经过仔细梳理会发现,他有这样的思想。
一个有力的证据,是恩格斯集中阐述其唯物主义思想的著作《反杜林论》。在该书序言中,恩格斯说:本书所阐述的世界观,绝大部分是由马克思确立和阐发的,而只有极小的部分是属于我的,所以,我的这部著作不可能在他不了解的情况下完成,这在我们相互之间是不言而喻的。在付印之前,我曾把全部原稿念给他听,而且经济学那一编的第十章(《批判史》论述)就是马克思写的,只是由于外部的原因,我才不得不很遗憾地把它稍加缩短。在各种专业上互相帮助,这早就成了我们的习惯[2]。曾有学者提出,马克思是碍于面子才违心地做了恩格斯在这里所说的事[3]。这种设想不能成立。马克思绝不是那种不坚持原则甚至服从利益算计的人。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在批评费尔巴哈不懂实践的重要性时指出:人们连续不断的劳动生产活动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这种活动哪怕只中断一年,整个人类世界包括费尔巴哈本人的存在,也很快就没有了。接着他说:“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而整个这一点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4]这表明,他认为外部自然界是不依赖于并且先于人的实践活动而存在的,而且人本身就是自然界运动发展的产物。这里所突出的,是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作为世界本源的意义。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这样批判鲍威尔:批判是他手中的武器,它用这个武器把在无限的自我意识之外还以有限的物质存在自居的一切,都变成单纯的假象和纯粹的思想。在实体中,他驳斥的不是形而上学的幻觉,而是世俗的内核——自然,他攻击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也攻击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本身[5]。显然,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是人之外的客观存在,人本身也是自然存在物。这完全是恩格斯和列宁宣传的自然唯物主义观点。在批判蒲鲁东时马克思还说:“人并没有创造物质本身。甚至人创造物质的这种或那种生产能力,也只是在物质本身预先存在的条件下才能进行。”[6]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大地创造说,受到了地球构造学即说明地球的形成、生成是一个过程、一种自我产生的科学的致命打击。自然发生说是对创世说的唯一实际的驳斥。[7]“自然发生说”和“创世说”是关于生命起源的两种理论,前者认为生命是物质运动的产物,后者认为生命是上帝的创造。这段话所说的正是唯物主义世界观,而且用自然界的物质存在解释了生命。
马克思的自然唯物主义思想在他有关费尔巴哈哲学的论述中也有表现。1843年3月,在读了费尔巴哈刚刚出版的《关于哲学改革的临时纲要》之后,马克思致信卢格: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强调自然过多而强调政治太少[8]。费尔巴哈在《关于哲学改革的临时纲要》中明确提出并着重阐述了自己的自然唯物主义世界观。显然,马克思是赞同这种世界观的。
再往前可以追溯到1841年初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论文标题是《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讨论的两位哲学家是古希腊唯物主义者、原子论者。文章对他们的唯物主义观点没有提出任何批评,相反是在他们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基础上讨论问题的。马克思对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说提出批评,不是批评他的唯物主义,而是批评他的唯物主义的机械决定论,批评他没有看到物质原子的,其实是人的,主观能动性。
马克思拥有作为世界本源的自然唯物主义物质概念,绝非偶然。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解释。其一,马克思继承黑格尔的观点,认为康德的哲学,其实是整个德国古典哲学,“是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9]。我们知道,在法国,与社会革命的需要相适应的哲学主要是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这是一种弘扬科学理性用物质的运动解释一切的世界观。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由于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康德不可能举起唯物主义的旗帜,但是提出物自体概念,建立了二元论哲学,而二元论可以说是向唯物主义的让步,是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10]。在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中,自然界是绝对精神的外化,就物质来源于精神而言,是典型的唯心主义理论,但由此而来的自然界,对于人来讲不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而且是包括人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来源。这样的理解充满唯物主义精神,在日常生活中事实上与唯物主义没有太大区别。列宁曾一再指出黑格尔哲学的深处有唯物主义因素,在谈到其《逻辑学》时甚至说:“在黑格尔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义最少,唯物主义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实!”[11]。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只是德国古典哲学历史发展合乎逻辑的结果。其二,从19世纪30年代起,德国开始盛行一种庸俗唯物主义或机械唯物主义思潮。对此哲学家靳希平、吴增定这样说:黑格尔之死(1831年11月4日——本文)好像把思辨蒙蔽下的德国自然科学家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们弃黑格尔的僵尸于不顾,学习英国人的样子,全身心地投入到自然科学的实验研究中。此后,德国的自然科学和技术逐渐赶上了英国和法国的同行。它取得的成果辉煌,使得德国的文化人渐渐地把自然科学看作真理的典范。哲学本身的地位一落千丈。自然科学渐渐变成一种哲学世界观。机械唯物论和庸俗唯物论等学派就是自然科学渐渐变成哲学世界观的典型表现。其他不属于自然科学主义流派的哲学也多少受到自然科学这一真理楷模的影响。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努力标榜自己学说的科学性[12]。就是说,19世纪30年代之后,机械唯物主义和庸俗唯物主义在德国兴起,自然科学的影响深入一切学术领域。这种科学唯物论的代表人物主要是福格特、摩莱肖特和毕希纳,他们共同主张:“(1)承认独立于人的客观世界的存在;(2)人和自然中其他存在物一样是物质实体;(3)人的精神或灵魂不可能独立于人的肉体而存在;(4)不存在非物质的实体,不存在上帝。”[13]由于上述原因,在19世纪40年代初,虽然德国知识分子还没有人能够唯物主义地解释社会历史,但是在自然观上持唯物主义观点,不足为奇。当时的马克思正是如此。马克思怎样接受唯物主义观点,现有材料无法还原其细节,不过说他在大学时期自然观思想已经在事实上具有唯物主义性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否则他不会选唯物主义者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理论作为自己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
否认马克思有与恩格斯一样的唯物主义思想的人,往往强调马克思只关心人化自然,他们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出大量论述作为依据[14]。马克思主要感兴趣的的确是人的劳动实践活动所及的人化自然,这一点没有问题,但是马克思也承认在人类之前、之后以及人的实践活动范围之外的物质自然界的存在,同样不能否认。
再看辩证法思想。我们通常理解的辩证法来自恩格斯对黑格尔著作中相关思想的概括与总结,它是适用于整个世界的普遍规律,分别是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与它们相关的思想,马克思都有。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说: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15]。在《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中又说:有一位思想极其深刻但又怪诞的研究人类发展原理的思辨哲学家,常常把他所说的两极相联规律赞誉为自然界的基本奥秘之一。在他看来,“两极相联”这个朴素的谚语是一个伟大而不可移易的适用于生活一切方面的真理,是哲学家所离不开的定理,就像天文学家离不开开普勒的定律或牛顿的伟大发现一样。[16]这里所说的是普遍适用的对立统一规律。
1867年6月16日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信里谈到霍夫曼的《现代化学通论》,该书提出分子是物质能独立存在的最小部分,存在着不可再分的原子。恩格斯认为物质无限可分,分子只是“分割的无穷系列中的一个关节点”。显然这里讨论的是自然辩证法问题。马克思回信肯定了恩格斯的想法而且谈到质量互变规律。他说:你对霍夫曼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此外,你从我描述手工业师傅变成——由于单纯的量变——资本家的第三章结尾部分可以看出,我在那里,在正文中引证了黑格尔所发现的单纯量变转为质变的规律,并把它看做在历史上和自然科学上都是同样有效的规律。在正文的一条注释中(当时我正好听过霍夫曼的演讲)我提到了分子理论……[17]
关于否定之否定规律,马克思也有论述。《资本论》称: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18]。
可见,我们通常理解的唯物论思想和辩证法思想,在马克思那里都能见到。不仅如此,他也有一个用物质的辩证运动解释世界的世界观。我们前面引用过的话——“大地创造说,受到了地球构造学即说明地球的形成、生成是一个过程、一种自我产生的科学的致命打击。自然发生说是对创世说的唯一实际的驳斥”——是用物质的自我运动对包括生命现象在内的整个自然界的解释。按他的理解,人是“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椭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即物质的人,而人类社会及其历史、人本身,是人自我创造、自我形成的产物:“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在这两段话之前,马克思还说:“任何一个存在物只有当它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时候,才认为自己是独立的,而且只有当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时候,它才是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创造是一个很难从人民意识中排除的观念。自然界的和人的通过自身的存在,对人民意识来说是不能理解的,因为这种存在是同实际生活的一切明显的事实相矛盾的。”[19]前面关于地球与生命的起源的论述就是物质依靠自己而存在的具体例证。虽然表述还不够清晰,但是在不成熟的表述背后,马克思对整个世界的看法还是很清楚的,然而这种看法不正是一种用物质的自我运动解释一切的世界观吗?至于物质是如何自我运动的,从前面所引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论述来看,这些运动体现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唯物辩证法基本规律。
马克思的许多论述让人感到,它们背后的确有一个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虽然若隐若现,但它是存在的。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恩格斯系统阐述其唯物辩证世界观的著作《反杜林论》得到马克思的肯定。但是,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我们又找不到像恩格斯那样对这一世界观明确而完整的论述。为什么?原因主要是,恩格斯曾经从批判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的需要出发从事过长期的自然辩证法研究,依据自然科学新成果形成了完整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与杜林的论战等又使他有机会、有必要对它做出比较系统的阐述。而马克思唯一关心的是与人类解放直接有关的各种问题,在揭示了社会历史发展(在马克思那里就是人的历史发展)的规律之后,主要精力放在与社会发展联系更为直接的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问题上,作为世界观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不可能受到关注,更不可能得到系统阐述。
2
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特点
但是必须强调,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与我们通常所说的辩证唯物主义相比,简言之与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相比,具有鲜明的特色。
要说明这一点,最好的办法是对两种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加以比较。就共同点而言,它们都坚持唯物论、辩证法,都用物质的辩证运动解释世界。其不同之处主要有如下四点:
第一,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突出世界观意义,旨在说明整个世界的本质,揭示其总规律,而马克思主要关注的是辩证法的方法论意义。恩格斯十分重视世界的本原问题,提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20]他还说,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关于辩证法,他明确提出:“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21]他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在本书中,辩证法被看作关于一切运动的各个最普遍的规律的科学。这就是说,辩证法的规律无论对自然界中和人类历史中的运动,或者对思维的运动,都必定是同样适用的。”[22]
与此不同,在马克思那里我们找不到关于整个世界的本源的论述,也找不到把辩证法作为世界总规律的论述。唯物辩证的世界观在马克思那里是存在的,但他看重的是作为方法论的唯物辩证法,我们可以在他那里找到许多相关论述。他说:我的阐述方法和黑格尔的不同,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主义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23]。他还明确指出:将近30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但是当我写《资本论》第一卷时,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像莱辛时代大胆的莫泽斯·门德尔松对待斯宾诺莎那样对待黑格尔,即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因此,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24]。这是马克思从总体上对自己的辩证法思想理论由来的说明——它来自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唯物主义继承和改造,是一种理论研究的方法。黑格尔的,也是马克思的,辩证方法究竟有什么特点?马克思认为,就是从观念上再现事物的有生命的运动发展过程。他说: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25]。
简言之,马克思的辩证方法就是以观念的形式再现事物有生命的运动发展过程。
他要揭示并再现的不是物质世界的普遍规律,而是具体事物的特殊规律。1872年《资本论》俄文版问世,一位俄国评论家写道:“有人会说,经济生活的一般规律,不管是应用于现在或过去,都是一样的。马克思否认的正是这一点。在他看来,这样的抽象规律是不存在的……根据他的意见,恰恰相反,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它自己的规律……一旦生活经过了一定的发展时期,由一定的阶段进入另一阶段时,它就开始受另外的规律支配。……马克思给自己提出的目的是,从这个观点出发去研究和说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这样,他只不过是极其科学地表述了任何对经济生活进行准确的研究必须具有的目的……这种研究的科学价值在于阐明支配着一定社会有机体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有机体所代替的特殊规律。”[26]对于上述评论,马克思给予高度肯定:这位先生把他称为我的实际方法的东西描述得这样恰当,并且在谈到我个人对这种方法的运用时又抱着这样的好感,那他所描述的不正是辩证方法吗?[27]
可见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不注重物质运动的总规律,而是着眼于具体事物的历史发展和它的发展中体现的具体规律。他更关心的是某个具体事物的,例如资本主义社会或者人的发展规律,而关心这些规律的目的不在于构建世界观,而在于阐明这个具体事物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有机体代替的特殊规律,也即在于对这个具体事物的特点、由来和去向做出合理的说明。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8]这同样说明马克思研究辩证法时主要关注的不是世界观,而是某个事物产生、发展的具体规律。
第二,两种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对物质的理解不同。我们通常所说的辩证唯物主义,其唯物主义思想主要来自恩格斯和列宁,强调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前面已经提到,恩格斯重视世界的本源问题,认为世界上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可以用物质来解释。例如他指出:“生命是蛋白体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本质上就在于这些蛋白体的化学成分的不断的自我更新。”[1]“如果进一步问:究竟什么是思维和意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人脑的产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种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这里不言而喻,归根到底也是自然界产物的人脑的产物,并不同自然界其他联系相矛盾,而是相适应的。”[2]关于物质概念,列宁说: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觉感知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3]。他明确提出:“物质的唯一‘特性’就是:它是客观实在,它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哲学唯物主义是同承认这个特性分不开的。”[4]
马克思不同,他承认物质的客观实在性,但强调物质本身具有能动性。马克思关于哲学唯物主义以及物质概念的论述主要有三处,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分别是《博士论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先看《神圣家族》。
《神圣家族》为马克思恩格斯合著,写于1844年9—11月,书中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论述颇多,其中最重要的是: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是培根。在他的眼中,自然科学是真正的科学,而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物理学则是自然科学最重要的部分。阿纳克萨哥拉连同他那无限数量的原始物质和德谟克利特连同他的原子,都常常被他当做权威来引证。按照他的学说,感觉是完全可靠的,是一切知识的泉源。科学是实验的科学,科学就在于用理性方法去整理感性材料。归纳、分析、比较、观察和实验是理性方法的主要条件。在物质的固有的特性中,运动是第一个特性而且是最重要的特性——这里所说的运动不仅是机械的和数学的运动,而且更是趋向、生命力、紧张,或者用雅科布·伯麦的话来说,是物质的痛苦。物质的原始形式是物质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质的力量,这些力量使物质获得个性,并造成各种特殊的差异。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还以朴素的形式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整个人发出微笑。但是,用格言形式表述出来的学说本身却反而还充满了神学的不彻底性。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霍布斯把培根的唯物主义系统化了。感性失去了它的鲜明的色彩而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物理运动成为机械运动或数学运动的牺牲品;几何学被宣布为主要的科学。唯物主义变得漠视人了。为了在自己的领域内克服敌视人的、毫无血肉的精神,唯物主义只好抑制自己的情欲,当一个禁欲主义者。它变成理智的东西,同时以无情的彻底性来发展理智的一切结论[5]。
这是马克思对近代唯物主义思想具有系统性的分析评价。他强调的是物质的——注意不是人的,而是物质的——能动性。“在物质的固有的特性中,运动是第一个特性而且是最重要的特性——这里所说的运动不仅是机械的和数学的运动,而且更是趋向、生命力、紧张,或者用雅科布·伯麦的话来说,是物质的痛苦”。就是说,马克思认为,运动是物质的第一个特性,但是这里说的运动不仅仅是数量的变化和位置的改变,而是“趋向、生命力、紧张、痛苦”,是改变周围事物使自己得到体现的活动,在生物身上是它的生命活动,在人身上,就是实践活动。在马克思这里,不仅人有能动性,一切物质都有通过“实践”活动改变他物实现自我的冲动、要求,即所谓趋向、生命力、紧张,它们和人一样,都有能动性。正因为这样,当霍布斯宣布唯物主义就是用机械运动或数学运动解释一切时,马克思批评“唯物主义变得漠视人了”。因为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中,物质是有“欲望”的,它的运动不能被归结为外在因素作用和冷冰冰的逻辑,在这一点上与人类似。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认为唯心主义同样是敌视人的,因为它崇尚“毫无血肉的精神”,把有血有肉的人的精神绝对化为脱离人并决定一切的存在。肉体和精神都是人的属性。片面强调人的肉体性、物质性的唯物主义和片面强调人的精神性的唯心主义,都是“敌视人的”,非人的。这是马克思物质观的生动体现。
鲍威尔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者,马克思这样批评他:批判是他手中的武器,他用这个武器把在无限的自我意识之外还以有限的物质存在自居的一切,都变成单纯的假象和纯粹的思想。在实体中,他驳斥的不是形而上学的幻觉,而是世俗的内核——自然,他攻击存在于人之外的自然,也攻击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本身。在任何领域内都不假定有实体(他居然还说这样的话),这就等于不承认任何有别于思维的存在、任何有别于精神的自发性的自然力、任何有别于理智的人的本质力量、任何有别于活动的苦痛、任何有别于本身行动的别人对我们的影响、任何有别于知识的感觉和欲望、任何有别于头脑的心灵、任何有别于主体的客体、任何有别于理论的实践、任何有别于批判家的人、任何有别于抽象的普遍性的现实的共同性、任何有别于我的你[6]。我们看到,马克思明确肯定有物质即自然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人也是自然存在物,就是说,他承认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相对于意识的第一性;同时他强调,物质实体是客体,是思维以外的存在,具有自发的自然力、与人的本质力量类似但又与理智有别的力量,具有不同于人的活动的苦痛、不同于知识的感觉和欲望。这里还是在说,一切物质都具有与人的本质力量类似的苦痛、欲望,具有作用于他物的“实践”冲动。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写作时间早于《神圣家族》几个月,马克思在其中说: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7]
可见,自然力、生命力、能动性是一切自然存在物共有的,只是它们在人身上表现为天赋、才能和欲望。换句话说,人所具有的欲望、天赋、才能是一切自然存在物所固有的自然力、生命力、能动性的特殊的、最突出的表现。他又说:“太阳是植物的对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确证它的生命的对象,正像植物是太阳的对象,是太阳的唤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现,是太阳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一样。”[8]这里用了拟人的表述方法,太阳具有了唤醒生命的力量,而植物则有借助太阳确证自己的生命。
最集中地反映马克思物质思想的著作是他的《博士论文》,即《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1839年初着手准备,1841年3月完稿)。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是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二人都是原子论者,区别在于:伊壁鸠鲁认为原子在虚空中有三种运动。一种运动是直线式的下落;另一种运动起因于原子偏离直线;第三种运动是由于许多原子的互相排斥而引起的。承认第一种和第三种运动是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共同的;可是,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却把伊壁鸠鲁同德谟克利特区别开来了[9]。
马克思的立场明显地偏向于伊壁鸠鲁。他把伊壁鸠鲁看作“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指出:“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则……是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尽管这个自我意识只是在个别性的形式上来理解的。”[10]伊壁鸠鲁不否认原子的物质性,但是:伊壁鸠鲁以原子的直线运动表述了原子的物质性,又以脱离直线的偏斜实现了原子的形式规定,而这些对立的规定又被看成是直接对立的运动。所以,卢克莱修正确地断言,偏斜打破了“命运的束缚”,并且正如他立即把这个思想运用于意识那样,关于原子也可以这样说,偏斜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11]。直线运动表明原子是物质的,偏斜表明作为物质的原子同人一样,“胸中”具有与命运、必然性斗争的意志、冲动或欲望。偏斜“表述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原子的意志、冲动、欲望十分重要,它们是物质运动与演化的动力所在。马克思说:如果原子不经常发生偏斜,就不会有原子的冲击,原子的碰撞,因而世界永远也不会创造出来[12]。他又说:正像原子脱离直线,偏离直线,从而从自己的相对存在中,即从直线中解放出来那样,整个伊壁鸠鲁哲学在抽象的个别性概念,即独立性和对同他物的一切关系的否定,应该在它的存在中予以表述的地方,到处都脱离了限制性的定在。因此,行为的目的就是脱离、离开痛苦和困惑,即获得心灵的宁静。所以,善就是逃避恶,而快乐就是脱离痛苦。最后,在抽象的个别性以其最高的自由和独立性,以其总体性表现出来的地方,那里被摆脱了的定在,就合乎逻辑地是全部的定在,因此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13]。
通过对伊壁鸠鲁原子思想的上述解读,马克思表达了自己对物质的理解:世界是物质的,然而物质具有自由“意志”,它的胸中涌动着与客观必然性对抗的欲望和冲动,由此产生的运动构成了整个物质世界。物质的自我运动可以解释一切,这个世界中没有神的地位。
这里体现的还是这样的思想:一切物质都具有与人的本质力量类似的苦痛、欲望,具有作用于他物的、“实践”冲动。此外,这里同样显示出一种用物质辩证运动解释世界的世界观[14]。
第三,我们常说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论,强调世界的客观性以及客观世界运动发展中的必然性,强调人必须服从这种必然性。马克思与此不同,他强调的是人,是人的能动性。这是两种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最重要的区别。
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用物质解释一切,包括人和人的意识,强调物质对意识的决定作用。一句话,从物出发看人。马克思虽然承认世界的物质性,但由于集中研究人的解放问题,他从人出发看物,主要关注人的实践活动所及的人化自然。例如他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15]
这种区别在自由观上表现得很充分。人们常常引用恩格斯的话:黑格尔第一个正确地叙述了自由和必然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必然只是在它没有被了解的时候才是盲目的。”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摆脱自然规律而独立,而在于认识这些规律,从而能够有计划地使自然规律为一定的目的服务。……意志自由只是借助于对事物的认识来做出决定的能力。因此,人对一定问题的判断越是自由,这个判断的内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而犹豫不决是以不知为基础的,它看来好像是在许多不同的和相互矛盾的可能的决定中任意选择,但恰好由此证明它的不自由,证明它被正好应该由它支配的对象所支配。因此,自由就在于根据对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认识来支配我们自己和外部自然……[16]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这是我们所熟悉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结论。它从物出发看人,突出物质世界的客观性、必然性以及它们对人的制约和决定。
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与此完全不同。它不否认外在物质世界的客观性及其运动规律的必然性,但出发点不是物,而是人,它所突出的不是客观必然性对人的制约,而是人的能动性,是人如何利用这些规律从而突破它们对人的限制。
在自由观上,马克思认为自由是人的本质特征,而自由的实质是人按照自己的尺度和需要改造世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称: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7]。这里说的自由不是对必然的认识与服从,是人的意识的能动性甚至“随意性”的体现: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这不是人与之直接融为一体的那种规定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18]
马克思是在强调,动物的生命活动是无意识的,是本能,因而毫无自由可言;人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做、为什么要做,就是说,他的生命活动是他自觉地能动地规划与发动的,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活动作为对象来认识。仅仅由于人的生命活动是他的意识的对象,是他自觉地能动地规划与发动的,人的活动才是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动是劳动,人的自由体现在劳动中。为什么说人的劳动是自由的?马克思把它与动物的生命活动,或者说生产,做了比较: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他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崽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则在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9]。马克思把不由肉体需要决定而进行的生产视为“真正的生产”,这样的生产与客观需要无涉,由人的意愿决定,是自由的。人可以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可以“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人所共知,美是一种主观体验,人可以按照自己的主观审美需要进行生产,摆脱一切外在限制,当然是自由的。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马克思也对劳动所体现的人的自由做了论述:亚当·斯密正是把劳动看作诅咒。在他看来,“安逸”是适当的状态,是与“自由”和“幸福”等同的东西。一个人“在通常的健康、体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状况下”,也有从事一份正常的劳动和停止安逸的需要,这在斯密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诚然,劳动尺度本身在这里是由外面所提供的,是由必须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必须由劳动来克服的那些障碍提供的。但是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做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做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20]。
这段话从另外的角度显示了马克思的自由观。人的劳动活动是对物质世界的改造,客观的物质存在对劳动者而言是一种阻碍其达到目的的障碍,马克思说,“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马克思进一步说,劳动要达到的目的是外在的,具有“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就是说,这一目的能否达到,取决于外在的物质条件,外在的自然。但在劳动中它是劳动者自觉确立并提出的,因此劳动活动又表现为人的“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而这正是“实在的自由”。这两层意思体现的精神是一致的,即:所谓自由,“实在的自由”,是人能动地克服物质限制,以求“自我实现,主体对象化”。
利用客观物质世界的规律以超越它对人的束缚,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基本内容。《资本论》说: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自然搏斗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21]。对于这里说的自由王国,《德意志意识形态》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们有可能随着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2]。
可见,马克思心目中的自由是建立在对必然的认识和利用(注意,不是服从)的基础上的。当然,打猎、捕鱼、畜牧都有人不能不服从的客观规律,然而服从它们是为了做“随着自己的兴趣”自由决定要做的事情,是为人的自由服务的。
由于强调物质的能动性,马克思坚决反对机械决定论的客观必然性。在论述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差别时,他首先指出“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必然性是命运,是法,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然后引用了伊壁鸠鲁的话:被某些人当作万物主宰的必然性,并不存在,宁说某些事物是偶然的,另一些事物则取决于我们的任意性。必然性是不容劝说的,相反,偶然是不稳定的。所以,宁可听信关于神灵的神话,也比当理学家所说的命运的奴隶要好些,因为神话还留下一点希望,即由于敬神将会得到神的保佑,而命运却是铁面无私的必然性[23]。
马克思对伊壁鸠鲁的思想显然是赞同的。这是对主体性的弘扬:“实在的可能性力求证明它的客体的必然性和现实性;而抽象的可能性涉及的不是被说明的客体,而是做出说明的主体。”[24]《博士论文》不是成熟马克思的著作,但上述思想是马克思毕生坚持的。人所共知,著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就对不懂实践、不从主观方面出发而只从物质出发看待世界的旧唯物主义提出激烈批评,其中体现的正是《博士论文》的这一思想。
第四,与强调物质世界的客观必然性相联系,在通常所说的辩证唯物主义里,辩证法表现为物质运动的总规律,具体说,是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三大规律和若干范畴。马克思不否认这些规律的存在,但是他更为重视的是描述物质存在因相互作用形成的自我运动。简言之,前者重视作为规律的辩证法,后者重视作为事物自我运动过程的辩证法。
前面提到,马克思曾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任何一个存在物只有当它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时候,才认为自己是独立的,而且只有当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时候,它才是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靠别人恩典为生的人,把自己看成一个从属的存在物。但是,如果我不仅靠别人维持我的生活,而且别人还创造了我的生活,别人还是我的生活的泉源,那么我就完全靠别人的恩典为生;如果我的生活不是我自己的创造,那么我的生活就必定在自身之外有这样一个根源。”[25]他意在强调,任何存在物都在自我运动着,看不到这种自我运动,必然在事物之外寻找运动的根源,走向有神论。
因为着眼于事物的自我运动,马克思强调要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这是他的辩证法思想的重要特点。
既然紧张、苦痛、欲望,即能动性,是物质的固有属性,那么任何物质都永远处于相互作用以及由此引起的自我运动之中,历史就成为一切物质的本质特征,成为认识它的过去和理解它的今天乃至推测其未来的唯一依据。马克思高度重视历史,他在《博士论文》中说:在黑格尔看来,“科学不是某种现成的东西,而是一种正在生成的东西”[26];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惟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27]历史是马克思认识一切事物的基本原则、基本角度。
由于强调历史性,凡是别人看到事物的地方,马克思总是看到过程和历史,努力从历史中寻找发展规律,通过历史理解现在,理解他面前的事物。近代以来,人是无数思想家关注的对象,他们一致认为人具有使他与动物区别开来的不变的本质,即人性。只有马克思提出:“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28]想要面向未来改变现实,这是许多人的追求,马克思的特点在于把事物看作连续的发展过程,把它的未来看作其历史的延续,因而特别重视、尊重其历史规律,反对一切形式的主观唯心主义。早在1837年给父亲的信中他就说,在奉行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导致在法学研究中陷入应有与现有的对立而苦恼的时候,他发现:“我们必须从对象的发展上细心研究对象本身,而决不允许任意划分;事物本身的理性在这里应当作为一种自身矛盾的东西展开,并且在自身中求得自己的统一。”[29]为此他投身于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之中。
此外,因为着眼于事物的自我运动,马克思特别注重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所谓相互关系,就是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改变。任何事物都有能动性,都内在地要求作用于周围的其他事物:反过来看,其他事物也有能动性,因而它总是处在其他事物对它的作用之中,也就是说,处在与他物的相互关系中。合乎逻辑的结论就是,事物的存在状态是由它与周围事物的关系决定的,只有把它放在一定的关系中才能对它做出正确的理解,它是环境的产物。由于它又改变着周围的事物也即自己的环境,由此归根到底它是它和周围事物相互关系的产物。
这是马克思的基本观点。当马克思登上德国的思想舞台时,致力于寻求人的解放之路的绝非仅仅他一个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一方面在于强调人的历史性,另一方面在于只有他把人放在了一定的关系,主要是社会关系中来理解。在黑格尔那里,人是观念、精神;在青年黑格尔派那里,人是自我意识。费尔巴哈看到了物质的、肉体的人,提出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不过他理解的人的本质是万古不变的,是理性、意志、爱,至于人的本质为什么会异化,他不知道。马克思批评他不知道“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0]。赫斯比费尔巴哈又进了一步,认识到人的本质发生异化是因为存在私有财产。然而私有财产又从何而来,他根本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于是与费尔巴哈一样,为克服异化而求助于“万应灵丹”——人类之爱。马克思是如何超越这些人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这样说:由于费尔巴哈揭露了宗教世界是世俗世界的幻想(世俗世界在费尔巴哈那里仍然不过是些词句),在德国理论面前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费尔巴哈所没有回答的问题:人们是怎样把这些幻想“塞进自己的头脑”的?这个问题甚至为德国理论家开辟了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31]。这实际上是马克思对自己思想转变历程的概括。他同意费尔巴哈和赫斯的观点,但是又超越了费尔巴哈和赫斯。和他们相比,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努力追寻人的本质异化的原因,沿着这一思路,进而认识到其原因在社会,在社会关系之中。1843年年初他说: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32]。接下来他进一步说:德国理论是从坚决积极废除宗教出发的。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3]显然,马克思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是某种社会关系使人异化,丧失了自己的本质。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马克思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探讨人与人的关系上。他发现,人的思想观念,包括宗教意识,是各种社会关系作用于人的产物,而全部社会关系都是由生产关系决定的,生产关系则是生产力决定的。生产力的改变引起人与人在物质生产中的关系的改变,生产关系的改变又会导致其他社会关系的变化,这些关系的变化决定人们的思想观念的改变,进而决定人的本质的现实状况。人的本质也由此具有了历史性。我们知道,这是马克思所发现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重要内容。此外,马克思理解的人不仅处在与其他人的联系中,而且处在与自然界以及民族文化、民族传统的互相影响之中,处在与其他民族的交往之中。事物之间的联系是多方向的,具有立体性。
可见,马克思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认识到一切存在物都是能动的、处在与其他事物的相互作用之中,因而任何事物都是某种关系的产物,事物的改变只有通过它们的相互作用从而改变相互关系才能做到。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突出观察事物的两个维度,即历史和关系,也即纵的、历时性的维度和横的、共时性的维度。从共时性的维度看,世界犹如一个无比巨大的立体网络,一个个事物就是网络中的一个个结点,它和上下左右其他事物的相互作用构成彼此问的张力,其他事物的性质以及与它之间张力的大小决定了它的不同特点及它和其他事物的相对位置。从历时性的维度看,这个巨大立体网络中的每一个结点从而整个网络处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有的结点消失了,有的又涌现出来,即使在某个时间段持续存在的事物,也在不断变化。这些因素造成网络本身的永不停歇的改变,使它处在历史之中。这就是处于永恒辩证运动中的复杂的物质世界。只有遵循着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维度,我们才能为某个具体事物在变动不居的立体网络世界中定位,也即对它做出合理的解释。
在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中,物质固有的能动性,它要表现自己、改变他物的欲望、冲动、紧张,它的能动性,至关重要。某个事物之所以能和其他事物相互作用从而结成一定的关系,同时使它自己和其他事物发生改变具有历史,一句话,形成横的和纵的两个方面的变化,都是因为它具有这样的能动性[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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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
以上分析使我们得出两个结论:第一,马克思是有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第二,他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与我们通常所说的主要来自恩格斯相关论述的辩证唯物主义有着明显不同。这两个结论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首先,它拓展了也深化了我们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理解;其次,更重要的是它能澄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许多重大问题。一百多年来,由于缺少对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的深入探讨,人们把辩证唯物主义与恩格斯的有关思想画上等号。这直接导致一些人断言马克思有这样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但是在马克思那里找不到相关论述,难以自圆其说;此外由于这样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没有从主体的方面、能动的方面看世界,只强调物质的客观性,无视人的实践活动对世界的重要影响,所以它实际上与马克思自己所批评的旧唯物主义没有根本区别,与他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则无法统一,从而备受指责。另一些人因看到马克思对实践的重视和对人的主体性的弘扬而断然否认马克思有辩证唯物主义,其结果又造成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立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的分裂。而要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思想有原则不同,又与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密切合作等基本事实不符。
本文的分析讨论无疑将有助于上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长期困扰人们的问题的解决。
顺便指出,马克思唯一关心的是人类解放,因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也是他特有的哲学思想,是揭示人类社会以及人的发展规律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就是他的实践唯物主义。恩格斯称他和马克思的哲学是“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然而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与他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完全一致。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全部哲学思想的理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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