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
离春节还有一个月,过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Y中心的职工们早已心浮气躁,业务处于半停滞的状态。有时候你给他们办公室去个电话,把每个分机都拨了一遍,愣是没一个打得通。难道都出去了?要不就是在开会吧,你心想。一个小时以后再打过去,居然还是一个人也找不到。你忍不住了,一口气爬了四层楼亲自到他们那去查看。一推门,嚯!敢情一个不少全在那坐着呢。大伙像商量好了似的,全用那种冷淡的略带谴责的眼光看着你,好像在说,哼,你这个坏蛋,我们可知道是谁捣的乱了。这么一种严峻的气氛,弄的你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真的办了什么缺德事一样。
集体静坐持续到下午3点左右,大家互相看看,开两个玩笑,喝口水。就开始按照年龄循序分批撤退。如果你在下班之前碰巧要到他们哪儿办事,那你只能抓住一个刚来不久的实习生。年轻人会告诉你现在什么业务都办不了,因为一个人负责一摊子事,别人没法代替,而自己目前只负责打开水和玩电脑游戏。
就是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一片与世无争的乐土,突然在前两天给扔进来一颗炸弹。中心主任从区里开会回来,在午餐的时候向大家宣布:咱们办公室被选中,要接待总公司的检查团。他顿了顿,想要看看这个噩耗在员工中间的反应。出人意料,大家都非常冷静,只有新来的实习生显得有些惶恐,他停住筷子,半张着嘴,目光求助似的在大家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主任那只端着塑料餐盒的手上。他好像在说:这可不成啊,除了打开水,你们好歹教给我点什么啊。
“我是很不想让他们来,”主任继续说道“不过没办法,就落到咱们都头上了。”
“查吧,什么时候来?”办公室资历最深的老吴说
“后天。”
哦,原来如此。大家的胃口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主任继续说道“咱们年底了,业务比较忙,大家都很辛苦。但是这个事还是得准备一下。这次带队的老总是新换届上来的,大家都还没见过。一定给领导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咱们平时做那么工作人家不一定看得见。通过这个机会,把咱们中心的面貌展示一下。对以后大家的发展都有好的帮助。”
大家对这番话反应很谨慎,没有人接茬,老吴甚至还满不在乎的擤了擤鼻子。见此情景主任只得从另一个角度阐述自己的意思,他引用了公司年度财政报告,和刚刚听说的有关年终奖分配方案的传闻,并且启发大家把这两件事和这次检查联系起来。这一招果然奏效。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了。主任连忙乘热打铁:“下午大家把手里的事儿都处理一下,明天咱们一块布置布置,这个检查对咱们大家都很重要。”最后又特意补充道“但是各项工作也不能丢下,咱们平常怎么干还怎么干。”说完,随手把一次性饭盒用筷子扎了个洞,然后四下搜索着,似乎在找垃圾桶。
主任是全中心唯一一个每顿饭都用这种简易餐具的人,这很不一般,员工们对此早有议论。他怎么不弄个搪瓷盆子用呢?按说塑料餐盒一个要2毛钱,就算每个月有二十个工作日,其中只有一半时间在单位吃午饭,有时还加上早点,那日积月累也是一笔开销呢。再说塑料餐盒容量小,打饭多吃亏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管资料的方姐说那是因为他懒;财务丁会计说一次性饭盒是可降解塑料,对环境没有污染;老吴仅仅用鼻子轻蔑的一哂。而实习生只知道每当主任吃完了饭环顾左右的时候,自己就该出场了。他赶快站起来接过主任的饭盒,给扔到厕所的垃圾桶里去了。
“多谢,多谢。”主任连忙说,那语调很不自然,似乎为自己受到的优待感到为难。
这天下午,本着“平常怎么干还怎么干”的原则,大家依旧是3点钟开始撤离,只留下实习生守着电脑处理他能处理的事情。
按照主任的布置,第二天一早,办公室的地板给拖干净了,窗玻璃给擦亮了。犄角旮旯的旧报纸破箱子,案头的台历塑料瓶统统给压扁,等着卖废品。只要是眼睛看得见,手指深得进去的地方都用抹布清理过了。每一件电子设备,包括墙角的一台双开门小冰箱都给收拾的像新的一样。当然这些卖力气的活儿都由男人们来干,方姐和丁会计则闷头坐在一边搞创作。她们俩发挥想象力,互相配合把85年至今的报表和单据编造得有声有色。假如检查团的人具有一定的文学鉴赏力,那他一定会被这些作品深深地吸引----那里面有人物、有情节、有伏笔,即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能给人以极大的阅读享受。
吃过午饭,主任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怀里抱里了一个纸箱子。
“我刚才想过了,”他兴冲冲的说“库房里正好有新的文件夹,待会咱们把文件柜拉到正对门口的位置,领导一进门就能看见。把旧夹子换了,再把标签统一打印一下。这样显得有规范。咱们有那么多好的制度,都应该展示一下嘛。”
于是顶着饭后的困倦,第二轮劳动开始了。女人们倒换文件夹,重新装订。实习生负责打印标签,倒开水。其他人在主任的运筹帷幄之下,搬着那个玻璃门的文件柜在办公桌的缝隙里,艰难的往门口挪动。这件事可没有说起来这样简单,它对人的体力和智力都是很高的考验,就像玩一盘巨型的华容道拼图。一时间办公室里浮土飞扬,剪刀的咔嚓声,打印机的吱吱音,搬家具的吆喝声以及女人们的抱怨声响成一片。好像凑热闹一样,电话铃也及时的加入进这首交响诗,而且像通常一样在每个分机之间转着圈的响。
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老吴不知为什么回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
那是些什么样的日日夜夜呀。那个时候,他是突击队长。不管是凿冻土也好,穿电缆也好,树电线杆也好,只要是人们到了必须承认自己的力量不足的时候就会说:“快把突击队叫来。”于是老吴就带着自己的人马出场了,年轻的工人们一人一件跨栏背心,最前面的人扛着一面大红旗,那上面有队长的名字。
“成了,都靠边站吧。”他总是这么刺激一下求援的人们。于是找个地方把旗子一树,立马开始干活。
小伙子们个个都有股子傲气,仿佛承认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疲倦,也需要休息是很丢人的事情一样……是啊,好久没这么干过活了!
昔日的突击队长眼圈红了一下,两只手紧紧地扣住文件柜的边缘,两腿叉开随着口令有节奏的用力。他不停地轻轻抽动着鼻子,好吧清鼻涕吸回去。
电话铃依旧在响。丁会计终于沉不住气了,她欠起身看了一下。
“不认识。甭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出于谨慎,她还是把电话号码大声宣读了一遍,免得耽误了别人的事。
“刚才就是他,不理他还来劲了,讨厌!”方姐忿忿地说。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过了一会电话铃不响了,又过了爬四层楼的功夫。肇事者就自投罗网了。
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外探进头来,他立马就明白自己闯祸了,可仍然想碰碰运气。
“您找谁!”方姐义正言辞的质问道。
劳动着的人们停下来,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请问,请…”他紧张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紫红色的脸皮,因为羞愧变成了核桃皮色。殊不知这样一来形式变得更加不利。因为大家都觉得不认识一个长得这么难看的人。
“对不起啊。”没有身份的人逃走了。
文件柜挪到了正对门口的位置,崭新的文件夹,崭新的标签显得即清爽又醒目。主任为了试验新格局在视觉上的冲击力,特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速之客。他退到走廊里,关上门,然后突然推门而入,大踏步的往里走,边走边四下打量,好像生平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里来。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他似乎是满意了。
“行啦,就这么着了!”主任两手一拍,惬意的在办公室里转起圈来。转了一会,他回过头来问道:“咱们,仓库里还有鞋套呢吧?”
“有吧。”丁会计也不敢肯定
“待会上去找找,我记得是有”主任继续说,眼睛瞧着实习生“咱们仓库里应该什么都有。”
“您看哪还需要收拾,咱们赶快再整整。”老吴一边抽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没了没了,真不错。大家都辛苦了,赶快歇会儿吧。”主任虽然这么说自己却并不休息,他又转起圈来,迈着比平时大很多的步伐,同时手臂在身体两侧大幅度的摆动着,像一只悠闲的类人猿。见他这样,大家都心领神会的坐下喝水去了。
“以后谁进咱们屋,都让他套上鞋套,这么好的环境得保持,大家付出了这么大心血,不能糟蹋了。以后这就是一个制度”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实行。”
“那要是领导来了呢,您也让人家套鞋套。”丁会计提醒道
“领导?领导也一样,他来到咱们这,就得遵守咱们的制度。”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就应该在细节上下功夫。今天下班以后咱们把卫生间锁起来----最近也不知道是谁夜里老去那洗澡,弄得楼道里第二天湿呱呱的。大冷的天多难受。楼道的窗户待会我也叫人给封一下,要不这穿堂风受不了。现在可是冬天了!”
这时候,门开了。那个核桃皮色的脑袋又探了进来。
“请…请问一下。”
主任一愣,停下了脚步,两臂刚好摆到和肩膀同样的高度。
“怎么了!你…你先进来好不好”他有点气极败坏的朝那人走过去。
来人本能的感觉到,主任可能是想把自己拉进屋揍一顿。于是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是不是你们这要卖废品,我就问一下。”
“啊,是我叫他来的。”方姐喊道“都等了半天了,怎么才来。”
“哦,进来吧”主任把他让进门来,给他指了指墙角那堆废物。
看见这些没有什么价值东西,陌生人的自信和仪态立刻都恢复了。在实习生的帮助下,他把两个大编织袋子都装满了。然后两脚开立,把每个袋子往上提了两次。
“30块钱吧。”
这种明目张胆的欺诈把大家都激怒了。
“去,给他拿秤去!”主任说
诚信是成功的商务人士必须遵守的信条,否则他的成功之路就会变得毫无挑战,从而得不到大家的尊重了。Y中心的职工们知道自己是在和一个未来的商界精英打交道,所以格外的警惕。实习生负责把住秤杆,和小贩在刻度上争论。老吴站在一边释放烟幕分散他的注意力。方姐用犀利的言辞打击他的士气。主任则故意把茶杯在桌子上墩得砰砰响来制造紧张气氛。这一切很好的掩护了做为奇兵的丁会计,这个冷静的女人不动声色的用小拇指勾住编织袋使劲的往下坠。
这么一番技术性很强的操作之后,报价有所起色。虽然大家一致的不满意,但是对方再也不肯让步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买家呢?
丁会计接过34块零五毛钱,把钱收好,又打开编织袋清点了一下。这个回马枪杀得好,居然在废品堆里发现了一个IBM键盘和一个几乎全新的椅子靠垫。
“你倒是什么都敢要。”方姐气愤地说
“呵呵,咱也不知道啥有用啥没用不是。”
“你们家把这么好的东西当废品卖呀!”
“那反正我是我装的。”
“好了,赶紧走人吧。”主任不耐烦的说
拾荒者拖着两只口袋志得意满的走了,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在潮湿的地板上留下的那一连串脚印。
“大家辛苦,晚上没事的都去吃饭。丁会计,打电话定位。”主任宣布道
当天晚上的聚餐实在不值得浪费笔墨去描述,一切都是和y中心的规模和地位相称的。
然而在实习生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的不寻常。那些精致的开胃凉菜,轻巧细腻的餐具,以及保养颇为得法的服务员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回想起大学里那些糊着暗纹壁纸的老食堂,和他当年经常带女朋友光顾的那家所谓的餐厅,旧时代的记忆像讨厌的雾一样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些碰破了口的餐具,泛灰的餐巾纸,以及穿着胶鞋顶着奇怪发型的服务员----多么的让人难为情啊,真正的爱情难道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滋长起来么?他不禁摇摇头,可怜起那时的自己来。好在眼前欢乐的气氛很轻易的就驱走了刚刚弥漫起来的愁雾,他很谨慎的把转到面前的菜每样尝上一口,有节制的啜饮杯子里的饮料,对每一句俏皮话都发笑,给每个人斟酒。自始至终他都心情舒畅,并且由衷的为自己的地位感到高兴。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呀,”他想“每周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呆40个小时,每个月参加一次这样的聚会。年底还有2000元的奖金。什么都不用发愁,一切都有人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的。我年轻,长得也漂亮,女人们都喜欢我,如果愿意我可以同时交5个女朋友。天哪,我是多么的走运啊!”
而这一切是谁带来的呢,当然是那个人。想到这实习生充满感激和钦佩的看了看主宾席上的主任,后者这时正极尽高谈阔论之能事。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实习生下周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所以他非常认真的观察着主任的一举一动,想从这些第一流的酒桌做派里学个一招半式,好让老同学们刮目相看。
第二天早晨,实习生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忆昨晚学到的东西。然而他夜里做了几个荒唐的梦把记忆给搅乱了。他只依稀的记得酒席快结束的时候,桌子上只剩下自己、主任、以及一个餐厅领班,当时他们讨论的问题是:如何治理贪污腐败。
“怎么整呢,”主任激动的喊道“中国人你知道该怎么管?就是要把他的家里人控制住。你如果欠了债,犯了法。我不光罚你一个人,也要让你家里人跟着你受罪!这样一来就都害怕了!没错,就得这么办。”说罢两手在空中有力的一抓,好似要把贪污分子一网打尽一样。
“可惜了,您这样的人没当大官。不然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了”餐厅领班由衷的惋惜道。
事后想起来这句话就是一个不祥的预言。主任那个时候本来还是有希望成为一个大人物的,但是几个小时以后他的事业就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事情是这样的。第二天刚一上班检查团就到达了Y中心。带队的老总大家果然都没见过,而他行事的风格大家更没见过。正对门口的文件柜居然没有引起他丝毫特别的注意。光亮的地板,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在他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他就像一头闯进斗牛场的自负的小牛,按照自己的性子横冲直闯,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满足好奇心。而这时候,主任成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长矛手,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把这个粗脖大肚子的家伙引入正轨。他想从侧面把它驱赶到文件柜那边去,在哪儿给它决定性的一击。可是又怕逼得太紧把这头野兽激怒了。他用脚尖在老总的身后和两侧恭恭敬敬的兜着圈子,不时神经质的用手掌抹一下脸颊。因为怕嘴里的味道不好把嘴唇绷得很紧,尽量用鼻音说话。那样子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偷。
终于,这种优柔寡断的策略惹出了乱子。小公牛突然摆脱了控制,一个转身跑到了墙角的冰箱跟前。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一点剩菜,昨天…您小心!”主任惊呼道
在那一刻实习生闭上了眼睛。
冰箱门被打开了。Y中心唯一没有清理过的地方暴露出来。您能想象大蒜、萝卜皮、白酒、糖醋汁混合在一起,再闷上十个小时是一种什么气味么。这股浓烈的味道像棍子一样在老总的头上猛击了一下,打得他下意识的一跳。一只塑料餐盒因为震动掉在了地上。前面说过的那种混合汤汁溅满了老总的裤子,甚至还流了一些到他的袜子上,幸亏穿了鞋套,不然皮鞋也完了。
办公室里顿时炸了锅。
“哎呀…哎呀…呀呀呀”
“哎呦,快去卫生间洗洗!”
“拿纸巾来,还有温水。”
“怎么回事,不是化学药品吧”
“把裤腿剪开,别烧着皮肤”
慌乱中大家把老总护送到卫生间,却愤怒的发现不知哪个白痴给门上了锁。于是出于安全考虑,检查被取消了。奥迪车载着一干人等直奔医院。
那一天,Y中心没有人在5点之前下班。而且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每天除了喝开水什么都不干,就是坐着,等待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到第二年的五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就是餐具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搪瓷饭盆,样式极普通,没什么美感可言,但是结实耐用。
除此之外,一切仍然和从前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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