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民族主义,这一传统的资产阶级国家意识形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为各国政府歇斯底里地宣传着。它将数万万人团结在一个观念,一个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之中。它将素不相识的人置于荒谬的,纯粹臆想出的关系之中——或是敌对,或是友爱。它因此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社会关系。
本文正是对作为想象共同体的民族主义的分析。不过编者坚持认为,这一工作不能止步于此,如果不分析民族主义的最初构建方式以及它是如何转向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过程,就不能发现真正的民族主义。但无论如何,在当下右翼思潮回归之时,揭示民族主义所真正掩盖的那些关系的确是一个迫切任务。
如何超越民族主义?

图:建构敌人
超越民族主义在当下极为迫切的问题,而逆全球化说引发的民族主义回归,正说明了废除之的必要。我们只需要清楚一个简单的事实:当下各国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都在要求报复,而想完成各国的报复计划,十倍于当下的人口都不够的。但凡超越于一国的视角,这便是荒诞的。
各国之间的民族主义口号之中,我只看到一个笼罩在古人类头顶的诅咒,即复仇的循环。一报还一报的仇杀,时常轻易的抹掉几个原始部落,更造成了石器时代百倍于今日的凶杀率。而国家的诞生,正是为了终止部落之间的仇杀。
而在今天,国家成为了仇杀的主体,而背后的观念基础,正是民族主义。
但是止步于这样的道德批判,是没有意义的。这不过是威尔逊式的和平主义、或者《西线无战事》之中苍白的反战主义——这本小说让一战后的上百万德国人恐惧战争,但不曾阻止二战的到来。而这些道德寓言的苍白无力,归根结底源自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事实上,我们经常看到右翼自由派会批评民族主义,但时常忘记背后一个根本的事实:民族主义与资本主义是一体的。
是的,只有揭示民族主义的政治经济结构,才可能超越民族主义。
这就要谈到所谓现代国家的独特性。现代国家与传统国家有根本的不同。它比古代的国家规模更大、更深入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它将十几亿人登记在册、它将服务与监管的触手深入到每个人身边。而这种现代国家是现代资本主义的内在结构。同时,正是现代国家呼唤着民族主义。
资本主义的支持者时常掩盖其对国家的需要,历史上还时常摆出一副反对国家的样子——比如每一次资产阶级革命,皆会有「人权高于主权」这样的口号。对于这种表面冲突,实则共生的关系,加拿大历史学家艾伦·伍德在《资本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有过很清晰的解释,这里不必赘述。简而言之,当前的自由市场经济所需要的一系列基本配件,是国家提供的。
首先,国家需要提供资本积累的基础设施。譬如公路、水电、桥梁这些资本家不愿意投资的公共物品。这些公共物品质中也包括「贸易壁垒」——且不说日本与韩国,英国、美国等今天主张自由贸易的国家,皆曾是坚定的贸易保护国。其次,国家必须保卫资产阶级的私有产权,阻止无产阶级将工厂与土地公有化,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国家是统治阶级的镇压机器。最后,国家必须保卫资产阶级的产权免受外国侵略——当然,对于很多殖民地与后殖民地地区,这一职能名存实亡,国家反而保卫起了外国资本与买办之间的联姻,阻止本国的经济民族主义。而国家不提供这些职能,资本主义根本无法发展。因此,现代国家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需要。
而进一步来讲,民族主义是现代国家的内在需要。因为民族主义的本质是构成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这一共同体足够大,以至于可以超越地方性的恋地情节或家族依恋,但同时又不会普遍主义到超越于国境线之外。
思乡不是民族主义。思念故乡的时候,我们爱的对象是一些具体的物:土地、风景或者故乡的亲人与朋友。而当我向爱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会爱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这些人只是存在于报刊与影像之中。因此,民族主义意味着一种更加宏大的想象。但同时,民族主义又是有边界的,这让民族主义不同于普世性的宗教与意识形态。一个基督徒可以想象爱世界上的每一个信基督的人,而一个人本主义者——比如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与社会主义者——会爱每一个平等的人。但民族主义的情感,要求我们不去爱国境线之外的人,且在必要的时候随时去恨他们。
这也就是民族主义不同于族群的地方。文化族群可以是流动分散、甚至开放的,但民族主义是一种具体化的政治忠诚——它的边界永远与国境线一致,它只服务于现代国际体系之下的民族国家。而当这种资本主义的民族国家被超越之后,民族主义也就只是一种可悲的遗迹。
因此,资本主义意味着现代国家、现代国家意味着民族主义。而反过来,只要资本主义存在,民族主义也就必然会存在。
当下世界各国的逆全球化潮流,本质上是一次经济总危机在政治上的体现,是资本主义濒死前的自救。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保障了资本的自由流动,但却摧毁了每一个国家内部资本积累的体制。且不论发展中国家,已经被剥夺了经济发展的权利,发达国家内部社会的动荡、贫富分化与族群冲突问题也已经让资本难以积累。因此,发达国家开始重新强调民族的边界,这无非是资产阶级在做选择题:究竟是资本流动的收益更高,还是摧毁本国积累体质的损失更大。
而只要现代民族国家依然存在,民族主义是不可能被超越的。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是宪政爱国主义,它认为我们可以在没有民族主义的情况之下,保障一般民众对于国家共同体的忠诚。简而言之,只要忠于一部宪法或者一些理念的人,皆是一国之国民,这一方面保障了国民对于国境线之内政治共同体的忠诚,同时也避免了民族主义的封闭性与侵略性。这种观点看上去很好,但无法避免两个困境。首先,一国的公民权完全开放了,人口的流动便会破坏资本积累所需要的条件。当然,人口流动本身是没有问题的:社会主义之下,各国各民族各文化是可以共存的,但在资本主义之下这不可能——归根结底,资产阶级无法抵御「将阶级冲突转嫁为民族冲突」这一诱惑。而这引起的矛盾又会逐渐撕碎社会秩序,甚至摧毁国家本身。这也是当前发达国家右翼崛起的内在机制。
而第二个困境则是长期看来,宪政爱国主义会逐渐转变成民族主义。当前美国的悲剧正是如此。一旦一群人在一种理念下共同生活的历史足够长久,围绕着这种理念产生的历史,就足够形成一种排他的民族主义。事实上,当前美国宪法乃至于美国的开放精神,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民族性一般的崇拜对象,自由之地的大门正逐渐关闭;而写下独立宣言的国父,已经变成了自由主义无害的神像
而超越之路何在呢?首先,后民族主义必然意味着社会主义。因为摧毁民族仇恨,首先要摧毁其的经济基础。但这只是宏观的框架,即只有当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国家趋于消亡的时候,民族主义的土壤才会消失。而一个更加具体更加迫切的问题则是,清除土壤的过程之中我们该怎么办?社会主义需要国家机器的时候,用什么来取代民族主义?社会主义联邦的公民,该用何种形式实现对共同体的忠诚呢?
我想有三个答案,而这三种策略必须同时使用。
首先是“用阶级团结代替民族团结”。这毫无疑问是必要的,归根结底源自于一个政治经济学事实:各国的无产阶级之间的共同利益,总归大于一国之内不同阶级的共同利益。但这一点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阶级利益是自在的;阶级团结是自为的。而各国之间的无产阶级之间的团结,是无产阶级自觉之后的结果,而不是一种本身就存在的现有情感。即我们必须主动去创造这种情感连接,而不是幻想着两个语言不通的工人自然产生出强烈的情愫。毕竟,相比于陌生人之间民族的想象共同体,阶级的想象共同体实质上更为抽象。
因此,阶级的团结依然是一个宏观的目标,我们需要两个具体的策略。首先,是共同的斗争经验,而其次则是宪政爱国主义、一种社会主义的宪政爱国主义。
共同的斗争会锻造团结,当然,共同的建设也是如此。历史上的民族想象共同体,总是诞生于保卫国家与建设国家的过程中。而阶级的团结也是如此,若两个国家之间的工人支持双方,发动同情罢工,一定会让这两国的工人阶级之间的情感不断升温。譬如。当前欧洲各国工人阶级抗议侵略巴勒斯坦的同情罢工,正是最好的例子。而只有这些具体的一致行动,才能够让潜在的阶级共同利益具体化,甚至转变成共同的历史记忆。
但与此同时,只靠这些是不够的。一时的团结不意味着紧密的同盟。真正的自为阶级需要一套自觉的制度设计。这不意味着设计出一种国际无产阶级之间的联合机制,就万事大吉了。但一种稳定的协调机制是必要的。而最终也意味着一种社会主义联邦内的爱国主义。虽然这看上去是一个天方夜谭,恐怕不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发生,但几乎注定会发生在十几年之中成为现实。斗争之中结为兄弟的各国无产阶级,最终一定要组成一个红色的联合国。而这个未来的国际组织会赋予每一个民族与文化平等的文化权利,每一个公民分享社会财产的经济权利、以及平等治理联邦的民主权利。这与其说是替代了具体的实践,不如说将实践固化成了日常——同一个阶级的休戚与共之中,我们认识到和谐共存的益处。
这样我们也会看到,未来的后民族主义时代与当下的差异。我们需要结成更大的共同体,才能够实现许多现代的伟业:修建一座大坝或者消灭天花与臭氧层空洞,不可能靠一个封建邦国来完成。而为了以后人类更远大的理想,不论是个体的自由发展还是星辰大海,我们需要更大的共同体——事实上,想让当前的八十亿人不至毁灭于仇恨,人类得以活过这一个世纪,我们都需要一个更大的共同体。但民族主义的共同体与社会主义的共同体是完全不同的。民族主义的共同体中,阶级对立没有消除,我们的团结并不是为了真正的互助,而是依赖于一个压倒每一个人的神灵。这个名为民族国家的神灵无法终止阶级斗争,只是降低了镇压成本以保障资本家的利润。
一言以蔽之,民族主义的想象共同体,是一种拜物教的共同体,是一个奴隶的共同体。
而社会主义的共同体,只依赖于共同实践与和平互助。我们不再因共同的血脉,而爱剥削我们的资本家。但我们会知道,我们所生产的钢铁让智利人建起了更好的桥梁;而智利人生产的车厘子,则丰富了我们的生活。而这一交易的背后,每一个中国人与智利人都为年度生产计划投过一票。
这才是真正的团结——不需要靠民族之神来掩盖的、真正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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