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要旨是通过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把握现实而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形态的当代化,因此要澄清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一个重要的切入点就是考察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把握现实的方式。马克思在其一生的工作中,为我们提供了大量这方面的范例。从思想传播史的角度看,这些范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商品拜物教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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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方左翼思想中的商品拜物教 问题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
一般说来,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思想旗帜的西方左翼思想家,按照对待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其工作大致可被区分为“重释历史唯物主义”和“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两个方向:前者旨在对马克思的思想材料进行重新解释,进而重新理解马克思所表述过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这一方向以卢卡奇为代表;而后者更多地要求“弥补”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不足”,“重建”特定意义上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这一方向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第二种方向并不属于本文所讨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问题域,因为就“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口号本 身而言,表面上似乎与“历史唯物主义”有关,但如果仔细分析哈贝马斯和其 他“重建”派思想家的著作的话,会发现他们的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交集其 实只是广义的现代社会批判,无论是理论出发点还是理论视野都很难被理解 为历史唯物主义的。
从商品拜物教问题出发进行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西方左翼思想家们,最 后往往要么从主体性方面寻找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要么将资本主义 批判转变为一般商品社会批判,而这些思考方向显然与历史唯物主义从客观 性层面,即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方面历史性地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变革可能性 的思路并不一致。
如果我们对产生这一问题的理论根源进行探究的话,会发现尽管这些西方左翼思想家思考商品拜物教批判的角度各不相同,但都将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理解为资本主义时代的某种基本事实。而对于从“社会事实”角度理解商品拜物教的进路来说,由于它将物的关系对人的关系的“表现”本身视为一种“现实关系”,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消灭这种将人与人的关系颠倒为物与物的关系的“表现”?关于这一问题的思考有两条路径。第一条路径是,通过直接呈现人与人的本真关系的方式消灭物的关系对人的关系的“表现”。第二条路径是,通过揭示商品拜物教本身的运作机制而消灭这种表现关系。
上述西方左翼思想家的工作都是在“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事实”这一预设下开展的,而这种预设就意味着:从理论建构的角度来看,资本主义批判的前提似乎就应当是对“物与物的关系”之取代或掩盖“人与人的关系”这一“现实”的批判,而这样一来,资本主义批判的一个基本目标就被理解为消灭那种“非本真”的物与物的关系,或重现某种“本真” 的人与人的关系;而从思想资源的角度来说,似乎商品拜物教问题是一个可以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整体中直接“抽取”出来的问题。既然问题在于恢复某种“本真”关系,那么对某种抽象的革命主体予以设定或对某种纯粹否定性的革命行动进行想象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而既然根本问题来自以“物与物的关系”为基本内容的流通领域,那么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改造为一般商品社会批判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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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的原初语境
西方左翼思想家之所以会普遍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讨论的商品 拜物教理解为资本主义时代的“基本事实”,自然有多方面原因。就文本方面来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马克思在人们所熟悉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第四节中关于这一思想的讨论,无论从论述方式还是论述内容上来看,似乎都可被视为既独立于前面的第三节关于价值形式的分析,也独立于后面的第二章关于交换过程的分析,因而表现为马克思在关于商品和货币的论述之间穿插进去的关于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特征的理解。但文本学的考察将表明,这一问题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简单。
马克思所说的“价值形式”的含义,就是使一件商品能够实际地与其他一切商品进行交换的形式前提或充分条件。古典政治经济学预设了商品的可交换性,但却并没有探讨这种可交换性的前提。而这种探讨之所以必要,正在于,只有通过这种探讨,才能离开价值作为“范畴”的抽象性,揭示和呈现使这种范畴的抽象性(也就是商品可交换性的“必然性”)得以成立的现实运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们正是没有价值形式的视野,因此只能停留在社会生产的 “永恒的自然形式”这种抽象层面,而无法达到具体的历史性层面。将商品拜物教理解为资产阶级社会的基本事实,不仅不符合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问题的原初语境,更忽视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的深层问题意识,从而无法理解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把握现实运动的基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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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分析:马克思在商品拜物教批判中 把握现实运动的基本方式
在商品拜物教批判中,马克思探讨了价值形式分析结果的现实运动前提,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理论结构。而引领我们进入这一结构的线索,自然就是价值形式分析的第四个环节。作为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最后一个环节,关于“一般价值形式”之普遍化的分析所揭示的是,政治经济学家直接作为理论出发点的“商品具有价值”这一观念,其形式前提(也就是使这一观念得以成立的充分条件)在于所有商品都能够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商品世界,而这也就意味着,所有商品间都能够进行自由交换。这样,“所有商品间的自由交换”就是这种商品世界的“形式规定”或抽象的一般规定。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其实就是从这种形式规定出发对其历史性前提进行的分析。
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所直接呈现的第一种面相可称为“生产者拜物教”批判。对于马克思来说,价值形式分析中的第四种价值形式所呈现的,实际上是一种兼具交换者身份的“生产者”视野。在这里,本不具有生命的商品之间何以可能建立起普遍的“社会关系”或价值关系?由于物的社会关系表现为一种通过价值对象性建立起来的关系,其中似乎并没有“人”的位置,因而这种社会关系就成了可以独立于人的社会关系而存在的关系。这样一来, 人手的产物就神秘地表现为物(Sache)与物(sache)的关系,“商品间的自由交换”也就成为令人费解的现象。马克思之前的政治经济学家们已经注意到这一问题并试图加以解释,并催生出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的第二种面相。
商品拜物教批判的第二种面相是对于“政治经济学拜物教”的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打算解决的商品间自由交换的可能性或价值对象性的来历问题,与其说被解决了,不如说被进一步神秘化了。换句话说,在政治经济学的视野中,商品世界的形式规定无法得到合理说明。古典政治经济学将价值对象性理解为一种现成的实体性对象,并按照因果律探寻这种对象的来历,这就导致了政治经济学拜物教的出现。要打破政治经济学拜物教的枷锁,就要在新的视野中重新审视生产者拜物教。
这就形成了商品拜物教批判的第三个面相:以历史性的普遍交换为核心的商品拜物教批判。这其实是马克思以自己的方式、而非以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方式对于商品之谜的分析。对马克思来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停留于政治经济学视野中,即停留在交换的抽象可能性层面来理解问题,而应深入历史性现实运动中探讨作为商品世界形式规定的自由交换的可能性前提。具体说来,如果从商品间社会关系的独立性外观出发,那么可以看到,交换在商品世界中所建立的这种社会关系如果不具有普遍性,就无法产生对于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的必然遮蔽,因而商品间社会关系也就无法具有独立性,而由于这种物的社会关系的主要内容就是价值关系,因此价值关系的普遍化乃是人与人的关系被遮蔽的前提。马克思在商品拜物教批判中对于现实运动的把握,不是通过对作为“现实”的商品拜物教进行直接“批判”而实现的,而是通过在形式分析中展现特定历史性维度而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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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出发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
如果说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实质上不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基本事实”的批判,而是对于价值形式分析的成果也即“由一般等价物建立的商品世界”这一理论对象所作的以把握历史性现实运动为方向的进一步形式分析的话,那么这一分析从方法论和理论视野两个方面为我们澄清了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原则。
就第一个方面即方法论来说,马克思在商品拜物教批判中清晰而完整地展现了他把握现实运动的特殊方式即形式分析,呈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在历史性现实运动内部把握这种现实运动的方法论上的唯物主义原则,在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中我们不能忽视这一原则,应摒弃抽象的理论态度,叩问当代现实运动本身,从中探寻把握现实运动的方法。
就第二个方面即理论视野来说,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展现了深入分析作为商品流通领域本身表现机制的资本主义生产领域的必要性,并开启了从生产方式层面分析资本主义时代的自否性的可能。历史唯物主义当代化的工作应展现马克思的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超越性理论视野,也就是说,这一工作不应被局部性经验现实所限制,而应深入具有根本性的理论层面考察当代现实运动。
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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