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导论——
为何要用“大白话”重谈历史唯物主义?
1.1 问题的缘起：回应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种常见误解
今天我们聊的主要话题，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一系列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对于社会历史领域而言，我们不该在哲学上完全规定其对象，而只能指向现实中已经存在、并且通过实践提供给我们的对象，哲学的工作只是为了使这种指向有效，并且将这种指向澄清为一种仅仅是作为行动的指向的东西。《资本论》是这种理论工作的一个示例，里面的劳动-价值体系并不是什么理论推导的结果，而是理性地审视我们的经验之后所发现的东西，是历史遗留的物质观念体系所呈现出的一套以某种逻辑运作的循环。所以这一次讨论我们的目标是从朴素的事实出发，对我们都有的一系列经验进行描述。这里涉及的问题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不需要用太深刻、太复杂的哲学理论去解读。它说起来复杂，但理解起来并不复杂。
我个人是一个理科生，本科读的是药学。在生物化学这类学科里，我们操作的都是具体的东西，尤其生物学，它从来不服务于纯粹的观念。你毕竟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做实验，你的语言是对现实的一种概括式、描述式的东西，而不是纯理论的、规定式的东西。我认为，这种思维方式既适用于生命系统，也可以适用于我们对社会历史的研究。
相比之下，哲学是一个很特殊的领域。哲学的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对哲学领域本身的反思，而很少去提供他们每个人所承诺的、具体的实证内容。
1.2 一种常识性视角：从澄清“态度”而非辨析“理论”入手
对于任何一个有政治担当、想有所作为的人来说，给出关于具体现实的内容都是很重要的。但很可惜，哲学常常在绕来绕去，很少做到这一点。因此，我想尝试从常识的角度，用“大白话”的形式，去讲明白一个实证领域的基本思考底线。
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呢?因为我想讲明白的，主要是一些态度的问题，而不是理论的具体规定，甚至不是我们要描述的对象的具体特征。而“态度”这个东西，是完全可以用我们日常通俗的语言讲清楚的。
澄清态度，能够解决一大堆没有必要的讨论。因为我们平时的讨论，太容易陷入感情色彩上或字面上的简单联系了。
1.3 “电影”与“《资本论》”：一个核心方法论——先搞清楚我们在讨论什么
举一个例子，跟马克思主义无关，比如性别议题。这个领域就因为没法清晰地规定我们讨论的对象，而导致所有讨论都陷入混乱。
假设现在拍了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女性角色在职场受到了霸凌。这时候，网上就会出现各种角度的评价。你可以说它是一个反对女权主义的电影，因为它涉及到男性的固有视角，把女性矮化了;与此同时，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女权主义的电影，因为它如实地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状况。结果可能就会有一群人就这个压根不存在的问题吵起来。大家一听就感觉这个讨论很无聊，但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哲学领域很多内容，就是在澄清类似这样的疑难。
再比如马克思的《资本论》。有些人认为马克思忽略了人的价值和内在心灵，而过度地强调生产。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听出这句话的问题在哪?问题在于，《资本论》这本书，它要描述的对象本身就是资本主义。这并不是说马克思本人忽略人的价值、强调生产，而是说他要描述的那个对象——资本主义——在客观上就忽略了人的价值，在客观上就把生产放到了核心位置。
你看，这个道理和我前面举的那个无聊的电影例子，在形式上有很强的相似之处。这往往源于我们一些历史遗留的刻板印象，总觉得马克思是一个道德领袖之类的形象。但实际上，《资本论》这本书主要是在批判地、科学地反映资本主义，因此它必须把资本主义运作的“合理性”(这里不带感情色彩，指按其自身理性运作的逻辑)过程给说明白。
1.4 《资本论》的三种读法：从了解现实，到学习方法，再到澄清态度
当我们阅读《资本论》的时候，至少可以有几个不同的层面。
第一种读法，是想了解资本主义的现实内容。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读到的东西是比较少的。因为马克思描述的是他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和现在虽有相似，但也有非常多不能忽视的差异。
第二种读法，是学习资本主义呈现自身的角度。 也就是学习马克思那种黑格尔式的、批判性的辩证法思维方式。但这里也很容易混淆，因为你很难在辩证法本身之中看清他的“态度”。同样一套阐释，有些人读出了积极的色彩，有些人读出了消极的色彩。例如，对于经济的“合理性”，有人认为马克思是在批判它，而另一些人则把追求这种“合理性”当作毕生目标。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内部门派林立、很少有共识的原因——基本的态度不够明朗。
第三种读法，就是得到一个关于如何理解我们现实社会历史的宽泛方式。 也就是说，搞清楚社会历史理论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角度可以说是所有阅读中最“无聊”的，但它又是一种非常需要去完成的澄清式工作。
因为，无论是对马克思不恰当的崇拜，还是不恰当的指责，都起源于这种“态度”领域的不正确。我说的“态度”，不是指政治立场，而是指“这个理论到底在干嘛?”它是在批评一个东西，还是在阐明一个东西?是在说明一个东西有多合理，还是有多不合理?就好像拍一部关于女性困境的电影，你得先弄明白，导演的意图是想固化这种困境，还是想通过如实反映来促进它的改善?
不把这个基础问题说明白，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常识的基础之上，用一种不需要太多理论背景就能听明白的方式，直白地告诉你：马克思到底在干嘛?以及为什么当我们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后，会基本上不可避免地发现劳动价值论?
第二部分：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
作为“物质观念系统”的社会历史
2.1 宇宙、生物与人类社会：确定我们讨论的特殊范围
首先，我们讨论的对象是什么?历史唯物主义讨论的是社会历史，劳动价值论讨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被其归纳为自身前史的整个私有制历史。
明确了对象，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每个人之外，都存在着一个庞大的物理学的宇宙。宇宙很大，时间很长。我们能确定的一点是：宇宙在时间中发展，发展出了生物，生物发展出了人类，人类发展出了社会，而我们讨论的人类社会，其实是一个很小的东西。地球在太阳系里像一粒尘土，太阳系在银河系里非常小，银河系在整个宇宙中又是微不足道的。尽管其中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但它本身对于整个宇宙来说，说白了并不是特别重要。
但既然我们要研究社会历史，就必须切入到它的特殊属性中。这个渺小的领域所形成的社会历史的，由物质和社会观念互相交融的系统是很特殊的，它跟宇宙其他领域不太一样。我们在社会中临时形成的规则，和宇宙在演化中形成的规则，也不是一回事。
因此，我们应该像教科书里说的那样，首先认识到：自在世界是存在的，人化世界也是存在的。社会历史之外有宇宙，而社会历史是我们讨论的对象。 认识到这个基本事实，我们再接着往下推演。
2.2 社会历史的本质：一个物质与社会观念深度交融的系统
那么，社会历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是一个物质-观念的系统，里面既有物质，也有观念。这里说的观念指的就是社会观念，不取什么哲学含义。我们先不扯物质和观念哪个决定哪个，我们就用一种“过动画片”的方式，把它当成一个具体的过程来看，想象那个画面。
这个所谓的社会历史，包括人，也包括物，比如我穿的衣服、面对的电脑。人的头脑里有思想，这些思想一方面在思维里表现，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物质中表现。比如我面前的电脑，它承载着人的设计和认识，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社会观念性”。
同时，人又是社会性的动物，生下来就要被社会关系所影响，在这个关系网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干自己该干的事。这对人的强制性非常大。比如我说“我今天不想当学生了，也不想上班了，要去山里当野人”，这在物理学上完全可能，但实际上发生的概率极小。所以，我们必须把人与社会关系，当成一个现实中已经存在的事实来阐明。
2.3 “人的意志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社会观念的“物质性”
在这个庞大混杂的人类社会中，有一个显眼的特征。我们有一个观念体系(我这里说的“观念”，不是黑格尔哲学里的“观念”，就是指人类社会形成的各种思想、规则、习惯的总和)，这个体系无非是人的思想及其产物。但是，当它作为一个社会整体呈现出来时，对每个人来说，它都是外在于自己的。
比如我要去上学，这件事就是一个社会观念的产物，它反过来规定我。这个社会观念对人的规定必须是具体过程，比如拿经济举例，经济这套东西进入到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方式是不同的，你家人都怎么和你交往，你老师都怎么教你等等，但是这里又有着特征上类似的地方，比如很多家长都会让孩子自己拿钱买糖，教孩子钱是什么，而当我们长大之后这种共同性就更强了，不管具体过程多么不一样，买的东西有多不一样，但是上班、赚钱、存钱有利润等等，这个体系对不同人表现出来的东西也是有一定统一性的。尽管这个社会观念无非是所有人以及前人意志的沉淀和总和，但我们会发现，它其实不以(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里就出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人的意志，当它以整体形式呈现时，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因为当你谈论“意志”时，它必然已经是一个社会性的、不以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社会历史当做一个物质性的东西。这也就是教科书里说“马克思把唯物主义从自然观拓展到了社会历史观”的通俗含义——就是为了强调，我们要把社会历史这个对象“当回事”，把它看作一个客观的研究对象。
具体来说，“观念”的物质性表现在：
1.外在强制性：当它作为社会整体观念存在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一块砖是硬的，搬它会累;上班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是“硬”的，它像物一样，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抗拒的。
2.内容来源的客观性：观念是在认识活动中形成的，而认识总要以客观现实作为对象和内容。
3.表达形式的物质性：观念需要靠物质形式来表示和保存。比如文字写在纸上，声音是空气振动，建筑、设施等，都是物质。我今天想给你们讲点东西，就需要电脑、需要腾讯会议，这些都离不开物质载体。
4.有观念的人的身体的物质性：人作为一种动物，一定程度要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然需求而进行实践，这使得人的身体规定了一些观念的目的性。
5.……
2.4 石头、电脑与身体：物质世界中的“观念性”
反过来看，物质世界也充满了“观念性”：
1.认识的观念前提：任何物质，比如一块石头，都得在社会观念中被我们接受和认识。当我说“石头”时，它已经是我用观念想象出来的，或者是我把它理解为“石头”这个概念后才讲给你们听的。
2.人化物的观念内涵：我们社会中打交道的大多数物质，都已经带有了“人化”的观念内容。哪怕是“石头”，我们之所以用它举例，也是因为它在我们的文化里代表着“自然”，这本身就是一种观念。更不用说电脑、台灯这些人工造物了。
3.自然的观念性改造：人类虽然渺小，但确实改造了地球这个小领域的一部分。我们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却改变了自然本身。
4.身体意义的再规定：人的身体，其各个部分的意义也在观念中被不断再规定。比如“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同时，人的观念性生活(如劳动)也会反过来实质性地改变人的身体形态，就像恩格斯所描述的那样。
5.……
2.5 唯物主义的真正含义：几条必须坚持的思考原则
我只是简单罗列了几点，但大家能看出来，物质和观念在我们社会中已经深度交叉、高度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因为它们混合到了这种程度，你才既可以做“唯物主义”的阐释，也可以做“唯心主义”的阐释，说它们本为一体，统一于物质或统一于观念。
这里我们不谈太多哲学，我们姑且把所谓的唯物主义当成几条思考社会历史领域问题的小tips，不要过于简单地用三两句话说清楚这个问题，强调物质和社会观念的差别，才能理解里面的交互关系：
·原则一：不能忽视作为历史遗留产物的社会观念，作为一个整体，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之前见到一个人，他觉得社会一切问题的根源是“钱”，而钱明明是人想象出来的观念体系嘛，对于小孩来说钱就是一张纸。所以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在于搞三千童男童女，在一个孤岛上重新开始，共产主义就实现了。然而问题在于现实中这套物质-观念系统已经长成了，我们哪怕要有所作为也得在这套东西中操作。这就是忽视了社会历史的物质性。
·原则二：不能忽视这个物质-观念系统在客观世界中有规律的、生成性的发展过程。
·原则三：不能忽视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永无止境、不彻底的。
·原则四：不能忽视在人之外仍然存在着更广阔的世界，以及人的自然需求所带来的物质性限制。
·……
总而言之，我讲的都是些常识性的东西。我说的“物质”就是指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观念”就是指社会形成的总的看法和规则。我们接下来要看的，就是这个庞大、复杂、充满各种具体规定的系统到底是如何运转的。
第三部分：社会系统如何运转?——
以“嘴里塞盘子”的部落为例
3.1 蜂巢与个体：超越个人意志的系统逻辑
我们前面谈到，社会这个庞大的“物质观念系统”，会对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进行规定。这种规定是具体的、因人而异的，但同时在模式上又存在着共通性。更重要的是，这个系统会形成一种超越了每个个体想法的、独立的自身逻辑。
例如经济系统。它搭载于无数个体的简单想法之上——每个人可能只是想着“我要上班赚钱，买东西吃，买衣服穿”，这些想法本身零散、直接、并不复杂。但是，由这些简单个体构成的经济系统，本身却足以成为一个极其复杂的体系。这就好像一个蜂巢，其整体运作特别高级，但每一只蜜蜂心里可能就想着那点采蜜的事儿。
为了更形象地理解这个超越个体意志的系统是如何运作的，我喜欢举一个例子：非洲某个部落的习俗。
3.2 荒谬的习俗与社会功能：从“塞盘子”看身份标识的运作
这个部落里的人，会用石头打磨成巨大的圆盘，然后用刀扎伤自己的嘴唇，把盘子塞进去。在他们的观念里，嘴里塞的盘子越大，这个人就越美，社会地位也越高。
这个事在我们其他人看来莫名其妙。但当你深入去看，会发现它在那个社会里能起到一定的功能。什么功能呢?
你想，要在嘴里塞一个大盘子，首先得把自己弄伤，然后还要花很长时间静养。这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什么活也干不了。而且塞了大盘子之后，行动也会很不方便。这就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号：如果我看到一个家庭里，有个人嘴里塞着一个巨大的盘子，我立刻就能判断，他家里的经济条件应该很不错。因为他家养得起一个可以不干活的闲人。如果家里条件很差，每天都得为生计奔波，根本没有时间和资本去搞这种“自残”并消磨自身劳动能力的事情。
这种模式其实在我们的文化里也普遍存在。比如古代的缠足、近代的“以白为美”(皮肤白皙说明不用出门干农活)，甚至一个人说话文绉绉、懂很多哲学艺术，其实也从侧面表明了他拥有充足的闲暇时间，不必每天为生计劳碌。
所以，回到部落的例子，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在我们看来荒谬的制度，它确实起到了一个重要的社会功能：标示出部落成员的身份地位。
3.3 偶然的开端与必然的机能：社会观念如何“搭载”于无关紧要之事
与此同时，我们又会发现，这个制度的起源和它的具体物质内容，其实可能非常的偶然和无所谓。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注意，这只是一个思想实验，不是历史考据)：
可能最初，部落里有个人不小心弄伤了嘴唇，血流不止，就随便找了个东西塞进去止血。他又觉得这样出门见人太难看，于是找了块好看的石头打磨了一下塞了进去。恰好，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又特别高。结果，一个本是为了避免尴尬的无心之举，被大家争相效仿。慢慢地，这件事就逐渐开始发挥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社会功能，并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强化。
从这个想象的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
1.开端可以是偶然的。
2.具体内容是无关紧要的。 到底是往嘴里塞盘子，还是往耳朵上挂个大耳环，或者戴个特别重的手镯，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社会运作需要的那一套有效模式，恰好“搭载”在了这件偶然且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如果当初那个人伤的是耳朵不是嘴，那他们的习俗可能就变成了戴巨大的耳环。
3.但是又得合适，并且得比其他的东西更合适。
这个偶然的开端，在后续的历史中会被整个系统放大和固定下来。这个“物质观念系统”会搭载在这样偶然的事物上，然后在上面不断生长。它会发展出专门制作盘子的工匠、专门开洞的工具(物质层面)，也会形成一套围绕此事的信仰和强制性规范(观念层面)。
3.4 系统的复杂构成：历史、自然、偶然与必然的交织
所以，一个社会系统的运转，是极其复杂的，它凝聚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
·历史遗留的习惯：因为前人这么做，所以我们也这么做，形成了一种可复制、可循环的传统。
·非人的自然规律：比如，如果嘴唇上有条大动脉，一扎就死，那这个习俗就根本不可能形成。嘴唇上有没有大动脉，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生物学事实，又不是为了社会设计出来的，但它构成了系统得以成立的自然前提。
·各种偶然因素：比如盘子的审美风格、部落里某个领袖的个人偏好等等，都可能被融入系统。有些偶然因素融入进来了，有些则可能无关紧要。
·人类思维本身的规定：人能够理解什么是“装饰”，能区分好坏美丑，这些思维能力也是系统得以被理解和维系的基础。
·被建立的物质设施：比如烧制盘子的窑、专门从事这项“手术”的巫医等等。
·社会生产在一定程度上的必然要求：这一点尤为重要。对于一个生产力落后的原始部落来说，它必须维持一种准军事化的组织模式，才能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去。因此它需要一种方式来标示和巩固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关系。如果你不搞这套，整个部落可能因为组织涣散，就被兽群给吃掉了。
3.5 个体行动的限度：为何改变系统如此困难?
理解了系统的复杂构成后，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身处其中的个体，即便想有所作为，也会受到重重限制。
假设我是部落酋长的儿子，我觉得塞盘子这事太蠢了，想改变它。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有限的改良：我或许可以推动一种替代方案，比如“咱们别塞盘子了，改戴戒指吧”。这起码对人的损伤小一点，同样也能标示身份。这是一种可能的、有限的进步。
·无法撼动的现实：但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成员，我就会发现这整个系统对我来说是铁板一块。我一走出洞穴，旁边就是做盘子的作坊;七大姑八大姨都已经围绕这件事建立起了根深蒂固的信仰。我觉得它蠢，但我没办法说服七大姑八大姨，我也没办法把作坊直接推倒，它不会因为我的想法就消失。这个物质观念体系对我来说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所以，你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完全取决于对具体情况的分析。我们必须首先承认，这个庞大的体系，在现实中就是这样客观地存在着。
第四部分：系统的内在逻辑——
从“有效统合”到“主导范畴”的浮现
4.1 “嘴里塞盘子就是天意”：如何为一套现存体系进行“合理化”辩护?
在我们之前的分析中，可以看到社会系统中的各个要素——人类思维、自然规律、习惯遗留、制度运作、历史偶然、物质设施、生产要求等等——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不能脱离其他部分而存在。当我们把所有这些复杂的、客观存在的联系全部统合在一起，并用一套理论形式把它严丝合缝地呈现出来时，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强大的解释体系。
现在，让我来扮演一个为“嘴里塞盘子”制度辩护的保守派。我完全可以把它说得头头是道：
·“虽然最初那个人受伤是偶然的，但在那么多偶然事件中，为什么偏偏是这件事被历史选中了呢?这本身就说明了它的必然性。”
·“他受伤的地方恰好没有大动脉，人的身体结构恰好是这个样子，这难道不是天意的安排吗?”
·“后续我们围绕这件事，建立了一整套庞大的意义和物质体系，并且它有效地维持了我们部落的秩序，这难道不是它神圣性的证明吗?”
·“最重要的是，这个系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任何单个成员的反对都毫无作用，这难道不说明它顺应了我们社会最深刻的历史要求吗?”
·……
综上所述，我得出结论：“嘴里塞盘子，就是天意。嘴里塞盘子的人，就是高人一等。我们的盘子，就是得到了神的保佑。”我所说的每一点都是基于现实中确实存在的各种联系。这个庞大的、有效的统合，在客观上就是存在的。
4.2 批判性视角的切入：“承认统合，但统合也无非是统合而已”
那么，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批判性体现在哪里呢?
奇怪的地方在于，马克思主义者会同意我上述的所有论证。是的，确实有一个客观意义上的、社会历史意义上的“神”，在保佑着“嘴里塞盘子”这件事。马克思承认这种在有限历史进程中所形成的形而上学体系的有效性。
但批判性也正在于此：即使存在着有效的统合，但这个统合也无非就是一个统合而已。
也就是说，马克思承认其有效性，但他并不给予这个有限领域过多的尊重，甚至可以说，他彻底不尊重任何可能的形而上学本身。这里的态度是：“好的，你论证了有一个神在保佑这件事，确实有这么个神，那又如何呢?你这个“神”让每个人嘴里都塞得生疼，那你这个“神”就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完全可以认识到你这个体系的生成性环节，发现其中存在着可操作的空间，然后用一个更好的玩意儿来替换掉你。”
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分析社会历史系统时的恰当视角：既要承认现实中存在的这种强大的、具有内在逻辑的“物质观念系统”，又要看到这个系统无非是各种历史、偶然、自然因素在一个特定阶段的“统合”产物，它并非永恒，也并非神圣。
4.3 万物皆有关联，但何为主导?——主导范畴的浮现问题
接下来，我们必须讨论一个问题：在这些事物之间复杂的联系中，会不会有一个范畴成为主导范畴?
在原始部落的例子里，虽然“塞盘子”很显眼，但它也并不能规定部落生活的所有方面。比如谁爱吃什么肉，谁和谁是亲戚，这些领域和“塞盘子”就没有太紧密的关系。社会中各个范畴之间的联系还不是那么紧密。
现实世界中客观存在的联系是过度的，丰富到了你可以轻易地为其中任何一个东西做辩护，都能说出点道理来。这是否说明，世界就是一个由多个松散范畴共同规定的复杂体，不存在一个起主导作用的核心呢?
对这个问题，实际上没有任何绝对的回答。因为它只是一个有限过程的观念化统合，一个东西哪怕取得主导，那也只能是一定程度上的。但因为现实中事物之间交互关系层次很多，关联很紧密，一定程度的主导就已经不容忽视了。
4.4 “方便”的力量：为何社会历史的演化总会选择最“顺手”的路径?
但我们会发现一个大概的事实：社会系统内的联系越成熟、越紧密，就越存在着往某一个东西靠拢的倾向。尤其是社会历史能够培养出深刻的循环的时候，尤其是人的思维常常具有往特定方向发展的倾向的时候。
就好像我往地上撒一堆小磁铁，一开始它们可能是零散的几小撮。但当我把它们一搅和，增加了它们互相接触的可能性，最后它们就会聚成一大坨。
当联系变得越来越过度时，其中某些范畴“积攒力量”的能力，会比其他范畴更强;某些现实事物“搭载观念”的能力，也会比其他事物更强。简单来说，就是：社会容易往它最方便的那个方向去长。
我之前读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教材时，发现编教材的人很聪明。他们把“劳动实践”作为重要范畴，因为用“劳动实践”来构建整个哲学体系特别方便。
你想，“劳动实践”这个范畴：
1.它有主体性(由人做出)。
2.它又有被规定性(人的实践动机和内容是被规定的)。
3.它指向客体，既体现了改造世界的主动性，又体现了受制于客体规律的被动性。
4.它有主体间性(需要人与人联合)。
5.它可以社会积累(实践成果可以物质或观念的形式传承下去)。
6.它有具体性，也有一般性。
7.……
你看，用“劳动实践”这个范畴，一下就能搭建一个庞大、全面、易于理解又有深度的体系。
然后我就发现一个更有趣的事实：不仅仅是编教材的人会觉得用这些范畴最方便，客观的社会历史本身，往那个方向发展就是最方便的。
4.5 为何是“劳动”而不是“碳原子”?——对一种常见反驳的回应
为什么是“劳动”?为什么是“生产”?因为在人类社会这个领域里，往“劳动”和“生产”上搭建它的观念体系，就是最顺手、最方便的。
这个趋势在一开始可能还不明显，但随着社会联系的日益紧密，这种“方便性”就体现得愈发突出。就像那堆磁铁里，总有一块的吸力比别的强那么一点点，一开始看不出来，但最后所有磁铁都容易围着它粘起来。
有人曾反驳说：马克思把一切都归于劳动，说资本主义社会是“庞大的商品堆积”。那它不也是“庞大的碳原子堆积”吗?为什么不把“碳原子”作为核心范畴呢?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这不是理论选择的，而是现实关系自己长成的。 现实的社会关系就是围绕着劳动生长起来的，因为用“碳原子”远没有用“劳动”那么方便。
我们能不能围绕“碳原子”建立一套社会历史体系呢?也可以说出很多道理：比如人都有碳原子，人的代谢都会产生二氧化碳，而碳排放太多了会污染环境，所以人可以作为“都有碳原子”的东西以一种社会形式共同降低碳排放，还可以围绕着这件事论证人与动物的连续性、动物与植物的对立性、有机物和无机物的连续性、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区别(碳的不同形式)，碳作为一种单质的纯粹性，碳本身只是元素之一，和其他原子在结构单元上是一样的这种连续性，光合作用和新陈代谢的二元性等等，整个有机系统本身的进化性……可以很轻易地围绕着碳原子说出一大堆东西来。但我们能看到，现实中碳原子并不是社会历史的核心范畴。
为什么?
因为人类就是这么个物种。咱们拿开端来说，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大家都是要干活的人，大家虽然都有碳原子，但这个东西与社会历史体系绑定起来并不方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功能性的考虑。因为“劳动”这件事，可以在人类历史中自始至终、直接地发挥其功能性作用。而“碳原子”(或者说二氧化碳问题)，只有在生态环境崩溃时，其重要性才会被凸显出来。它在历史的早期环节无法被古人认识和理解，在后期也无法直观地表现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它对硬件(人的认知水平)要求太高了。而“劳动”这个系统，随便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都能理解“要干活赚钱”，它对硬件的要求极低。
还能讲一堆，姑且不多说。
所以，不是理论选择了劳动，而是社会历史这个系统，因为它内在的“图方便”的倾向，选择了劳动。
第五部分：通俗化解读——
劳动价值论到底在说什么?
5.1 龙卷风与蝴蝶：资本主义如何将全部历史重塑为自身前史?
一旦资本主义取得了自身的绝对性，它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把之前的全部历史，都吞并和划分为自己的历史。也就是说，它会把整个人类历史客观地设立为私有制的历史。
这就像“南半球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起了北半球一场龙卷风”的比喻。当你研究这场龙卷风时，你真正关心的是龙卷风如何从一个微小的扰动发展壮大。最初到底是哪一只蝴蝶扇的翅膀，其实并不重要。
但是，如果这场龙卷风就是围绕着这只蝴蝶旋转起来的，那么，即便你不关心蝴蝶本身，你也必须承认，这只蝴蝶的位置就是龙卷风的中心。
资本主义就是那场龙卷风，而劳动，就是那个处于中心的蝴蝶。在历史的最初，世界是生机勃勃的，有别的蝴蝶，有花草，有小狗。但后来，一场巨大的龙卷风围绕着“劳动”这只蝴蝶转了起来，把其他东西都卷走了，小狗都飞到天上去了，这个原本的蝴蝶也被卷的支离破碎和一开始不一样了，但我们关注的始终是这个风暴。
所以，当我们从资本主义这个历史结果出发去回溯时，很多经验都在提示我们应该把整个历史理解为以劳动为中心的私有制的历史。这也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个深刻含义：我们对历史过程的理解本身，也是这个历史过程的一部分。只有当龙卷风已经成型，我们才能回过头去理解它发生的机制。
5.2 “劳动创造价值”的通俗翻译：一个关于“统治关系”如何生产与落实的体系
现在，我们用最大白话的方式来聊聊劳动价值论。下面这些话可能不严谨，但能帮助我们打开一个新的理解渠道。
·价值是什么? 价值是政治经济体系里，那个作为交换凭证的核心原理。
·政治经济系统在生产什么? 它在生产和落实一种合理化了的人对人的统治关系。
如果你忘掉“钱”是什么，你会发现这个社会很离奇：一部分人干着极重的活，过得特别惨;另一部分人却过得特别好。你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看到一部分人的地位高于另一部分人。
这个地位高低，是如何实现的?网上很多啥也不懂的人喜欢说什么到底是权力还是资本，其实二者有很强的一致性。我靠一张印着“村长证”的纸可以表达我对你的权力，靠一张印着“钱”的纸也可以。那张纸本身只是一个符号，但它被社会历史赋予了中介作用，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实际的权力差异。
所以政治经济系统把人与人之间的尊卑给生产出来，不仅如此，尊卑关系是超出实证内容的，很大程度上是在观念中落到实处。这里是循环论证的东西。比如，马云为什么比我尊贵?这个事是落实在实证内容上的吗，是因为马云穿了五件棉袄，一顿吃两头牛吗?不是，好像落不到这些实证的物上面，但我们又能感觉到这种关系是非常实在的，他比我尊贵就是比我尊贵，所以这里其实是由观念-物质系统以循环的方式落实的，因为他有钱。为什么他有钱就比我尊贵?因为他有钱。它的实在性，就在于这个循环论证本身能落到实处。我前面说的都是物质-观念系统，这里反过来把观念放在前面，是因为就这个落实而言，在观念和物质的交互关系中，观念的循环在很多关系(并不是全部)中都是主导的。
·劳动是什么? 劳动是在一大堆历史遗留的观念系统中，围绕着“干活”这件事，建立起来的、以时间为依据的系统。注意，不是所有“干活”都是“劳动”，只有被社会承认的、特定的活动才算。
·那么，“劳动创造价值”到底是什么意思?
把上面这些大白话连起来，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通俗的翻译：
人类，因为一大堆历史遗留的原因，最终选择围绕着“特定的干活”这件事，以“时间”为凭证，来生产和落实一套合理化运行的观念-物质系统，这套系统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对人的统治关系。
这就是劳动价值论的核心内涵。它说的不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而是一个社会事实的描述：人类的经济系统，就是围绕着劳动这件事，创立起了一套人统治人的体系。
5.3 回应挑战：为何反对劳动价值论的诸多理由都打错了靶子?
当我把“劳动创造价值”翻译成上面那句话后，你会发现，很多常见的反驳一下子就失效了。
·反驳1：“劳动有什么神圣的形而上学意义吗?”
o回应：它的全部意义都是在历史中被建构和解读出来的，但这种被建构的意义，在现实中是真实奏效的。所以可以说没有，因为是被建构的，也可以说有，因为一切有效的形而上学都是被建构的。
·反驳2：“难道别的东西不创造价值吗?”
o回应：这个问题的提法就错了。它把“价值”理解成了一个关于“谁贡献大”的伦理问题。但我们讨论的是政治经济学，这里的“价值”是一个关于“统治”的问题。经济系统首先是一个生产和落实统治关系的系统，然后才是一个分配系统。
·反驳3：“马克思的理论过时了，我们要解构‘劳动’这个范畴!”
o回应：当然要解构，但你不能只在微信聊天框里解构。你必须在现实中，使得劳动以及围绕劳动的统治关系不复存在。只要我还需要上班赚钱，只要这件事还主导着我的生活，这个范-畴就依然是现实的。你不要在微信上宣布马克思过时，你要在社会实践中，促使马克思所谈论的那个对象过时。
资本论不是在理论中凭空规定一个对象，它是在理论中提供一个指向现实对象的可能性，让我们去研究那个现实中已经存在的“玩意儿”。
5.4 为什么是劳动?——因为它从奴隶制开始就是最方便的“整人”工具
为什么偏偏是“劳动”?因为劳动对于人类来说，最直接地表现为一种外在的、自然的限制。
在社会生产力落后的早期，生产劳动是必须进行的，而且极其痛苦，大家都不想干。这时，一旦产生了统治关系，统治者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把劳动这个苦差事和统治关系对接起来：“我把你打败了，以后你干活，我歇着。”
你能想象一个原始人打败另一个原始人后，把社会历史和教育挂钩，强迫他学习“1+1=2”吗?或者把社会历史和碳原子挂钩，在社会中表现出来我们都是动物，都要互相二氧化碳，都需要降低碳排放吗?可能性很小，或许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外星球，这里的外星人可以选择性地进行光合作用，但是光合作用的时候很疼，所以大家都不乐意，但是这个星球的碳循环很敏感，定期爆发二氧化碳大风暴，所以必须找一部分外星人进行光合作用……没准在这种星球中社会历史会围绕碳原子建立起来。那对于地球人类来说，别的事都不如“让他去干活”来得方便。
这个在奴隶制中偶然形成的“统治-劳动”对接关系，一直延续至今没有被真正推翻。所以，即便到了资本主义的成熟阶段，我们看到的本质上仍是一个巨大的、精致化的奴隶制。劳动，作为一种以自然强制为面貌出现的“整人”工具，其功能性贯穿了整个私有制历史。
5.5 为什么是时间与价值?——因为它们是实现普遍统治最有效的形式
·为什么是时间? 因为在私有制下，对人的统治最终要表现为“自由”与“劳动”的对立，而这种对立最切实、最方便的衡量标准就是时间——“自由时间”与“劳动时间”的对立。对于一个管理者来说，让一群人“在一段时间内有事干”，远比“在短时间内把他们累趴下”更方便管理。
·为什么是价值? 因为“价值”这个领域，开辟了一个普遍的、抽象的统治空间。统治不能依赖于具体的、会变化的条件(比如“我比你高，所以你得听我的”，那我儿子如果生下来很矮，那不就管不了你们了)，它需要一个抽象的、一般等价的东西来实现。“价值”就是这个东西。它以一种看似合理、客观的数理形式，掩盖了其背后人对人统治的本质。
在工厂里，你拧手机螺丝和拧空调螺丝，对你个人而言，出卖的都是同样无差别的、抽象的劳动时间。但正是通过这种抽象劳动，才生产出了可以进行价值比较的不同商品。价值和劳动，就是这样在循环中共同走向了绝对化。
与此同时整个体系是物质-观念的，也会有一定的出于生产效率等考虑的机械要求，但整个体系很大程度上可能已经超出这种要求，甚至干扰这个要求的实现等等。
第六部分：结论——
为何这套理论在今天依然重要?
6.1 从“自然的强制”到“循环的强制”：当今劳动体系的根本变化
我们已经看到，整套围绕劳动的统治体系，其起源是自然的迫切性。在原始部落或奴隶制社会，劳动是一种外在的、痛苦的、但又必须进行的活动，否则整个群体就无法生存。人围绕着劳动来“整人”，在当时具有一种残酷的必然性。
但发展到今天，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于现代社会而言，那种源于自然的生产迫切性已经大大减弱了。如果社会资源能够得到合理的配置，劳动完全不必再以那种痛苦的、异化的、外在强制的形式出现了。
然而，那个古老的统治关系的循环本身还存在。为了维持这个循环，它现在必须人为地把劳动重新设计成那种具有强制性的东西。
说白了，就是大量的工作岗位被创造出来，其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生产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而纯粹是为了让人有活可干，从而将他们束缚在这个体系之内。比如，许多基层的文书工作、为了应付检查而进行的重复劳动、以及大量的服务业岗位，都具备这种性质。它不再是“自然的强制”，而是“为了循环而循环”的人为强制。
这个变化恰恰宣告了这套体系在原则上已经可以被改变了。当然，我们还要进一步考虑这套体系在事实上是否可以改变。
6.2 AI无法创造价值，也无法解放我们：问题的核心是“人整人”的社会关系
有人乐观地认为，既然人工智能(AI)可以取代许多低端的、重复的劳动，那么人类是不是就可以被解放出来了?马克思的理论是不是就过时了?
过于乐观。因为我们面临的，不是低端劳动被科技消灭后大家一起进入高端劳动，而是这个观念循环本身会把高端的劳动重新低端化，或者在没有低端劳动的地方创造出新的低端劳动。
AI可以替代公务员去写文件，但他们会从形式主义中得到解放吗?不可能。系统会找到新的、同样没有实际意义的低端劳动形式去填补那个位置。因为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劳动是否“非做不可”。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劳动才能创造价值，而机器或AI的劳动不能。因为整个统治和剥削的观念体系，是建立在 “人整人”这个社会关系上的，你没法把机器纳入这个被动的关系链条中(除非有一天机器真的获得了人的法权地位)。机器不上班，也不挣钱，它不参与这个以“价值”为形式的社会关系循环。
所以，核心在于社会关系，而不在于生产的具体形式。
6.3 人类的社会历史是一个独特的体系，当我们考虑如何操作时，不能完全采取类似物理学的视角
说白了，独特之处就在于社会历史的物质-观念系统，其中的社会观念很大程度上是临时呈现出的一定程度上的效果，但是确实会按这种观念运作。
我们会管社会历史的关系性产物叫实体，并且也叫物质，这种说法其实很好理解，马克思哪怕把社会历史当物质，也同时会承认这是临时的基于具体混乱东西的关系性产物，只是强调这种运作是带有社会观念性的，而社会观念性使得这种运作一定程度上是以范畴的形式进行的，所以一方面称为实体，另一方面称为物质，来同时强调这两方面属性。
举个例子，比如说工资是一个社会历史范畴。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我走路走到单位，某个人递给我几张被称为钱的小纸片，为什么非得说是工资呢?
很简单，因为我去上班是因为已经有了这一套社会体系，他给我这几张纸也是因为已经有了这一套社会体系。在这里客观现实就是以范畴的形式运作的，我去上班拿工资，这个描述是客观的。因为对于客观进程来说，我进单位先迈左腿还是右腿，这些具体的东西很多都无所谓，而上了班、拿了工资，这些东西才是有社会意义的。
有些科学主义者认为，在现代自然科学中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观念而不是物质，数学在哥德尔不完备中表明了其内容是结构性的，物理在量子力学中表明其内容是关系性的等等……但“上班“，”工资“作为范畴运作，和自然科学中作为范畴运作的东西是很不一样的。社会作为范畴运作，这里有一大堆具体的来源，这也使得这件事情更松散。所以如果要把自然科学定义为观念的，那社会历史反倒并不是这样。
那为啥社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范畴的形式运作，并且是很大程度上(并非绝对的)作为一个系统与每个人具体发生关系的呢?或者说白了，社会历史观念的观念性来自哪里?
一方面来自一些更坚硬的东西，比如说数理逻辑本身，再比如说人作为生物需要吃饭，再比如说生产管理需要效率等等，这些东西是很坚硬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来源，比如说前人是这么搞的，产生了自动复制循环的机制，后续情况变了，但循环还在继续，这种循环作为既定情况有坚硬的一面，但作为具体过程的效果结果也有应该变革、可以变革的一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会促成社会历史观念作为观念的运作。
对这种复合性的考察的视角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没办法停留在直接经验，因为事情本身就会超出直接经验，要如实地记录这些东西就必须把上面的社会观念讲清楚，并且要区分好其中的各个组分。
6.4 直播工厂的启示：资本主义系统强大的同化能力
我们必须警惕资本主义系统强大的同化能力。任何看似逃逸出传统劳动模式的新领域，都会被迅速地重新组织成产业资本主义的形式。
以网络直播为例。在西方一些学者看来，这或许是一个非经济的、可以进行文化反抗的领域。但在中国，我们看到的是，直播一旦成为行业，立刻就会出现“直播工厂”——一个个的小隔间，雇佣员工进行模式化的表演，上面站着一排主播，观众打赏哪个礼物，哪个就上来跳一段舞。
这不还是那个最古老的模式吗?它依然是：以劳动为根本，以时间为模式，以价值为理性化形式的，一种赤裸裸的统治。
它最终还是要呈现为它最原始的、围绕着劳动进行统治的样貌。所以，不要有任何过度乐观的认识。我们必须跳出理论的字面关联，去直面这个社会现实。
6.5 结语：我们的任务是在实践中，而非在理论上，让马克思“过时”
资本主义本身就是循环的，它为自身建立基础，其“实在性”就体现在这个循环之中。因此，马克思对它的描述，必然也呈现出一种“循环论证”的样貌。这不是理论的缺陷，而是理论对现实的忠实反映。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社会，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庞大的商品堆积，我们所处的历史条件，仍然是劳动创造价值。
所以，不要轻易地在口头上、在理论上宣称马克思过时。我们的任务，恰恰是要在实践之中，去促成马克思所谈论的那个对象——那个以劳动为中心的、人统治人的体系——的最终消亡。只有到那时，马克思才会在真正意义上“过时”。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