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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爽:“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何以可能——《德意志意识形态》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继承与重构

​梁爽 · 2022-12-18 · 来源:哲学研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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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在恢复客观性哲学的意义上,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中从“地质自然界”到“灵魂”的演化路径;另一方面,在建构新历史观的意义上,马克思重构了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需要的体系”的逻辑,从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探索出一条从纯经验性个体生成“人的本质”的新唯物主义道路。这样,马克思就通过演绎历史的开端处“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之路,利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内核开辟了建构唯物主义历史观

  「内容提要」

  在国内外理论界围绕“唯物史观的创立是否意味着马克思放弃了自我异化理论而发生了思想断裂”的争论中,一个尚未解决的两难问题是:人在历史的起点处究竟有没有本质。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两处批注中勾勒出一条从黑格尔的“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解决思路。这一逻辑进路实质上反映了黑格尔在《逻辑学》中通过“有-无-变”演绎的“本质”生成之路。在具体路径层面,一方面,在恢复客观性哲学的意义上,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中从“地质自然界”到“灵魂”的演化路径;另一方面,在建构新历史观的意义上,马克思重构了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需要的体系”的逻辑,从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探索出一条从纯经验性个体生成“人的本质”的新唯物主义道路。这样,马克思就通过演绎历史的开端处“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之路,利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内核开辟了建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新道路。

  「关键词」人的本质;自我异化;《德意志意识形态》;黑格尔;辩证法;

  西方哲学史上,黑格尔曾在《精神现象学》中以“精神”和“自我意识”为基本要素,建构起自我异化的理论路径,从而形成了解释历史发展的辩证法,尽管这种辩证法是建立在思辨的基础上的。马克思对历史的辩证理解方法来源于黑格尔,从这个意义上讲,自我异化结构在本源上是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基本哲学框架。而对于马克思思想在成熟时期是否抛弃了自我异化框架,理论界存在重要分歧。

  一种代表性观点认为,抛弃自我异化框架是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必要条件,因为在自我异化的理论结构中,首先需要有一个“本质”存在于主体之中,然后这个“本质”才能对象化到主体之外。然而,一旦有一个“本质”先天地存在于历史主体之中,那么这样的历史观就仍然是唯心史观。广松涉就是这种观点的代表,所以他试图用从“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飞跃来阐释马克思新历史观的产生(参见广松涉,第35页),但广松涉的解释模型也像阿尔都塞的学说一样,造成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断裂”。与此相反,另一种代表性观点认为,自我异化结构是贯穿马克思哲学的基本框架,因为《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理论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一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一起,(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共同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完整的自我异化框架,广松涉所说的马克思思想成熟时期的“物象化论”不过是马克思的自我异化理论的一个具体形式,马克思一生都没有放弃以自我异化理论为实质的辩证法。由此可见,两派观点的理论分歧的核心是,唯物史观的创立是否意味着马克思放弃了自我异化理论而发生了思想断裂。

  后一派观点在对抗前一派的“断裂说”时面临着理论难题。后一派观点认为,唯物史观区别于唯心史观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作为历史创造主体的人,其本质是后天生成的(通过劳动)、存在于人自身之外的(社会关系),而非先天地“住”在人的内部的。这就意味着,只要是唯物史观,人在历史之初就是没有本质的,其本质只能是人通过后天的活动在自身之外创造出来,否则就是“前定本质”的唯心史观。由此便产生了两个难以解决的问题:第一,从理论路径层面看,如果自我异化理论结构的展开是以本质的存在为前提的,而人在历史之初又没有本质,那么以自我异化为核心结构的历史辩证法是如何展开的?第二,从历史发展层面看,如果人在创造历史的起点处并不具有本质,那么如何保证历史活动发展的方向性?或者说,如何保证这样的活动创造出的将是人的历史而非猿或其他动物的历史?

  在这两个基础性问题的解决上,后一派观点只能把人类社会的产生解释为一种“偶然”。而当一种解释模型不能把研究对象的运动偶然性完全排除时,就说明这一研究对象的内在规律有待被进一步认识;同时,这两个难题的提出方式也为问题的下一步解决提供了着力方向。因此,要突破目前的难题,需要探讨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人在历史的起点处究竟有没有本质,或者说,应该怎样理解唯物史观语境下人的本质的“后天性”和“外在性”问题。

  一、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批注中的思考线索

  在首次系统阐述唯物史观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中,马克思留下了两处值得注意的批注。第一处在“费尔巴哈”章手稿中“费尔巴哈卷帙”(MEGA第I部门第5卷的H5手稿部分)的第1页,此页手稿分左右两栏书写,左栏是恩格斯的底稿书写笔迹,右栏是马克思的批注。在右栏中,马克思写道:“Geologische hydrographische etc Bedingungen. Der menschliche Körper. Dạs Bedürfniß u. die Arbeit.”(Marx/Engels Gesamtausgabe, S.16)(意为“地质的、水文的等条件。人体。需要和劳动。”)第二处在“费尔巴哈卷帙”的第11页,此页仍分左右两栏书写,马克思在右栏批注道:“Hegel. Geologische, hydrographische etc Verhältnisse. Die menschli·chen Leiber. Bedürfniß, Arbeit.”(Marx/Engels Gesamtausgabe, S.26)(意为“黑格尔。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人体。需要,劳动。”)此页的左栏是恩格斯书写的底稿:“我们谈的是一些没有任何前提的德国人,因此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1页)紧接着,谈的是人类历史起点处的三个基本点。(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同上)这(第一点)是在谈对需要的满足,即劳动。“第二个事实是,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同上)这(第二点)是在谈需要及其满足(劳动)不断循环而形成的体系。“一开始就进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同上,第532页)这(第三点)是在谈人的肉体的生产。这三点显然与右栏批注的“人体。需要,劳动”等关键词相对应。换句话说,马克思在右栏的批注,是对左栏中阐述人类历史起点的底稿内容的思路指引。在左栏这些正文之前,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评:“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同上,第530页)在这里,马克思的态度是,反对费尔巴哈的直观唯物主义,主张对黑格尔辩证法内核的继承。这一态度曾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得到了正面阐述,即主张新唯物主义需要包含人的“对象性活动”的辩证法,而辩证法在此之前只有在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中才被发展了。因此,马克思在右栏关于“黑格尔”的批注,其用意并非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批判,而是对其内核进行继承,反对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从而开始集中阐述新历史观。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费尔巴哈卷帙”第1页和第11页的标注内容基本一致又互为补充,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理解建构唯物史观思路的若干重要信息:(一)第11页比第1页的标注多了一个关键词“黑格尔(Hegel)”,说明这两页批注中的一系列关键词需要放到黑格尔的话语体系中去理解;(二)马克思在第1页中使用的表达方式是“地质的、水文的等条件(Bedingungen)”,到了第11页中变成了“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Verhältnisse)”,说明马克思意在从“关系”方面来看待地质的、水文的等这些条件;(三)马克思在第1页中使用的“人体(Der menschliche Körper)”,到了第11页中变成了“人体(Die menschlichen Leiber)”,从单数变成了复数,说明马克思使用的“人体”指“诸”个人,不管是Körper还是Leiber,均指肉体、皮囊,即人的物理性存在,是从地质自然界中孕育出来的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中介;(四)马克思在第11页中说的“需要,劳动”,在第1页中原本为“需要和劳动”,说明这两个概念是并列关系,这两者也是解释人类社会运动方式的理论基石。总体上看,马克思试图利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按照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逻辑进路,来创造性地建构人的历史的理论起点。

  马克思勾勒出的这一逻辑进路是以“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为开端的,这一要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手稿的“第2份开头”(MEGA第I部门第5卷的H3手稿部分)中得到了集中阐述。它以“1.一般意识形态,特别是德国哲学”为标题,共5页,其第4页中说:“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同上,第519页)在这里,马克思尽管没有来得及对“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这一要点展开充分的论证,但展现出一个明显的理论态度——“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中的“条件(Verhältnisse)”(Marx/Engels Gesamtausgabe, S.8)和“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中的“关系(Verhältniß)”(ibid.)实际上用的是同一个词,即马克思在“费尔巴哈卷帙”第11页的批注“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中的“关系(Verhältnisse)”(ibid., S.26)一词。换句话说,马克思把“地质的、水文的等条件”理解为一种“关系”。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六条中把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看作“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1页)。在马克思的批注勾勒出的思路中,“需要和劳动”所代表的社会性的人,其本质是一种现实性状态的“关系”,而“地质的、水文的等条件”是一种潜在性状态的“关系”。黑格尔也认为:“自然需要本身及其直接满足只是潜伏在自然中的精神性的状态。”(黑格尔,1961年,第237页)从这种潜在性的“关系”到现实性的“关系”,中间经历了“人体”这个中间环节。“人体”,即作为生命体的“诸”个人,把第一阶段的“地质的、水文的等条件”同第三阶段的“需要和劳动”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辩证发展的进路。

  马克思在批注中勾勒出的这一思路,即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逻辑进路,能否回答“人在历史的起点处究竟有没有本质”这个理论问题呢?这样的思路又能否在“费尔巴哈卷帙”正文集中阐述唯物史观的部分中得到印证呢?这就是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二、黑格尔的“本质”生成之路:“有-无-变”

  纯经验性的个体通过劳动创造历史并生成人的本质的过程,打破了先天地存在于人内部的“本质”创造历史的唯心史观,使唯物史观中“人的本质”显示出“后天性”和“外在性”的基本特征,但同时带来了同黑格尔辩证法即自我异化结构难以相容的一个关键问题:人在历史的起点处究竟有没有本质?或者说,应该怎样理解唯物史观语境下人的本质的“后天性”和“外在性”问题?根据《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卷帙”第11页中马克思批注的指引,如果说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即自我异化的理论进路,那么问题在于:在以“前定本质”(先天的普遍性)为前提的自我异化逻辑结构中,从“无本质”的内部生成“人的本质”的新唯物主义道路走得通吗?

  一个事物的“开端”即意味着一种两难境地,这种两难境地就是“无”和“有”的对立。黑格尔在《逻辑学》中谈道:“证明世界或某物都不能有开端的方式如下:无论有某物,还是没有某物,都不能有开端。因为如果有某物,它便不是开端。——假使世界或某物应有开端,那么它就须于无中开始,但开端不在无中,也不是无;因为开端自身就包含着有,而无却不包含有。无只是无。假如以根据、原因等等来规定无,那么,在根据、原因等等中就包含了肯定,包含了有。”(黑格尔,2017年a,第94-95页)“无”作为“有”的绝对对立面而生成“有”,是“不可思议”的。黑格尔接着说:“在有与无绝对割裂的前提下,便常常听到说开端与变总是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因为人们以取消开端或变为前提,尔后又承认开端或变,自陷于矛盾,并使其解决不可能,这个矛盾就叫做不可思议。”(同上,第95页)所谓“不可思议”,其实就是事物的运动状态和内在规律超出了人们原有的认识范围。因此,黑格尔要解决的问题是,“无”和“有”作为对立着的两极,是如何实现统一的。也就是说,如何从“无本质”中找到“有”,成了待完成的任务。而事实上,如果人类历史的开端能从“无本质”中生成“人的本质”,那么历史的前进就表现为一种辩证发展过程。

  为了使思维更有力地解释存在,黑格尔在谈完了以上“无”和“有”的对立性之后,进一步指出了“无”和“有”的同一性。关于“有”,黑格尔说:“有、纯有,——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规定。……有,这个无规定的直接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无,比无恰恰不多也不少。”(黑格尔,2017年a,第69页)关于“无”,黑格尔说:“无、纯无;无是与它自身单纯的同一,是完全的空,没有规定,没有内容,在它自身中并没有区别。……或者不如说无是空的直观和思维本身,而那个空的直观或思维也就是纯有。——所以,无与纯有是同一的规定,(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或不如说是同一的无规定,因而一般说来,无与纯有是同一的东西。”(同上,第69-70页)也就是说,“无”就是“纯有”,“纯有”最初就表现为“无”。“无”和“有”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对立性和同一性之后就到了这样一个层面,即迎来了二者的“和解”——在向对立面的运动和转化中实现自身,这就是“变”。关于“变”,黑格尔说:“所以纯有与纯无是同一的东西。这里的真理既不是有,也不是无,而是已走进了——不是走向——无中之有和已走进了——不是走向——有中之无。……所以,它们的真理是一方直接消失于另一方之中的运动,即变(Werden)。”(同上,第70页)

  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有-无-变”的结构展示的是事物从开端处辩证发展的基本路径,阐述的是“逻辑的开端如何出现”(同上,第52页)。黑格尔表示,要找出哲学中的开端,是一桩困难的事,因为它无论是“间接的东西”还是“直接的东西”,都会遇到反驳。(参见同上,第51页)对于开端问题,之前的近代哲学家表现出仓皇失措,但黑格尔希望通过探寻对立中的和解,找到一种“单纯的直接性”来作为开端——这就是“纯有”。黑格尔说:“纯有也只应当被叫做一般的有:有,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规定和充实,什么也不是。”(黑格尔,2017年a,第54页)因此,作为开端的纯有也是“无”。按照“精神现象学”中的认识方法,不管是“纯有”还是“无”,其实都是意识在发展起来之后,回过头来看,发现了自身的对立,又发现了自身的同一,然后把二者表述成一种逻辑发展顺序。

  因此,按照“有-无-变”的事物发展逻辑,人类历史开端处的“无本质”状态,实质上是尚未获得规定性的“人的本质”,也就是黑格尔讲的“有”,因为“有是无规定性的直接的东西;有和本质对比,是免除了规定性的,同样也免除了可以包含在它自身以内的任何规定性”(同上,第68页)。人类历史开端处的“无本质”状态,作为一种“有”,在自我异化的逻辑进路中当然是“能产的”,自然能够沿着“有-无-变”的逻辑进路实现自身的辩证发展。

  从《逻辑学》的理论结构上讲,“有-无-变”的自我生成之路支撑了黑格尔的“有论”或者“存在论”的内在逻辑,“存在论”在经历了“质-量-尺度”三阶段后得以进入“本质论”。也就是说,黑格尔在《逻辑学》中用“质-量-尺度(本质)”的路径展示了事物从“无本质”到“本质”的自我异化结构,并总结道:“质潜在地就是量,反之,量潜在地也即是质。所以当两者在尺度的发展过程里互相过渡到对方时,这两个规定的每一个都只是回复到它已经潜在地是那样的东西。于是我们现在便得到其规定被否定了的、一般地被扬弃了的存在,这就是本质。在尺度中潜在地已经包含本质;尺度的发展过程只在于将它所包含的潜在的东西实现出来。”(黑格尔,1980年,第240页)而这一切的发展,都源于事物开端处的“有”:“本质之所以是本质,如它在这里所成为的那样,不是由于对它说来是外来陌生的否定性,而是由于它自己的运动,即有之无限运动。”(黑格尔,2017年b,第4页)换句话说,“人的本质”的生成不是由于外来的偶然性,而是由于人类历史开端处的“无本质”状态(尚未获得规定性的“人的本质”,也就是黑格尔讲的“有”)自身的辩证运动,因为“本质,作为有之完全回归到自己,首先是不曾规定的本质”(同上,第5页)。黑格尔“有论”的“有-无-变”的发展进路,为人类历史从“无本质”中生成“本质”提供了辩证法内核。这种辩证法内核为马克思建构唯物史观时所批判继承,成为历史发展的“辩证法”,而非唯心主义的意识上升过程。

  因此,在人类历史开端处,从“无本质”中生成“人的本质”的道路,不仅在自我异化的逻辑进路中走得通,而且是人类历史辩证发展的必由之路。马克思在批注中勾勒的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路径,实质上是从“自然关系的总和”到“自然的异质性存在——人”再到“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否定之否定的道路,即通过“有-无-变”的自我异化之路来生成“本质”的过程。当然,这是在“逻辑学”层面上的理论证明,而从纯经验个体生成“人的本质”的道路将在“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层面沿着以下路径具体展开。

  三、从“自然关系”到“人体”的演进:黑格尔的从“地质自然界”到“灵魂”的自我异化路径

  尽管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没有来得及对人体从自然条件中进化出来的辩证过程进行展开,但事实上,他在两处批注中用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简要的路径推演,勾勒出一条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逻辑进路,即从“有”到“无”再到“变”的本质生成之路:“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是物理自然界的联系与潜在普遍性;“人体”是对物理自然界的扬弃和异质性的个别存在;而“需要和劳动”是作为生命体的“诸”个人的联系与现实普遍性。其中,每一个具体阶段又显示出相对独立的自我异化过程。

  关于从自然关系到作为生命体的人的这一进程,黑格尔在《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中用自我异化的逻辑结构进行了具体演绎。在《自然哲学》的“地质自然界”一章中,黑格尔谈了地球的历史、构造和生命:“个体性把自己规定为特殊性或有限性,而又否定这种有限性,并向自身回归,在过程的终点使自己恢复为开端,这是一个无限的过程。……这样,理念就达到了现实存在,首先是达到了直接的现实存在,达到了生命。第一,生命作为形态,是生命的普遍的映象,是地质有机体;第二,作为特殊的、形式的主观性,是植物有机体;第三,作为个别的、具体的主观性,是动物有机体。”(黑格尔,2017年c,第377页)从“地质有机体”到“植物有机体”再到“动物有机体”,是一个从一般到特殊再到个别的自我异化过程。

  “最初的有机体,就其首先被规定为直接的有机体或自在地存在着的有机体而言,不是作为有生命的东西而存在的,因为作为主体和过程,生命本质上是自相中介的活动。”(同上,第383页)在黑格尔看来,从主观生命出发,自我异化过程中特殊化的第一个环节在于主观生命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前提,从而给自己以直接性的方式,把自己和自己的条件与外在存在对立起来。(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因此,“这种自身由主观总体作为前提的直接总体只是有机体的形态,是作为个体性物体的普遍系统的地体”(同上,第384页),即地质有机体;而下一步,就是孕育出活的生命体。黑格尔指出,普遍的、自身外在的有机体和仅仅点状的、瞬时即逝的主观性相分离,就是通过其概念的自在存在着的同一性扬弃自身,达到这种同一性的现实存在,达到活的有机体,达到在其自身使自己区分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从自身排除仅仅自在存在着的有机体,排除物理的、普遍的和个体的自然界,并与这个自然界相对立,但同时也从这些力量方面取得自己的生存条件,取得自己的过程的刺激和质料。”(同上,第415页)

  通过这个过程,生命的本质就显现出来了:“这样生命本质上就是其一切部分的完全流动的互相渗透,即对整体漠然无关的那些部分的互相渗透。”(同上,第416页)也就是说,生命的本质是组成生命体的各部分之间不停歇地相互渗透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潜藏状态和来源是“地质的、水文的等”相互渗透的关系,这种关系被进一步扬弃后的现实状态和发展方向是“需要和劳动”构成的相互渗透的关系态和有机体。对于生命的本质,黑格尔接着说:“这些部分绝非化学的抽象,而是实体性的、固有的、完整的生命。这是各部分的一种生命,它在自己内部不止息地使自己分解,而只创造整体。整体是普遍的实体,它既是原因,又是作为结果而产生的总体,并且是作为现实性的总体。它是同一体,这个同一体把处在其自由状态中的各部分连在一起时,就把这些部分包含在自身之内。它分裂成这些部分,将自己的普遍生命赋予它们,作为它们的否定面,作为它们的力量,把它们保持在它自己内部。”(黑格尔,2017年c,第416页)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来看,生命的本质是通过这样的路径来实现的:各部分在其本身有各自独立的圆圈式的进程,而这一进程又是各部分具有的特殊性的扬弃,是普遍的东西的生成。这是个别现实东西具有的普遍的运动圆圈。严格地说,这种圆圈是三个圆圈的总体,是普遍性和现实性的统一——它们的对立的两个圆圈,和它们在其自身内的反映的圆圈。

  回顾这条自我异化之路,个别性上升到普遍性的过程也是普遍性下降到个别性的过程。“有机的东西从个别性开始,提高到类属。但这一进程同样也直接是相反的进程:单纯的类属下降成个别性,因为个体通过它们的被扬弃而完成于类属,这也是后代的直接个别性的生成。因此,与地球的普遍生命相对的他物是真正的有机生物,这种生物以其类属而延续自身。”(同上,第420页)地质有机体演化出活的生命体的过程,也从本质的层面显现出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否定之否定的演化进路,即从“无生命的关系”到“作为生命的关系”再到“作为社会活动的关系”。

  沿着这一理论路径,黑格尔在《精神哲学》中进一步谈了“自然灵魂-感觉灵魂-现实灵魂”问题,直至演绎出“需要的系统”。当然,黑格尔的这条自我异化之路是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之上的。我们在《精神哲学》中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一对张力,即黑格尔的自我异化逻辑中的辩证法及其唯心主义的神秘基础之间的张力,这为马克思继承黑格尔的辩证法并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构历史理论埋下了伏笔。在《精神哲学》中,黑格尔首先定义了灵魂:“直接的精神就是自然精神,即灵魂。”(黑格尔,2015年,第32页)灵魂的概念成了精神哲学的重要基石,同时揭示了它与自然的联系,新一轮的更高层次的自我异化之路由此开始。开端处便是精神的全然普遍的、直接的实体,即灵魂的简单的搏动和单纯的己内活动。“它自己本身仅仅存在(是),还没有任何定在,没有任何有规定的存在,没有任何特殊化,没有任何现实性。……因此,在这里最初的东西是灵魂的那些全然普遍的质的规定。属于这类规定的特别是人类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种族差异性以及各民族在精神上的区别。”(同上,第41-42页)接下来,在黑格尔的眼中,那些彼此分开存在的普遍的特殊化或差异性被纳回到人的个别灵魂的统一中去:“正像光爆裂为无数量的星星一样,普遍的自然灵魂也爆裂为无数量的个体的灵魂。”(同上,第42页)由于最初考察的那些彼此分崩离析的普遍的质,被纳入人的个别灵魂的统一中,(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所以它们就代替外在性的形式而得到了保持着这些质的个体主体的自然变化的形象。这些同样既是精神上也是身体上的变化,一是出现在年龄的进程中,二是在两性关系里区别为现实的特殊化,即个体同自己本身的实在的对立。因此,黑格尔说:“从此出发灵魂一般说来就同它的那些自然的质、同它的普遍的存在对立起来,而它的普遍的存在正因此而被降低为灵魂的他物……。这样就出现了自然的觉醒,即灵魂的自行展开。”(同上)接下来,灵魂从这种对立的关系或实在的特殊化的关系中走出来,进一步回归到与自己的统一,这样的回归是由于灵魂重新取消了它的他物的某种状态的固定性,并把这个他物消溶在它的观念性里。这样一来,“灵魂就从单纯普遍的和仅仅自在存在着的个别性进展到自为存在着的现实的个别性”。(同上)

  这个过程,总的来看,黑格尔认为:“跟全部自然界的大宇宙比起来,灵魂可以描述为小宇宙,那个大宇宙就压缩在这个小宇宙里,并以此而扬弃了自己的分离性。”(同上,第43页)换句话说,“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集中地表现在“人体”之中。所以黑格尔进一步解释道:“精神在其实体、即自然灵魂中,同时参与一般行星的生活,经历着气候的差别、季节和一天时段的更替等等——这是一种在精神那里仅仅部分地达到模模糊糊的情绪的自然生活。”(黑格尔,2015年,第43-44页)而在更大的环境中,“自然精神的普遍行星生活特殊化为地球的种种具体的区别,并分成为各种特殊的自然精神,这些特殊的自然精神整个说来表现出地理学上各大陆的性质,并构成种族差异性”。(同上,第48页)这就是精神哲学思辨世界中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的理论进路。

  从总体路径上看,马克思初步勾勒的从“自然关系”到“人体”的逻辑进路,是对黑格尔的从“地质自然界”到“灵魂”的自我异化路径的批判性继承。两者都展现了事物的辩证发展路径。

  四、从“人体”到“需要和劳动”的演进:马克思对黑格尔“需要的体系”的重构

  黑格尔通过“灵魂-意识-精神”这一链条铺成的“主观精神”之路,进入“法-道德-伦理”构成的“客观精神”世界,其中,构筑“伦理”这一阶段的重要基石就是以“需要的系统”为实质的市民社会。在马克思的批注中,从“人体”到“需要和劳动”走的是同样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道路——在新的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对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进行了重构。

  马克思在批注中勾勒出的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的逻辑进路,通过“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层面的展开,显现为纯经验性个体生成“人的本质”的过程,这在“需要的体系”中得到了理论确认。《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卷帙”正文里集中阐述唯物史观的部分,既是对黑格尔自我异化逻辑的印证,更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式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重构。总体来看,在建构新历史观的意义上,马克思重构了黑格尔的“需要的体系”的逻辑,从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探索出纯经验性个体生成“人的本质”的新唯物主义道路。

  需要指出的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是用“市民社会”这一概念来阐述新历史观的:“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4页)也就是说,马克思并没有简单地抛弃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概念,(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而是在唯物主义的语境下用这一概念阐述了自己的新历史观,其实质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中的辩证法内核的继承。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内核的继承态度也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得到了印证:“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同上,第499页)马克思反对旧唯物主义的“直观”认识方法,主张新唯物主义需要辩证法,而辩证法在此之前只有在唯心主义中才被发展了。马克思的“实践”是作为主客体之间对象化关系的人的活动,即以辩证法为内核的人的自我生成活动。因此,马克思接着说:“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同上)诚然,马克思批评过代表旧唯物主义的“市民社会”,如“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同上,第502页)。这里的“市民社会”是指资产阶级社会。除此之外,马克思还在“人类社会的交往形式的总和”的语境中使用过“市民社会”概念——是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新表述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用来阐述新历史观的“市民社会”概念,实质上体现的是对黑格尔“市民社会”的继承和重构。

  黑格尔曾在《法哲学原理》中谈了市民社会的“两个原则”:一是人的各种不同需要所代表的特殊性,二是能够满足这些需要的中介所代表的普遍性。(参见黑格尔,1961年,第224页)可见,在黑格尔那里,“市民社会”概念一头连着特殊性,一头连着普遍性,它意味着个人从特殊性获得普遍性的过程。具体来讲,一方面,“最初,特殊性一般地被规定为跟意志的普遍物相对抗的东西,它是主观需要”。(黑格尔,1961年,第232页)这就是作为特殊性的人的需要。另一方面,“这种需要通过下列两种手段而达到它的客观性,达到它的满足:(甲)通过外在物……;(乙)通过活动和劳动……。这里,需要的目的是满足主观特殊性,但普遍性就在这种满足跟别人的需要和自由任性的关系中,肯定了自己”。(同上)因此可以说,劳动及其产品就代表了能够满足特殊性的普遍性。正是基于以上两方面,黑格尔才用“需要和劳动”这两个因素来理解市民社会的运动规律——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就是从上述需要和劳动的观点出发,然后按照群众关系和群众运动的质和量的规定性以及它们的复杂性来阐明这些关系和运动的一门科学。”(同上)与此相对应,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卷帙”第11页中批注的关键词“黑格尔……需要,劳动”,指的正是这两个因素,因为“需要和劳动”是市民社会的基本因素,也是政治经济学的出发点,它可以按照人们活动的质、量及其尺度来演绎社会本质的生成,勾勒出个人从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的路径,即纯经验的个体如何生成“人的本质”的过程。

  马克思虽然从黑格尔的“需要及其满足的方式”(劳动)的解释传统出发,但对黑格尔历史观的理论结构进行了新的建构。从总体上看,在新历史观的三个首先提到的基本条件中,第一个条件是吃喝住穿和物质资料生产,这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从黑格尔的传统来讲是“个体的需要及其满足”,所以马克思是把经验性个体作为起点来论述的。第二个条件是由个体的需要及其满足活动而引发的新的需要,此时对体系性的需要的满足就真正是社会关系中的劳动了,从黑格尔的传统来讲是“体系性的需要及其满足”,这表示经验性个体由特殊性上升为普遍性,个人在这个环节中获得了社会性,所以马克思把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称为“第一个历史活动”。第三个条件是人口的生产即繁殖,这最初是性的需要及其满足,从黑格尔的传统来讲是“自然性的需要及其满足”,马克思把人口的生产看作前两个条件的基础,即把“需要和劳动”放在“人体”的基础上来讨论。具体来讲,《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卷帙”第11页,即马克思批注“黑格尔……需要,劳动”的页面,其内容正是对唯物史观中人类历史起点的集中阐述。以上三个条件就构成了人类历史的第一大因素——生产力。可见,一方面,马克思建构人类历史起点的若干基本条件体现了黑格尔“需要及其满足方式”的理解传统,正如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市民社会”章的“一、需要及其满足的方式”中讲的那样,它是个人从特殊性走向普遍性的道路:“当需要和手段的性质成为一种抽象时,抽象也就成为个人之间相互关系的规定。这种普遍性,作为被承认的东西,就是一个环节,它使孤立的和抽象的需要以及满足的手段与方法都成为具体的、即社会的。”(同上,第235页)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首次建构了世俗世界中现实的“诸”个人的活动结构,用关于物质资料生产的三个基本条件构筑了唯物史观的第一大因素“生产力”。

  在谈完三个基本条件构成的“生产力”这第一大因素之后,马克思接着谈第二大因素——交往形式(或称社会状况)。从黑格尔的传统来讲它是“需要及其满足的方式”对象化出来的一个新的存在,但在马克思的新历史观看来,这是历史一开始就现实存在的物质性联系,它在逻辑上是被产生的,但在历史上并不是第二性的:“由此可见,人们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种物质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这种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3页)这种由交往引起的需要的满足方式,又成为继“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后的第三大因素——“意识”。至此,我们看到,马克思在新历史观的框架中把“意识”安置在“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后的从属性位置,显示了与黑格尔唯心主义历史观相颠倒的鲜明特征。他提出,意识及其物质性外壳即语言,是对交往需要的满足:“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同上)因此,基于“需要和劳动”的以上三大因素,就构成了唯物史观的历史起点理论的基石。这一理论框架,不仅是对黑格尔辩证法内核的继承,更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历史观的超越。

  黑格尔在总结“需要及其满足方式”构成的体系及其运动时说:“在劳动和满足需要的上述依赖性和相互关系中,主观的利己心转化为对其他一切人的需要得到满足是有帮助的东西,即通过普遍物而转化为特殊物的中介。这是一种辩证运动。……在一切人相互依赖全面交织中所含有的必然性,现在对每个人说来,就是普遍而持久的财富。”(黑格尔,1961年,第239-240页)这种辩证运动的道路,也就是特殊性的个人获得普遍性的道路,即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卷帙”第11页上批注的“黑格尔……需要,劳动”所指引的思路。用黑格尔的语言来表达,它就是《法哲学原理》“市民社会”章中阐述的市民社会的第一个环节:“通过个人的劳动以及通过其他一切人的劳动与需要的满足,使需要得到中介,个人得到满足——即需要的体系。”(同上,第231页)从这个意义上讲,《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历史起点的理论结构,一方面展现了经验性的个人作为历史创造主体通过劳动获得普遍性的自我异化路径,在内核上继承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另一方面,“生产力”“交往形式”和“意识”各自的运动及其相互关系又在现实性上构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建构起“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之路。

  从整体的理论路径层面看,从“自然关系的总和”到“自然的异质性存在——人”再到“社会关系的总和”,构成了一条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演进道路。在第一阶段即从“自然关系”到“人体”的演进阶段,马克思没能来得及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展开论述,但在手稿的批注中指示了一条黑格尔的从“地质自然界”到“灵魂”的自我异化路径。从表面看来,这更多呈现的是黑格尔的自我异化之路,但马克思从黑格尔唯心主义中继承的辩证法内核为下一阶段提供了逻辑基础。接下来,在第二阶段即从“人体”到“需要和劳动”的演进阶段,马克思使用黑格尔辩证法对其“需要的体系”进行了唯物主义的重构,这是利用唯心主义外衣包裹下的辩证法对唯心主义历史观本身进行的改造,这种重构使得辩证法不再是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的专属物。因此,马克思在两处批注中勾勒的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路径,在辩证法内核上是从“自然关系的总和”到“自然的异质性存在——人”再到“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否定之否定的道路,即人通过所谓的“自我异化”之路来生成“本质”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的新历史观是对黑格尔辩证法内核的继承,更是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自我异化”体系的超越。

  五、结语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最主要的理论来源——德国古典哲学中,由康德和费希特开创的德国观念论传统代表着一种主观性哲学倾向,而黑格尔哲学使这一倾向发生了客观性转向。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为了批判黑格尔,走了一条康德和费希特主观性哲学的复辟之路。马克思的新世界观是通过对以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家”的清算来创立的,(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其思想武器正是捍卫客观性权威的黑格尔辩证法,当然这种辩证法是经过马克思改造的、被重新置于唯物主义基础之上的辩证法。马克思对《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中黑格尔辩证法的路径继承,意在实现对客观性哲学的恢复;这种客观性哲学的意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对黑格尔“需要的体系”的重构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也见证了马克思新历史观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回过头来看,《德意志意识形态》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继承与重构的双重关系,最初是围绕着一个基本问题——“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何以可能——展开的。

  这一问题的提出方式首先涉及马克思对自我异化理论的态度。谈到马克思与自我异化理论,不得不说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的态度并不是一成不变地否定,而是经历了从“第一手稿”的否定态度到“第三手稿”的肯定态度的转变。最明显的一处是在“第三手稿”的《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XXII页)中,马克思说:“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人同作为类存在物的自身发生现实的、能动的关系,或者说,人作为现实的类存在物即作为人的存在物的实现,只有通过下述途径才有可能:人确实显示出自己的全部类力量……并且把这些力量当做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5页)因此,“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之路,即人通过自我异化的形式获得自身普遍性的道路,就是马克思创立新历史观的理论路径。

  在文章的开头,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人在历史的起点处究竟有没有本质,或者再进一步讲,在以“前定本质”为前提的自我异化逻辑结构中,从“无本质”的内部生成“人的本质”的新唯物主义道路走不走得通。事实上,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手稿的“费尔巴哈卷帙”的两处批注中,勾勒出一条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人体”再到“需要和劳动”的否定之否定的路径。从宏观上讲,这是一条“有-无-变”的本质生成之路。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层面看,世界开端处的“有”是“能产的”,完全胜任自我异化的起点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我异化的“前定本质”在“有”这个阶段绝不是缺失的,它来源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从人类历史的发展层面看,处于第二阶段的“无”是指在“人体”阶段,没有一个先天的社会性本质“住”在作为生命体的人的内部,社会普遍性是从纯经验个体的对象性活动中后天地生成出来的——人的社会性本质的这种“后天性”把马克思的新历史观同以前一切唯心史观区别开来。在黑格尔的世界里,人的本质潜藏在“人体”之内,“需要和劳动”作为一种现实性阶段的“关系”(社会关系的总和),是处于潜在状态的“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经过否定之否定后的发展形态,所以这条自我异化之路是畅达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异化原动力的“本质”对于人体来说是“内在的”;而在马克思的新历史观中,人的本质是在社会历史中生成的,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这种区别于以前一切历史编纂学家的历史观才被称为“唯物史观”——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本质对于人来说是“外在的”。既在自身躯体之内,又在自我意识之外,处于中间环节的“人体”成功地扮演了这个中介,沟通起从“地质的、水文的等关系(条件)”到“需要和劳动”的这条自我异化之路。通过这种方式,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神秘辩证法进行了唯物主义的重构。

  正是兼具自然性和社会性双重属性的“人”,沟通起“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和“社会性的活动方式”,构成了唯物史观的起点。因此,《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手稿的“第2份开头”这样写道:“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不应当只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加以考察。更确切地说,它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9-520页)兼具“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和“社会性的活动方式”双重意义的人的活动具有里程碑意义——意味着开辟了一条纯经验性个体通过劳动获得社会普遍性的新唯物主义道路。用马克思的话说,“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同上,第519页)从这一刻起,真正的人的历史和人的本质就生成了。

  马克思的整个逻辑进路显示,人从无中生成自己本质的过程是世界本质辩证发展(世界本质的“自我异化”)的宏大历史的一个环节,所以人的躯体之内的自然性“本质”的自我异化过程就表现为自我意识之外的社会性“本质”的自我生成过程,这样马克思就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内核开辟了一条建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新道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这种继承与重构,(公众号: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解决了一个重要问题——“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何以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人的本质”的自我生成之路的证明,在马克思思想“断裂说”和“一致说”两派论争的背景下,解决了后一派未能回答的理论难题,从而也在新的基础上支持了后一派的观点,进而证明了唯物史观的创立并不意味着从“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思想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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