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树马缨花
一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船厂职工的居住条件还相当差劲。就说欧阳吧,一家三口挤在不足十六平米的单间里,有时乡下多来几个客人,地铺都没办法搭。四家共一间厨房,那时还没有液化汽,厨房和走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码得高高的蜂窝煤和木柴。下了班都到厂里拣柴火,捡够了就搬到自家窗子下面,冲着楼上大呼小叫,老婆或者老公们忙垂下绳子往上吊,胆大的甚至连生产用的枕木也敢弄回去!楼内一年四季烟熏火燎,天花板上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油烟。蒲圻妹妹到城里玩,打趣说:你们这里熏肉的条件比我们农村还好哩!整栋楼只在一楼修了二个厕所,女厕所不得而知,男厕所总共六个坑,一个宽不足二米的小便池,百多号人哪里够用!又因停水,或入厕者不肯冲洗,坑里总是满满的,蛆虫蠕动,蚊蝇乱飞。下水管又不时堵塞,弄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因此家家备有便盆,不是迫不得已,尽量不上公厕。每日清早楼梯上最热闹:人们内衣短裤,蓬头垢面,端着尿盆及早点相互擦肩而过,开始还有些尴尬,红着脸低了头。后来习惯了,便客气地招呼:“买的什么好吃的?”回答:“热干面”,或者“欢喜坨”什么的。有的还要揭开看看,香气立刻透出,与尿盆里的臊气混合一处,禁不住咂舌赞道:“好香!”
这是一栋建于大跃进时代的三层红砖瓦房,原是船舶学校的教工宿舍。文革中,船厂筹建机械分厂,为选厂址听说还颇费了些周折。地方上的同志主张建在市郊,军代表主张就近将位于市内的船舶学校改建为工厂。那时是军代表当家,解放军觉悟高,政治素质好,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他们的意见往往就是最后决定。地方干部没多少发言权,知识分子就更不用说了。加之船校停课已经很长时间,操场上的野草长了足有半人深!“你们看看,多好的一块地方!交通方便,基础雄厚,老师们一个早晨就能加入工人阶级队伍,这样的好事,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高大的厂房很快竖起来,机器轰鸣声代替了朗朗读书声,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组建起来的教师队伍,一个早晨便土崩瓦解:改行的改行,调走的调走,果然是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剩下几个实在没人要的老学究,只好在厂里扫扫地、送送开水打杂度日。空出来的教工宿舍做了仓库,什么工具科、材料科、总务科之类牌牌挂满走廊,门上都开有小窗,工人们隔着小窗领东西,饶舌的家伙便乘机与女库员打情骂俏。进入八十年代,厂里七十年代初进厂的知青不觉都到了生儿育女的高峰期,住房成了头等大事。厂领导研究再三,决定将原来的教工宿舍略加改建后分配给这些在广阔天地里滚过几年泥巴的青年们安居乐业。因为人多房少,遂以打分决定先后秩序。这批青年个个根红苗正(不如此,也进不了军工企业),就如模型里倒出来的钢锭,大小轻重几乎一样,哪里分得出优劣!房产科居然还是将分打了出来,最终胜出或被淘汰者之间的差距只在一二分之间。
欧阳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又是双职工,很顺利地住进了这栋被称为“知青楼”的职工宿舍。“知青楼”嵌入厂区,原来有两个楼道,通往厂区的一个被封死,留下一个正对着宽阔的和平大道,这样就算和厂区剥离出来。和平大道是武昌地区一条主干道,从早到晚车水马龙,十分繁忙。公路左侧是船厂的围墙,围墙和公路之间是人行道和几年前解放军种下的水杉,已经长得碗口粗细。工厂围墙里面有几株高大的野杨梅,把它繁茂的枝条伸过墙头,夏秋时节,通红的杨梅果纷纷落到围墙外人行道上,一滩一滩,红得像血。同时伸过墙头的还有一棵合欢树,它那黧黑的枝条垂得低低地,几乎拂到行人头上。羽毛状细小的绿叶密密层层,每到初夏,绿叶间便缀满粉红色小绒花,美丽极了。欧阳知道,合欢又叫“夜合”,也叫“马缨花”。叫它夜合是因为它的叶子一到晚上就会像含羞草的叶子一样合起来,叫它马缨花是那粉红色的绒花酷似马缨。他记起曾经读过的一句古诗:“门前一树马缨花”,诗中描绘的田园诗般幽静的环境,令他神往不已。眼前这棵树却长年与破旧腌脏的宿舍为伍,欧阳觉得有些可惜。
“知青楼”,是典型的筒子楼,中间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是住家,门对门,户对户,为了进出方便又能保守一点个人隐私,家家都在门上扯一幅被戏称为“遮羞布”的帘子,薄一点或者被风掀起来,里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每隔几户是一间厨房,都设计在走廊一侧,对着厨房的那一家就比较郁闷:烟、灰、还有噪音的骚扰比起别家厉害得多。房间四壁除了承重墙是用砖砌的,隔墙都是芦柴夹泥巴,称为“干打垒”,隔音性几乎等于零。小二口说点私房话必须压低声音,否则被邻居听见,第二天肯定成为绝好的谈资和笑料!
欧阳家正对着一间厨房,不是自家厨房,自家厨房在斜对面。他家对着的这间厨房四家共用,男方都是本厂工人,女方则较为复杂:车工的老婆是国营棉纺厂的纺线婆。武汉人称善鸣的蝈蝈为纺线婆,将纺织女工称为纺线婆,除了名称类似外,爱唠叨恐怕也是一个原因。起重工的老婆是汉口鲜货店会计,钳工的老婆是本厂小学老师,铣工的老婆胖得路也走不动,据说是某单位食堂管理员,四位女性中,只有她的职业与体形最为吻合。纺线婆有着高高的颧骨,黑黑的皮肤,精明而且饶舌。纺织厂女工的性格大多如此:喳喳呼呼,说话尖刻,开玩笑从来不考虑场合。却又热心快肠,有求必应,只要你不计较言语轻重,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许多帮助。鲜货店会计个子不高,丰腴而不失匀称,白皙犹显少嫩,面容姣好,眉目传情,用“小巧玲珑”四个字形容再恰当不过了。三十出头的少妇常常流露出少女的天真和清纯。纺线婆背地里说是装出来的,食堂管理员和小学老师都不信,小学老师说可能是智力发育有些障碍。食堂管理员笑道:“你直接说她傻不就结了!又扯出些个洋名词。我看她不傻也不假,生来的性格,蛮可爱的。”小学老师也很白皙,人也漂亮,只是一双眼睛有些不对劲,时常瞪得跟铜铃似的,十分瘮人。纺线婆的儿子就在她班上,同学们背地里叫她“鼓眼八”,因为她一发脾气,眼珠子就会瞪得差不多要掉出来。孩子们哪里知道,他们老师眼珠子凸出是患甲亢的原因呢!食堂管理事员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俗话说:心宽体胖,这一点在她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因此不能完全归功于食堂油水厚。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伏天,四个女人一律短裤短衫在厨房里忙碌,家长里短,小道消息,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叽叽喳喳,没个消停。说到高兴处,便齐声大笑,声震四邻。令欧阳奇怪的是,在这嘈杂和喧嚣中,很难听见那位娇小的会计的声音,而他从挂在门口的布帘下方看去,分明看见八条腿,四白四黑,往来穿梭的。
时间长了,欧阳发现:对面厨房如果只有鲜货店会计一人,就会听见她用略带忧郁的调子轻轻哼唱电影《天涯歌女》里面的插曲:“天涯~ 呀~ ,海~角~……。”声音柔曼,曲调悠长,翻来覆去,好象没有结尾似的。欧阳听见了,总会忍不住从布帘下方望过去,看见那两条雪白而苗条的腿后,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同时狠狠地责骂自己,下次听见又会不由自主地把上述过程重复一遍。欧阳性格内向,平日少言寡语,一年里头,和对面的女人难得说上几句话。有时在楼道里遇见,顶多礼貌地笑笑,招呼一声就过去了,唯独与鲜货店会计能多说上几句。他喜欢女会计的娇媚,喜欢她略带尖细的嗓音,也喜欢她待人的热情,尤其喜欢她看人时火辣辣的眼神。那个女人像一块磁铁,不知不觉吸引着他这个成天与钢铁打交道的青年工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心里话,他倒是有些怵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又黑又亮,毫无顾忌地盯着你看,看得你心慌意乱,浑身不自在。他也怵她那股亲热劲,合你说话吧,说着说着,冷不丁动手碰你一下,给人一种随便或者亲密的感觉,欧阳感到隐隐中流露出异性的某种渴求或者说__挑逗。说来不信,几年邻居做下来,欧阳竟不知道对面几个女人姓甚名谁,只好跟着妻子把纺线婆叫芹芹妈,小学老师叫芸芸妈,食堂管理员叫强强妈,鲜货店会计叫蓉蓉妈。
芹芹妈、芸芸妈、强强妈全都性格开朗,待人真诚。成天忙忙碌碌,聚在一起拉家常,大多讲些社会上的趣事,或是孩子在幼儿园、托儿所里值得夸耀的表现,再不就压低嗓门讲楼里的花边新闻。和男人们相处也还得体:热情而不亲昵,涉及个人隐私却毫无邪意。即使谈话对象是欧阳这样不能说没有魅力的男人,也绝没有一丝一毫讨好的样子。在她们心目中,不仅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公也是自己的好,老公和孩子,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此外,她们对生活再也没有更多的奢望。
蓉蓉妈的老公小陈是车间起重工。听熟知内情的人说,文革开始那年,快满十八岁的小陈才读到初中二年级,幸运的是没有下过农村。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凭你高干高知,谁也不能或者说不敢利用关系把自己的子女留在城里。小陈的爸爸当时虽然只是机械局一个小小科长,却很有门路,胆子也特别大,竟搞到儿子患脑膜炎后遗症的医院证明,在打通船厂革委会某领导的关节后,安排小陈进厂当了工人。那年月,进厂当工人与下乡当农民不啻有天壤之别。同学们嫉妒死了,一边义愤填膺地批判资产阶级特权思想,一边又不得不承认有一个好爸爸是何等重要。本来,凭老头子的面子,他绝对可以分配去做钳工,最不济也可以做比较舒适的划线工。他还真的做过,不过时间都很短。也许真如同事们背地说的,他原本就是一个“体面苕”:图纸看错的时候比看对的时候多,出的废品比正品多。车间领导实在无法可想,在征得他老子的同意后,调到起重班,让他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劳动。
在车间里,欧阳经常和小陈打交道。欧阳是钳工,钳工是厂里最好的工种之一,俗称“万能的钳工”。所谓“万能”,不仅仅说他们是生产中是能工巧匠,更多的含义则是几乎没有他们做不了的私活:小到女孩子打毛衣用的钩针,大到家电维修,水暖安装等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个技术好的钳工家里总能看到最完备的生活设施和最精巧的室内布置。起重工则是厂里最被人瞧不起的工种之一。虽然在实际工作中,一个高级起重工所起的作用绝对不亚于一个高级钳工。但在一般人眼里,尤其在青年人眼里,起重工不过是系系绳子,吹吹哨子,跑跑腿子,听人使唤的苦力罢了。他们把起重工称作搬运工, “哼,搬运工,将来老婆都找不着!”事实证明这是过头话:掰开指头算算,车间里起重工有几个打光棍的!话说回来,老婆是找着了,她们却大多不漂亮而且学历低下,有的还是郊区菜农。只有小陈是例外,小陈的妻子不仅漂亮而且学历比他高:文革开始那年,刚刚十六岁的她就已经是省实验中学高一的学生了。
看外表,小陈身材高大,性格温和,一张脸长得有棱有角,十分耐看。只是行动比较迟缓,说话有些吐词不清,脸上永远挂着憨憨的笑容。做活却比别人勤快,不论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还是刚刚进厂的小学徒,一叫就动。不像有些自暴自弃的起重工刚才还有说有笑,见有人叫吊活,立刻做出一副哭丧像,没个三请四催绝不肯起身。小陈虽然笨拙一些,由于态度好,大家都愿意叫他。有时看到他面对几何形状复杂的工件束手无策,就主动帮他出主意,或者干脆自己动手。他的好脾气一直延续到家里,看他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欧阳有时不怀好意地想,蓉蓉妈在关键时候是不是也得亲自动手呢?因为他们毕竟生育了一个像娘一样美丽可爱的女孩。
一般来说,事物都有自己发展的规律,若观察没有连续性,规律就很难被发现。欧阳肯定不是有意要窥探蓉蓉妈的秘密,只是在不经意间发觉,倘若隔壁传出某种类似老枭嚎啼般的笑声,她便遭了霜似的情绪低落,唱那首《天涯歌女》则更其忧郁。妻子也听见了那森森的笑声,嘴一撇道:“哼,老东西又来了!”所谓“老东西”者,乃是蓉蓉妈的公公。妻子为人厚道,决不会无端骂一个不相识的人,何况还是一个长辈,一定听到了什么传闻。欧阳问她,她却笑而不答。
一天早晨,欧阳到街上买过早回来,看见蓉蓉妈站在楼道口合欢树下发呆,低垂的枝叶半掩半遮,她的两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一般。上身穿一件淡绿色无袖T恤衫,下着乳白色皱纱短裙,肉色长筒丝袜配一双棕色高跟皮鞋,左肩挎一个精巧的米黄色人造革提包,右手捻着一朵粉红色马缨花,愁眉苦脸地望着车站等车的人群。那时还没有长江二桥,家住武昌在汉口上班的职工必须乘轮渡过江。轮渡一小时一趟,早了晚了都不行,非得赶上七点钟那班船。因此挤车就成了蓉蓉妈每日的功课。
“欧阳!”蓉蓉妈看见欧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打个招呼。“蓉蓉妈,怎、怎么站在这里?”欧阳见周围人来人往,都是熟人,显得有些不自然。他眯起眼睛,不知是被天边的朝霞还是被眼前的女人刺得目眩,话语很有些不连贯。“欧阳,买过早哩。”蓉蓉妈阴云笼罩的脸变得阳光了许多,用捏花的手一指等车的人群,抱怨道:“好长时间没来车,人越来越多。”说着低头看了看表,“哎哟,快六点半了!再上不了车,非迟到不可!”两条修长的眉毛随即在雪白的额头结成一个小巧的疙瘩。欧阳关切地说:“这么多人,你怎么上得去!”“是唦,急死人!”蓉蓉妈脸红得更狠了,柔声说道:“唉,天天如此,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正说着,一辆公汽醉汉似的驶进站内,蓉蓉妈飞快地朝欧阳笑笑,扔掉手中的花一阵风似的跑过去。车站上人潮涌动,蓉蓉妈娇小的身子像一片树叶在潮水中起伏沉浮,根本没办法挤近车门。欧阳见了,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勇气,大步冲进人群,一把拉住蓉蓉妈,自己当先开路,手,肘、肩膀同时并用,在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终于将蓉蓉妈推上汽车。自己待要下来,身后的人早已把车门堵得严严实实,手中的早点也已不知什么时候挤没了。蓉蓉妈个子小,淹没在人堆里,气也喘不过来。她一手护着挎包,一手死死拉住欧阳,勉强笑道:“算了,下一站下吧。”欧阳也笑了,说:“也只好这样了。”边说边用脊背顶住周边的压力,尽量为她撑开多一点空间。蓉蓉妈感激地望着他,顺势将身子贴上来,欧阳没办法躲避,也不可能躲避,蓉蓉妈的身子温暖而且柔软,使他不知不觉产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感,酥酥地,十分受用。
待欧阳挤下车,已经驶过了二站,隔着车窗见蓉蓉妈费力地探出头向她致意,没容他回过神来,车门上又挂满了人。司机见状,慌忙发动车子,汽车不顾一切冲出人群,急驰而去。欧阳望着远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才拉着蓉蓉妈的就是这只手。啊,蓉蓉妈的手原来那么柔软细嫩,像是上好的丝绸,又像嫩鲜的豆腐,他还从来没有触摸过这样的手哩!返程车空得多,他下车重新买了早点,走过合欢树下时,见那朵粉红色的马缨花早已被来往的行人踩得稀烂。
妻子已经整理好床铺,正在给儿子准备上幼儿园的东西。见欧阳回来,朝他瞟了一眼,冷冷地道: “买回来了?买的什么?”“三两热干面,三两生煎包。”“怎么去了这么久?”“排队……。”“排队?”妻子似笑非笑地戳穿他:“是帮蓉蓉妈挤车吧!”“……。”欧阳很是诧异,妻子坐在家里如何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方辨解道:“人太多,我帮了她一把。街坊邻居……。”“街坊邻居,应该的。”妻子大度地说。过完早,在领儿子出门时,突然扭头看着欧阳诡秘地一笑,说道:“蓉蓉妈很可爱,不是吗?”
二
总的来说,欧阳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聪明好学,要求上进,且又吃苦耐劳。刚进厂那阵子,车间几位技术最好的师傅都争着收他做徒弟。在师傅近乎苛刻的督导下,他苦练基本功,很快在青工中脱颖而出。所谓基本功,就是錾、锯、锉、铲、钻孔、攻丝等钳工工作中最常用的技能。练习的方法是:运用这些技术,将一块圆钢做成六方螺帽。这个活看似简单,但要做得标准,却不容易。欧阳利用别人打牌吹牛的时间拼命地做,半年下来,整整做了一抽屉,直到与标准螺帽没什么区别方才罢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从此练就了左右开弓抡郎头、剥皮似的从钢材上錾下薄薄的一层、锉出的平面经得起水平尺检验等绝技。等到厂里举行青工技术比赛,全厂钳工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竞争,他成了当之无愧的冠军。
他在工作上取得骄人的成绩,学习起来愈加劲头十足。以前在学校,入队、入团、当班干部,从不落在别人后头。文革中因对许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便什么组织也不参加,逼着在大专院校红卫兵总部造反的姐姐从民族学院弄来许多中外名著,一头扎进书堆里,读了个昏天黑地,在那等纷繁嘈杂的环境里,居然当了一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世外之人。冬去春来,整整二年,埋头看书的结果不仅丰富了知识同时也提高了写作水平,他的兴趣不知不觉从数理化转到文学。他开始向往窗外的世界,向往多彩的社会生活。1968年底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第一个报名。作为知青代表,在全校誓师大会上他激情满怀地朗诵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小诗:
告辞亲友上路程,一行都是锣鼓声。
广阔天地任展翅,此去要做沔阳人!
这首诗后来看起来很多地方不合格律,只能算是顺口溜,欧阳自己却很喜欢。欧阳并没有做一辈子沔阳人,作为知青组组长,在农村战天斗地二年不到,便被某军工企业招工回城。他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和他一口锅里吃饭也很热爱文学的战友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孤身一人在农村接受了许多年教育,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深感不安。欧阳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吐谈文雅,初看上去有些女人味,稍加接触,便会发现他其实并不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因此很深受女同事青睐。妻子长他二岁,学历比他高,是船舶工业学校高材生,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集美慧贤德于一身,当年身边不乏前程似锦的追求者,却最终选择了欧阳这个初中生,令她那班眼光挑剔的女伴大跌眼镜。事实证明,在择偶问题上她是理智的:欧阳聪明好学,心也细,会体贴人,婚后家里大小事务她几乎没操过心。又热爱文学,业余时间不时写些诗歌小说,还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这人靠得住。“靠得住”三个字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女性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女人们寻寻觅觅,不就是希望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和自己共度此生吗?对爱情专一则是 “靠得住”最主要的表现,严格地讲,这种对爱情的专一不能靠感情的压抑而是出于理性的自觉,“有贼心没贼胆”一类男人最让女人瞧不起。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上世纪八十年代及之前的女孩子果真的是按照上述标准选择自己终身伴侣的?那是怎样的一个追求纯洁感情并对这种感情死心塌地的时代啊!现在回忆起来,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隔世之感。在那个时代,“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在男女关系上过于随便的男人会受到社会的谴责和鄙视,婚外情就更不用说了。“偷人”,“搞皮绊”,“作风问题”等等特定词汇充分表明婚外情在那时人们眼里性质是多么恶劣!然而“性解放”思潮在八十年代初期业已“随风潜入夜”,逐渐成为人们尤其是青年们热议的话题。随着社会生活日益丰富多彩,对人们的诱惑越来越大,婚姻这座神圣殿堂面临的危机也越来越大。为了不使自己在突如其来的大潮中陷入灭顶之灾,女人的一些陈旧观点也不得不“与时俱进”:她们的两只眼睛常常不再一齐睁开,脑瓜里尽量多塞进些面糊,肚量也由假装大慢慢变得真大起来。正如弥勒佛祖山门上那幅对联写的:“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现存婚姻只要一息尚存,她们决不轻言放弃。许多传统女人已经明白或者说接受这样一种残酷现实:过去靠得住的男人现在不一定靠得住?现在靠得住的男人将来不一定靠得住?欧阳的妻子当然也不例外,她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欧阳也是大家公认的“好男人”,她却隐隐感到危机将至,时时警惕,真个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她实在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环境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催化剂。不久,欧阳考上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学校在汉口,这样,每天早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蓉蓉妈一起上班。有欧阳作伴,蓉蓉妈真的好高兴:她再也不用为挤车发愁了。欧阳能在车没停稳时扒上车门,在最后一名乘客下车的刹那间冲入车厢,有时还能抢到座位。蓉蓉妈只要紧紧跟在后面就行了。她喜欢和欧阳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欧阳的好性儿,欧阳的聪明好学,以及在和人交往中表现出来的理智和热情,都让她欣赏不已。欧阳自然很愿意为漂亮的女邻居效力,不管是在车上还是在船上,都尽量关照她,一来二往对蓉蓉妈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天早晨,他会在蓉蓉妈橐橐橐的高跟鞋声响过不久出门,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车站,然后是挤车,挤船。在船上,他总能为蓉蓉妈占个座,看着蓉蓉妈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款款向他走来,他心里便像升起一轮太阳般格外明亮。他喜欢她靓丽得体的打扮,喜欢她楚楚动人的举止,喜欢她小鸟依人的娇娜,喜欢他柔情似水的昵语。蓉蓉妈真的像一块磁石,只要略微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无形而又强大的吸引力,欧阳无法抗拒这种力量的牵引。
欧阳忘不了与蓉蓉妈同行时的情景。车内人多,乘客贴烧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蓉蓉妈不愿意别的男人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和她贴得太近,尽量往欧阳身边靠。她因够不着车顶扶手,又不敢完全倚在欧阳身上,只好孩子似的用手扯住他的衣襟,像一株风中的雏菊在车厢里前后左右摇晃,碰上急刹车,便一头扎进欧阳怀里。欧阳伸手将她扶住,蓉蓉妈赶紧站直身子,仰起脸,投给欧阳一个感激的微笑。欧阳从未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蓉蓉妈的心房在富有弹性的胸部深处扑扑跳动,头发上散发出的香波气味使他陶醉。他虽然没有丝毫邪意,却不拒绝用发达的胸肌迎接那对丰满乳房的挤压,尽情享受冥冥中产生的无名快感以及那种快感带来的阵阵晕眩。但这种快感并未延续太久,他的脸开始发烧,心跳也突然加剧,于是赶忙收回心猿意马,并暗自责备不该产生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欧阳不是轻薄之徒,他有他的做人的原则。进厂当年,他就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面对大红奖状,曾发誓要做到毛主席说过的五种人,即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他觉得在这五种人中,脱离低级趣味是最起码的要求。他几乎真的做到了。在车间从不讲黄段子,从不和女同事开无聊的玩笑,更不屑于动手动脚占异性的便宜。他兢兢业业工作,如饥似渴读书,满腔热情助人,他的优秀品质和出色的工作得到同事和上级领导的一致好评。可是现在……。他是怎么啦?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的思想在起变化,一种由生理变化引起的思想变化。他恍惚记起初中时梦中遗精的情景,那时确实梦见和异性有过某种接触,也许是手,也许是脸,也许是……,但决不是后来知道的那种接触。就是这种接触使他热血沸腾,直至不由自主地流出那些“脏东西”为止。男孩一旦情窦初开,若任其泛滥,谁也不知道会做出何种荒唐之事。幸好当时的社会环境及时有效地将来势凶猛的生理潮水约束引导进入一条道德的渠道,以更加理性更加科学的思维方式解释生理和精神二者之间的关系,从而冲淡了孩子们生理上的探寻。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习惯了这种约束,他们中也曾出现少数试图抵抗这种改造的人,结果却成为被社会唾弃的废品!现在,这种约束和引导已经弱化了许多,或者说,社会对人生理需求的宽容甚至到了放任自流的程度,就像一颗刚刚爆发的新星,充满激情的物质漫无边际地四下散射,旧的体制在这种散射中已经不复存在。此种演变究竟是福是祸?欧阳没有认真想过,他只觉得和蓉蓉妈在一起很愉快,蓉蓉妈在他体内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这些欲望的火焰炙烤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同时,这种感觉又隐含着某些不安和惶恐。百忙中,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她为自己和孩子所做的一切,想到堕落的他今后还怎么面对那张真诚无邪的脸!想得越多,情绪越激烈,身子也害热病似的颤抖起来。“你冷吗?”蓉蓉妈感到了那种颤抖,柔声问。欧阳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到了船上,她还追问:“在车上为什么发抖?”欧阳仍不吭声。他努力从深深的自责中解脱出来,坦然地望着宽阔的江面,凝重的脸色逐渐被轻松的笑容所代替。蓉蓉妈见他这样,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想什么呢?”“哦,没……没有。”欧阳有些慌乱地回答。“脸都红了,还说没有。”蓉蓉妈一双眼睛虽然在笑,却像锥子似的锐利。“唔,唔。你看江上景色多美,天气也好。”欧阳说。蓉蓉妈见他转移话题,有点扫兴地说:“每天跑月票,司空见惯,也没觉得怎么好。” “哪里的话,大自然的美是百看不厌的,只要留心,总能发现新的亮点。”“亮点?”蓉蓉妈笑了:“那你说今天的亮点是什么?”“今天的亮点就是你呀!”当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从欧阳嘴里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不禁大吃一惊。蓉蓉妈雪白的面颊蓦地腾起红云,旋即像一个受到大人夸奖的小女孩似的咯咯地笑起来:“想不到你欧阳也会奉承人。”“不是,我,你……。”“那你说说,我哪里亮呵。”“你哪里都亮。”欧阳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索性直直地望着身边的美人儿,半天,突然凑近她耳边低声赞道:“你真漂亮。”“你别拿我穷开心了!”蓉蓉妈突然收敛起笑容,脸上的红云也慢慢褪去,扭头望着江面,只管呆呆地出神。
没有亲身领略过长江磅礴气势的人很难体会乘轮渡过江时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你还未从刚才赶船的紧张状态中平静下来,汽笛就在头顶响起,跟着是尖利的哨子和关铁栅栏门的咣啷声,船员解开缆绳,轮船缓缓驶离码头。轮机轰鸣起来,锋利的船头犁开浅黄色略显混浊的江面,在两舷激起无数雪白的浪花。码头,堤岸以及岸上的建筑物纷纷向后退去。随着航速的加快,江风也越来越强劲。冬天的风凛冽刺骨,会把船舷挡风的帆布被吹得鼓胀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给人震慑,给人威严。春天的风温软柔曼,其中混合着两岸刚刚复苏的植被的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向往生活,向往爱情。秋天的风凄凉萧索,你靠在船舷边,看着缓缓移动的斑驳的江岸以及簇拥下泄的滚滚江水,不由得记起孔夫子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便会生出无限感慨。唯有夏天的江风最惬意,它不同于岸上的热风,而是被江水冰镇过的清新凉爽的风。它扑面而来,钻入身上每一个汗津津的毛孔,并通过呼吸道进入燥热的腹腔,让你一下子从难耐的暑热中解放出来,别提有多惬意。
开始,轮船逆水而上,向相反的方向行驶,快接近长江大桥时突然在江面划出一个大大的半圆,掉转头向下游汉口码头驶去。这座建成于1957年的长江第一桥,座落在形势险峻的黄鹤矶头,将龟山、蛇山两座隔江对峙的奇峰连为一体。无论其设计之巧妙还是气势之雄浑,至今没有哪一座长江大桥能与之媲美。如果你坐在船的左舷,芳草萋萋的汉阳景色立刻尽收眼底:堤外大江滚滚,堤内高楼林立,堤内堤外,树木蓊蓊郁郁,像是飘浮其间的绿云。历史和现代的建筑物相互交织使人同时想起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和毛泽东的“极目楚天舒”等著名诗句。初春时节,你会看到银灰色的沙洲远远伸进清浅的寒江,沙洲上嬉戏的游人小得如同出巢的蚂蚁。洲上的沙子是青色的,面粉似的细腻,捧在手里,便水似的从指间泻去。如果是在右侧,江岸则高峻得多。那时武昌才刚刚开发,高耸的塔吊如林立的巨木,扶着身旁的大楼一同生长。不管冬夏,江面总少不了泅渡者的身影,他们被江水围裹得只剩下一个脑袋,皮球似的在船隙浪间起伏。
突兀于江边的龟山,犹如汉水和长江间架起的屏风。山上菊黄枫紫,色彩斑斓,美不胜收。特别是龟山上那座直插苍穹的电视塔,银白色的塔身衬映着淡蓝色的天空,腰间的白云,若即若离,如梦如幻。龟山把它小小的被称为“禹王矶”脑袋一直探进长江,矶上建有赫赫有名的晴川阁。从船上望去,晴川阁犹如戴在神龟头上的一顶桂冠,又如同两条苍龙嬉戏的一颗明珠,在水云间发散着黛青色的光晕。矗立于江边的晴川饭店是改革开放后的产物,它那时髦的现代建筑风格与邻近的古建筑物风格形成强烈的对比,在人们心灵上造成不小的震撼。轮船开始穿越长江汉水交汇地带,也就是著名的龙王庙险段。从陕南崇山峻岭中奔涌而来的清流与裹夹着泥沙滚滚而下的川水在这里交汇碰撞。每当洪峰骤至,两江巨大的落差在清浊分界处激起滔天巨浪,那惊心动魄的咆哮声令驶近的轮船也为之震颤不已。过了龙王庙险段,江面骤然平静,甚至可以用“水平如油”来形容。轮船在繁忙的武汉港内穿行,沿岸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小小的轮渡码头在这些船舶的包围之下,几乎踪影难寻。
一年四季,江面总会翔集大群大群觅食的江鸥,一律舒展了修长的翅膀,尖叫着在船舷和船尾盘旋。那些飞得近的,连它黄黄的蹼,红红的嘴,乌黑的眼都看得一清二楚。欧阳小心地从侧面观察蓉蓉妈,只见她笔直地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专注地望着不断掠过的鸟儿们轻盈的身影,显出少女般的沉静和憧憬。她那油亮的乌发梳得很整齐,额前卷着美丽的刘海,脑后的头发在根部微微向上卷曲,如轻浪般流畅起伏。天鹅般修长的脖项洁白细腻得令人心醉,漆黑的眼睛在睫毛的掩护下,孩子气地闪烁着。秀气的鼻子加上似动非动的嘴唇,像极了欧阳曾在江汉路文物商店看见过的一尊玉雕仕女。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细地观察一个女人,连妻子也没有!他想,即使是鲁男子柳下惠罢,面对这样美丽的女人也禁不住要动情的!蓉蓉妈一回头,发现欧阳正盯着自己看,笑道:“都老太婆了,有什么好看的。”欧阳慌忙把眼光转到江面,蓉蓉妈犹自用一种幽幽的声调自言自语道:“红颜薄命!女人哪,长得丑一点倒还好些!”欧阳疑惑地看了看她,只见她嘴角迷人的微笑分明变成一种恶意的嘲讽,令欧阳惊愕不已。船靠岸了,他们默默走过长长的栈桥,爬上高高的堤坡,来到宽阔的临江大道上,分手时,蓉蓉妈又高兴起来,竟敢带着明显挑逗的口气对欧阳说:“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我们天天同船过渡,你说我们前世修了多少年啊!”
三
和蓉蓉妈“同船过渡”久了,欧阳发现她其实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不仅不是,恰恰相反,她对男女之间那点事还相当保守。在车上主要还是因为人多,既然总是一个挤,她当然更愿意靠近欧阳。一旦离开了那种恶劣环境,便很难见她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每天下班放学他们虽然约好一起走,到了船厂宿舍,蓉蓉妈就会说:“你先进去,我去菜场买点菜。”或者找点别的什么理由避开一阵,估摸着欧阳到家了,方才慢慢地走进宿舍。欧阳理解她的小心,她怕被宿舍里那起嘴长的人看见说闲话。欧阳勇敢地说:“怕什么!不过是上下班同路,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蓉蓉妈笑道:“你就不怕你爱人听到了不高兴?”提到妻子,热血沸腾的他立刻蔫了下来。是啊,以妻子好强的个性以及在厂里的口碑,一旦发生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对她将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往下想。
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纯粹出于偶然。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们在轮渡码头附近的堤上相会。天气非常清朗,晚霞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西边的天空。江风越来越凉爽,在江风的吹拂下,太阳渐渐削减了它炽烈的光芒,变成一个桔红色球体,不久,桔红色变成鲜红色,鲜红色又变成暗红色,缓缓地落在不知何时升起在天际的青灰色云层之上,那云霓像一条条柔软的绢素,托着愈来愈沉重的落日,似乎在轻轻颤抖。随着夕阳的一点点隐去,天空也慢慢暗淡下来。欧阳兴奋地说:“看,多么壮观的落日呀!”蓉蓉妈身子靠在水泥防浪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江汉平原上的落日比这还要壮观哩!”不等欧阳开口,接着说道:“站在村头高地上,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大田尽头,你能清楚地看到地平线弧形的轮廓。地平线上,丛树像一团团缥缈的云烟在轻飏地游荡,一团云烟就是一个自然村落。淡灰色炊烟直直地上升,再与天上的云气融为一体,扩展开去,托着通红的夕阳缓缓地弹跳。空气是那么清新,鸟鸣是那么宛转,你会错把黄昏当作一个新的早晨。”一向以文学青年自诩的欧阳听到这番精致的描绘,不觉有些惊奇,问道:“你下在什么地方?”“天门。”“我也下在江汉平原,在沔阳。”蓉蓉妈笑道:“我们就隔着一条汉江哩。”欧阳道:“我那里离天门彭场镇不远,常和同学们过江到那里买东西。回来时跳进汉江游泳,哎,那水清的!水下鹅卵石以及河底青色的沙砾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的同学怕弄湿衣服,就光屁股游,反正堤上一个人也没有,河里的船只离得又远。”蓉蓉妈笑道:“哟,我那时就在彭场,怎么没见过你?”欧阳笑道:“我倒是见过你的。”蓉蓉妈不信,说:“不可能,你又不认识我。”欧阳说:“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在街上逛,看见几个武汉女知青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身材模样和你差不多,穿着一件,一件……哦,对,白底小蓝花府绸衬衣,梳两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知青,不是你是谁?”蓉蓉妈从来没穿过白底小蓝花褂子,她不想扫欧阳的兴,笑道:“是不是啊,这么巧!”心里却甜滋滋的,很是受用。夜色越发朦胧起来,江水拍岸,凉风习习,大江上下,已是万家灯火。
堤上行人渐渐稀少,二条黑影不知何时挨近身边,其中一个突然抬手将一件尖利的东西顶在欧阳腰眼上,欧阳感到一阵刺痛。青年低声说:“拐子,借点钱花。”另一个上前用手扳过蓉蓉妈的脸,蓉蓉妈吓得浑身哆嗦。那家伙笑道:“长得不错啊,陪哥哥玩玩?”欧阳知道碰上抢劫的了,但很快从惊惶中冷静下来。刚进厂那会儿,他曾跟哈军工分配来厂的一位大学生学过几天擒拿术,这时正好用得着。只见他突然收腹,左脚跨前一步,身子跟着一侧,那刀便从腰间滑过,刺了个空,右手挥拳早已击中他的右眼。只听“哎哟”一声,正待挣扎,欧阳右手已乘势抓住他的手腕,反关节一拧,那家伙害痛,刀子掉到地上,欧阳双手抓住,将他胳膊肘在自己右腿膝盖上狠命一磕,那人痛得惨叫一声,蹲了下去。另一个家伙见势不妙,赶忙放开蓉蓉妈,搀起同伙,狼狈逃去。蓉蓉妈一头扑进欧阳怀里,死死抱住,许久,仍是颤栗不止。欧阳有些不知所措,安慰道:“别怕,没事了。”腰间被刀划伤的地方却像扎了根刺似的疼。
蓉蓉妈工作的鲜货店,在临江的交通路上,那是一条从江边通往江汉路的又长又窄背街的巷子。认识蓉蓉妈之前,欧阳从那条巷子走过,两边全是低矮阴暗的小屋,所用建筑材料五花八门,什么树皮啦,油毡啦,残砖断瓦啦,甚至还有铁皮硬纸板之类,大多是解放前留下的,又脏又乱,今天看来,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做生意的特别多,不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摊子都摆到路当中,将本来不宽的巷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又以水产生意居多,地上总是湿漉漉的,人在巷子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蓉蓉妈从来不跟欧阳谈那些鱼呀蟹的,却不时给同厨房的邻居带点鲜货。有次欧阳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也给我买几条鱼呢。”蓉蓉妈笑道:“你真把我当卖鱼的鱼婆啦!告诉你,我不是谭记儿,你也别学杨衙内。”欧阳晓得她是借用关汉卿《望江亭》里的人物一语双关,不禁有些惶恐:他上星期才在厂图书馆借了一本《关汉卿戏剧集》,昨天刚刚看完这篇,不然,蓉蓉妈真是对牛弹琴了。心想,可不能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蓉蓉妈一肚子的货呢!
蓉蓉妈不愿意人家知道她在鲜货店工作,她,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卖鱼?虽然鲜货店是国营企业,但不管工作条件还是劳保待遇,和有着上万职工的船厂没法比,说起来也不好听。蓉蓉妈是个要面子的人,后一点对她来说犹其重要。偏偏对门厨房一帮婆娘个个乌鸦嘴,自己知道也就算了,还要到处说,没过多久,便传得整栋楼无人不晓。最直接的后果是不时有人在走廊上碰到或者跑到家里串门,假装寒暄一番,“顺便”托她带点鲜货。蓉蓉妈开始还尽量帮忙,谁知邻居见她好说话,今天张三明天李四,竟没个完起来。从此蓉蓉妈下班手里便多了个塑料袋,先是自己拎,有欧阳同路,便欧阳拎,挤船挤车,那腥的!有的人拿了鱼不给钱,提醒她,她便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你要不好意思说呢,她也就装马虎,吃白食。欧阳看不过眼,教她一个挡驾的法儿:弄几条变了味的鱼,问起来,就说车上挤臭了。好贪小便宜的邻居吃过几回亏后,就不再找她买鱼,蓉蓉妈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笑着对欧阳说:“还蛮灵的,就是有点缺德。”欧阳笑道:“对付脸皮厚的人,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比她的脸皮还要厚。”欧阳自己从不麻烦她,他儿子最喜欢吃鱼,市场上鱼不好买,但他不开口,蓉蓉妈也只当不知。他们的想法竟那样一致:如果在他们的关系中羼杂进交易的成份,羼杂进令人讨厌的鱼腥味,该是多么煞风景啊!
有时欧阳放学早,便在江堤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那时还没有修建江滩公园,不过在土堤上筑一道水泥胸墙罢了。欧阳注意到,蓉蓉妈虽在鲜货店工作,上下班却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不仅没有一丁点鱼腥味,还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闻起来很是受用。欧阳有时也纳闷:蓉蓉妈成天呆在店里,即使不接触鲜货吧,熏陶是免不了的,还有那些沾着血腥的钱票,不都是从售货员手中交上来的?她何以做到洁身自好呢?或许,她是怕熏着车船上的乘客?或许,她是太看重自己的形象?事实上,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蓉蓉妈都不会忘记化上不易察觉却又恰到好处的淡妆。欧阳不喜欢细看女人的脸,因为不管那张脸年不年轻,化不化妆,放到近处,总会暴露出这样那样的瑕疵和缺陷。倒是远看的好,长相一般的女人远看常常能看出美女的效果。但蓉蓉妈不同,她既有娇好的面容,又有细腻的皮肤,在欧阳看来完全用不着化妆。但有一次在走廊里看见没有化妆的她,他才明白蓉蓉妈化妆的理由:那张脸太过苍白了!苍白之上,还飘浮着某些令人疑惑如蜉蝣般的东西。化妆之后,这些东西便像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下午六点多钟,骄阳已经将它强烈的辐射消散殆尽,这团肆虐了一天的热源终于要休息了,又渴又累的江城无比畅快地吮吸着滚滚东去的大江带来的凉爽气息,多彩的天空也悄悄展开自己梦幻般的羽翼,抚慰着工作了一天的人们。欧阳在堤上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他以前也等过,但从来没有超过一刻钟,事实上还是蓉蓉妈等他的时候多,今天是怎么啦!加班?她那个单位是从来也不加班的。生病?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早上还活蹦乱跳的。被车……?更不可能,交通路里人走过去都困难,哪里有什么车!三轮车倒有,大多只能推行,对人根本没有威胁!他突然奇怪自己对同事的妻子,邻居家的女人竟会如此挂念,如此担忧。甚至超出与他朝夕相处,为他生育儿子的妻子!他无心观赏眼前的江景,懒懒地靠在防水墙上,盯着蓉蓉妈平常出入的那个路口。突然,他在那个路口的一个报亭边看见了蓉蓉妈,但是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姿势优雅地向他走来,而是站在那里跟一个高个子男人说着什么,两人的表情虽然看不清,但感觉到那男的是在央求,女的则表现出焦躁和厌烦。欧阳几次想要过去看个究竟,最终还是打消了的念头,直到蓉蓉妈满脸通红地走到他身旁。在船上,欧阳问道:“那男的是谁?”蓉蓉妈已经平静下来,笑道:“怎么,吃醋了?”随又解释道:“是我公公。”“你公公?什么事那样激动?”“他想提前退休,让我去顶职。”“你公公不是在机械局吗?好事啊!”“什么好事,我才不去。”“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的命运为什么老是要别人来操纵!”“他是你公公,不是‘别人’。”“我们不说这件事好不好?怪烦人的。你看!”她手一指,孩子似的叫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长江正气势磅礴地从绚烂的云霞中滚滚而来,整个江面被夕照染得通红。雄伟的长江大桥像一条凌空飞腾的苍龙,横亘在大江之上,龟山上的电视塔和对岸蛇山上正在重建的黄鹤楼遥遥相对,犹如大桥的龙头和龙尾。欧阳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动,他曾无数次欣赏过暮色中的长江,但都没有今天这般感觉。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蓉蓉妈那只温软的小手,眼中满含了热泪。蓉蓉妈没有马上从他的握中抽回手,他的手很大,很暖,掌中还残存着做钳工留下的几粒老茧。当她感觉到这只手越握越紧,越来越热,甚至开始微微颤抖时,及时而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顺势向船舷外伸去,像是要掬一捧江上的清风,又像是要拥抱这个迷人的夏夜。二人不再说话,在轮机有节奏的轰鸣声中,静静地享受这份温馨,这份爱情。过了一阵,蓉蓉妈带着幸福的微笑,转身把提包塞到欧阳怀里,道:“帮我拿一下,我去趟洗手间。”欧阳怔怔地接过提包,下意识地搁在膝盖上,发觉提包的拉链没有拉上,斜着露出一本书的书脊。他拿出书,是一本翻旧了的《茶花女》。其中不少书页的角折着,足见书的主人看得有多仔细。他注意到在茶花女为了爱人而卖掉马车钻石和心爱的开司米披肩的地方,划着道道红线和留有隐隐泪痕。他掩上书,发起呆来,以致蓉蓉妈回来坐在他身边也浑然不觉。蓉蓉妈故意老着脸道:“好啊,抓住贼了。”欧阳回过神,忙道:“哪,哪里有,包,包没锁嘛。”蓉蓉妈笑道:“多大点事,也吓成这样,说话也结巴了!”欧阳也笑道:“我长这么大没做过贼,做一次就被你捉住,点子也太低了。”蓉蓉妈笑道:“我长这么大也没抓过贼,头一回就抓住了你。”说着一把抓住欧阳的手,笑道:“人赃俱获,你跑不掉了。”欧阳正想说点什么,却听汽笛长鸣,轮渡已经靠上了武昌码头。
在同蓉蓉妈的交谈中,欧阳发现她读过很多书,主要是文学方面的,这正好对了欧阳的路子。在单位上,欧阳是很有女人缘的,男同学总是羡慕地夸他“艳福不浅”,但他对女人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非分之想。与其说欧阳接触过的女人大多对文学感兴趣,不如说欧阳喜欢接触对文学感兴趣的女人。当他发觉蓉蓉妈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时,不禁欣喜若狂了。古人云:千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何况是红颜知己!一次,欧阳开玩笑说:“文学是女人的首饰,有了文学,女人就更像女人。”蓉蓉妈也笑道:“男人最好别碰文学。”欧阳问:“怎么讲?”“男人迷上文学,不是气死老婆就是饿死老婆。你没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自古秀才多半又穷又酸,却又自命不凡,到头来,又有几个人几篇象样的文章流传后世呢?《红楼梦》里好几百口子,真正有才的全是女子,男的只有一个宝玉还勉强凑合,做起诗来不是作弊就是杜撰,被姑娘们罚了去扫地、讨梅花,输得心服口服。是不是这样?”欧阳笑道:“没错。只可惜《红楼梦》还得要男的来写,中国到底没出个紫式部。”“这就是中国的悲哀。”蓉蓉妈认真地说:“中国自古宣扬‘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把女人和小人相提并论!在男人眼里,女人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哪里有什么地位可言!可就是在这样的压迫之下,女人还是不断地透出智慧的光芒。远的有曹大家、蔡文姬、薛涛、李清照,近的有秋瑾、冰心、林徽音。你读的书比我多,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你说四大名著的都是男的,那个时代,女人有出书的权利吗?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不就是出于对他所亲历的那些女子智慧的崇敬,不愿意她们被历史的尘埃无情掩埋,拼了命也要为她们树碑立传吗?曹雪芹在书的开头讲得清清楚楚,难道你没看见?”欧阳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又惊讶又佩服,笑道:“照你这样说,文学天生属于女人,男人只能是‘赳赳武夫’了?”蓉蓉妈笑道:“男人自然有男人的优势,都成了赳赳武夫,我和谁说话去!”
蓉蓉妈对俄国文学情有独钟。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妮娜》,她一定反复读过,因为书中许多精彩情节她几乎背得出来。她问欧阳看过这本书没有?欧阳说:“看过。”“喜不喜欢?”“说不上喜欢。”“为什么?”“太长,又没有多少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虽说人物描写很到位,叙述却不免有拖泥带水的地方,因为是名著,所以硬着头皮看,足足半年,才断断续续看完,你要我怎么喜欢得起来?”蓉蓉妈显然有些失望,说:“这是托尔斯泰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我看了不下十遍哩,你怎么会不喜欢呢?”欧阳笑道:“你说说怎么个好法。”“这本书是为我们女人写的,只有女人才能真正读懂。通过安娜的悲剧不仅揭示了沙皇制度下俄罗斯上流社会的虚伪和黑暗,更像警世钟唤醒千千万万妇女勇敢地挑战不公的命运,勇敢地与世俗观念作斗争,勇敢地追求真正的爱情。”欧阳笑道:“你的演讲口才不错呀。”蓉蓉妈自豪地道:“我在学校宣传队报过幕,在农村教过书,这算什么!”。停了停,突然问道: “你不觉得安娜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吗?她敢作敢为,为了爱情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作为一个女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她越说越激动,居然以一个老三届高中生的口气对一个老三届初中生发问道:“安娜生活在那样一个门第高贵的家庭,受着社交界一致的尊敬,丈夫是朝廷大臣,儿子活泼可爱,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她都有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与一个并不十了解,前途渺茫的青年私奔?”不等欧阳回答,接着说道:“要知道,她虽然拥有一个女人所希望得到的物质上的一切,却没有得到一个女人最看重的东西:爱情。”欧阳皱眉道:“你理解的爱情是什么呢?爱情不就是男女相悦并在日后的磨合中使这种相悦维持发展下去吗?这种相悦有精神上的有肉体上的当然也有物质上的,而肉体的结合在爱情的定义中并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谁说肉体结合所体现的爱情是唯一的呢?但这种建立在肉体结合之上的爱情是非常重要的。上帝造出亚当和夏娃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产生肉体的爱慕,然后生儿育女繁殖后代吗?如果让夏娃去爱一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哪怕这个人是上帝,她做得到吗?”欧阳心里反驳道:你老公并不老哇。嘴里说的却是:“我承认‘自古嫦娥爱少年’,但少年也有好坏之分,一张漂亮的小白脸并不能代表一切。”“小白脸?你说小白脸是吗?”蓉蓉妈看了欧阳一眼,笑道:“别忘了,你也有张小白脸啊。”欧阳道:“我属于好的一类。”“谁知道呢?”蓉蓉妈娇嗔道。随即叹了口气,说:“唉,你们男人哪里明白我们女人的心思!”欧阳问道:“你认为精神上的爱慕和肉体上的爱慕哪个更重要?”“当然是……当然是精神的更重要。”“如果精神的更重要,何必定要实现肉体的结合呢?尤其是那种不道德的结合。”“肉体的结合本来就无道德可言。”随着话题的深入,蓉蓉妈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格外兴奋起来。“人们既然把肉体的结合当作丑的、脏的、不能见天日的事情,那又关道德什么事呢?既然不关道德的事,就不能用属于意识形态的道德观念来制约肉体的结合。只要这种结合是两相情愿的,不带有暴力、金钱和权势的色彩。”欧阳仍想说服她,道:“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兽类的本能,是人类从兽类那里继承下来的动物性,与爱情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这样的!”蓉蓉妈抗议道:“性是爱情的源泉。精神的爱慕不能代替肉体的结合,只有实现肉体的结合,精神的爱慕才能真正植入现实的土壤。柏拉图式的爱情不过是哲学家生出的幻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安娜一旦实现与沃伦斯基肉体的结合,就死心塌地地把自己的命运拱手交出去,茶花女为了证明自己对阿尔芒的爱宁可重入地狱,笑对死亡。”她停了停,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道:“对方是天使还是恶棍对她们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欧阳还能说什么呢?
时光像江水一样不管不顾地从身边流过,欧阳与蓉蓉妈日久生情,几乎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他会在蓉蓉妈出门前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等到门外传来橐橐橐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就拿起皮包弯下腰对儿子说:“在幼儿园听老师话,爸爸走了。”又对妻子说声:“走了。”故意不紧不慢地开门、掀帘子,再轻轻带上门,一上走廊立刻加快脚步追了出去。下班后,他们在码头相会前后脚不会超过五分钟!久而久之,他们已能从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准确地猜出对方的心情的变化,分享快乐,分担风雨。开始,只有在过马路时或者人多拥挤的地方,欧阳怕她被车撞着或者走散才敢让她挽着自己。后来,只要在没有熟人的地方,蓉蓉妈都会从容地挽起他的胳膊,同时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欧阳也渐渐习惯了她的亲昵举动。过去,欧阳一直不相信“男女之间没有友情只有爱情”这句名言,以为太绝对,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人。比如他欧阳,他和蓉蓉妈的交往就不会涉及爱情,他相信自己一定把握得住。但和蓉蓉妈关系的迅速升温,使他对过去的信心产生了怀疑,因为这种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自控能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逐渐领悟到这句哲学经典的含义。事实上,不管他承认与否,他们确实相爱了。
从看似杂乱无章的事物中发现规律不光大人做得到,孩子也有这种本领。有一次儿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吓了他一跳。那天早晨,儿子听见隔壁门响,忽然仰起小脸说:“爸爸,蓉蓉妈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妻子听了,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道:“走吧,走吧。别让人家等得着急。”随后的一整天,欧阳都在为这件事烦恼。他倒不是因为自己的隐秘被妻子甚至儿子窥见而沮丧,而是为自己成为儿子和妻子的笑柄而羞愧。他这是怎么啦,一个自诩清高,自以为纯洁的人竟然会为“这种事”遭到妻子儿子的冷嘲热讽!他又仔细回忆近来邻居们态度的变化:上星期在楼梯上碰到芸芸妈,她眼神中明明带着几分异样,看似无心地笑着说“大学生回来了?怎么没和蓉蓉妈一齐走?”前天早晨下楼,芹芹妈快步走过身边,打着哈哈笑道:“蓉蓉妈刚走,赶得上哩!”手中便盆晃荡,尿汁差点儿溅到他身上。只有强强妈最厚道,有一次在汉口觌面撞见他们在堤上闲逛,两人吓得慌忙分开,红着脸百般解释,像一对被逮个正着的小偷。强强妈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等他们说够了,宽厚地一笑,打趣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哇!”见他们窘得要钻地缝的样子,忙道:“你们别介意,我跟你们开玩笑哩。”说着抬腿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道:“放心,我不会在别人面前嚼舌根的。”果然,直到现在,这件事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在同事们眼里,欧阳绝对是个人物。比如得了全厂青工比赛第一名,那次除了一张大红奖状外还有五十元奖金。五十元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五六十元。他的大幅照片还贴在宣传栏里,招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又因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作品,被借调到厂宣传部,虽然不是正式干部,时间也不长,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也够光彩了。他好打不平,为车间剋扣加班工资一事,再三向上级组织反映申诉,终于为工人讨回了应得的报酬,领导虽然有看法,工人们却一致翘起大拇指夸他。同事们对他的赞扬,其中虽然不乏妒嫉羡慕的成份,但他在人们心中树立的正面形象是不容置疑的。现在则不同,事关男女私情,一旦卷入绯闻漩涡,不论你是否越轨,绯闻就会以癌细胞裂变的速度扩散,直到把原本健康的机体完全摧毁。想到这里,他不禁害怕起来。
对那些在道德与堕落分界线上犹豫徘徊的人来说,胆怯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他决定要降降温,把他们的关系先做一段时间冷处理,今后如何发展,视情况再定。电大上课时间本来就晚,考勤也不像工厂那样严,过去为了和蓉蓉妈一起走,他总是到校最早的一个。现在好了,再不用起早床!一连七八天,欧阳又恢复了睡懒觉的习惯。说是睡懒觉,其实早就醒了,他的生物钟已经自动调到跟蓉蓉妈的一样,一时半会儿哪里变得过来。他躺在床上,清楚地听见蓉蓉妈出门的声音,随着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颗心便也跟着怦怦跳动起来。儿子说:“爸爸,蓉蓉妈走了。”儿子的话在他心里搅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他越是要忘掉蓉蓉妈,心中的思念就越加强烈。他注意到,这几天每到傍晚,都会听到对面厨房传来“天涯~ 呀~ ,海~角~……”的歌声,歌声越发悠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无限幽怨。“蓉蓉妈会怎么想呢?我是不是很绝情呢?”恍惚中,蓉蓉妈那张泪痕荧荧的俏脸似乎正无限狐疑地望着自己,他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
这天,他磨蹭到七点半才出门,来到码头,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已经站上远处白杨树树梢。又是盛夏天气,到处是蓊蓊郁郁的墨绿,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小草尖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明澈的空气中闪闪发光。江堤外粗壮的防浪柳垂下长长的枝条,浓密得像女人的秀发,在晨风中轻摇曼舞。树上的知了睡醒了似的间或发出短促的叹息。江上大潮奔涌,雪浪无边。置身于蓬蓬勃勃的大自然之中,真个是“表里俱澄澈”啊!船还没到,他信步走去,踱到码头左侧一棵大树底下,庞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大阳伞,将开始灼热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一根低垂的枝条正好伸到他的眼前。枝条上羽状的复叶泛着深绿的油光,粉红的绒花犹如少女绯红的面颊在阳光下绽放。“啊,马缨花!”他心中不由得一动,抬头看那棵树时,约有七八米高,树干黧黑粗糙,枝叶繁茂,绿叶间缀满一团团粉红色的丝绒花。他突然想起蓉蓉妈,想起她拈着马缨花在树下等车的情景。蓉蓉妈就像一朵美丽的马缨花,纤细的丝绒,美丽的色泽,以及在微风中楚楚动人的娇姿都令他生出无限感慨。树下有一大堆乱石和垃圾,散落着几副一次性碗筷,斑斑点点的痰迹更是令人扫兴。欧阳想,让美丽的花朵开放在丑陋和腌脏的地方,不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吗?
长笛一声,轮船靠岸了,从汉口过来的乘客潮水般涌出船舱踏上江南的土地。他大步朝码头入口处走去。忽然,眼前一亮,呆住了:蓉蓉妈正站在检票口,踮着脚向他这边企望。她上身穿着一件当时最流行的淡绿色蝙蝠衫,下摆扎在一条米色短裙里,腰间束一条精致的红色皮带。脚上还是那双棕色高跟鞋,肉色长筒袜几乎不着痕迹地裹着两条雪白的纤腿。风不时地拂动着显然是新做的头发,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活像一头惹人怜爱的小母鹿!欧阳再也无法回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小母鹿早已撒着欢径直朝他奔来。
“为什么躲着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蓉蓉妈靠在合欢树上,从低垂下来的枝头摘下一朵绒花捏在指尖玩弄,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啊,复习功课晚了,起不来嘛。”欧阳竭力否认。“别哄我!”蓉蓉妈泪光莹莹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是怕别人说闲话,我们都做了什么?就把你吓成这样!”“没有,没……。我行得正,站得稳,怕谁议论了?”欧阳徒然地作着辩解。“行得正,站得稳吗?你敢说你不喜欢我?你敢说你没有对我,对你同事的妻子动过念头?”“我……。”“你说呀!你不说,你不敢说,那就证明我没有说错!”蓉蓉妈一边说,一边愤愤地将手中的花儿一缕一缕撕碎扔到地上。欧阳从没见蓉蓉妈这样激动过,他面前这头惹人怜爱的小母鹿,转眼变成一只饱受饥饿折磨忽然看见肥嫩猎物而抑制不住冲动的小母豹。在欧阳看来,一只充满激情的小母豹绝对比一只低眉顺眼的小母鹿可爱。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试着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解释……。”“我不听!”变成小母豹的蓉蓉妈一摔手,恨恨地道:“你们男人真是太无情!高兴呢,就把原本平静的一池春水搅得涟漪阵阵;腻了呢,起身就走,却不管池水的感觉。欧阳,你太自私!你只考虑你自己,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__你晓不晓得,这一个星期我是怎么过来的?今天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说到动情处,小巧的鼻翼一歙一张地扇动,眼圈也跟着红了。欧阳一把抓住她的肩头,轻轻摇晃着,急切地说:“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还能说什么呢?”蓉蓉妈掰开他的手,狠了狠心说:“我知道你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既这样,你当初就不该招惹我。好啦,我想通了,我不会再给你,给你的家庭添麻烦,你走吧!”“蓉蓉妈!”“你走啊!好,你不走是不是?我走!”说罢,果真转身就走。欧阳怅然地望着她疾步而去的娇小背影,被雷击过似的橛在那里动弹不得。半晌,方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另一个方向向码头走去。没走多远,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容他反应过来,早已被气喘嘘嘘的蓉蓉妈从后面紧紧抱住。一种惊喜交加的感觉掠过欧阳心头,他费力地转过身,捧起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久久地凝视着。蓉蓉妈仰起头,闭着眼,毫无顾忌地将温馨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同时,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欧阳在她充满性感的双唇面前彻底缴械投降:他以一种悲壮的姿式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上去。
四
不用说,这天二人都迟到了。鲜货店党支部书记兼经理早就垂涎蓉蓉妈的美貌,他从档案中以及别的途径了解到蓉蓉妈的一些情况,不仅没有生出同情之心反而以为有机可乘。打从她进店伊始就时时窥测,寻找机会。虽然碍着她公公的面子,一时半会儿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但苍蝇似的围着转,有事没事嘘寒问暖大献殷勤也挺招人烦的。他一没文化,二没品味,比蓉蓉妈大十几岁不说,一张麻脸看了就让人恶心。以他的条件,在漂亮女人面前应该没戏。但老话说得好:“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也有他的长处:做事有耐心,做人肯低调,最大的优势则是手中有权力。常言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他相信“有权就有一切”,这年头,谁敢跟权力过不去?他虽没看过《卖油郎独占花魁》这篇小说,对“帮衬”两字真经却是无师自通。“猪头不烂,火候不到”,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火候到了,天下没有搞不到手的女人。这家伙确实好性儿,为了获得同事的好感,当年作为淡水组组长的他在鱼摊上装了十年孙子,小组里几乎每个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他更是十年如一日照顾前任书记瘫痪在床的老伴,直到接班坐上书记位子为止。见蓉蓉妈对他正眼儿也不瞧,不气也不恼,照常拿了自己的热脸去偎人家的冷屁股。前年夏天,得知蓉蓉妈暗地里托人搞调动,慌忙利用职权将她从门市部调到办公室做了一名会计,这在又脏又累的鲜货店可是人人羡慕的工作啊!一步登天的蓉蓉妈着实感激,夫妻俩跑到街上买了一大堆礼物亲往汉口拜访书记和他那位刚刚从农村来的、四十出头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的夫人。书记自然大喜过望,搬出老婆从乡下带来的土特产,不住地让两人吃。电灯下,书记放肆地盯着新任会计,越看越爱,竟只多着小陈一个,不然他真敢当着老婆的面把蓉蓉妈按在床上。老色鬼下了大本钱,寻思得到相应的回报,于是利用一切机会在蓉蓉妈身上讨便宜:冬天往脸上凑,夏天往身上凑,或在屁股上拍一下,或在大腿上掐一把,解解干馋。幸好鲜货店就那几间破屋,办公室四面透风,毫无隐秘可言,除了吃吃豆腐也做不了更多的事。那时还没有“性骚扰”一说,更谈不上这方面的立法,蓉蓉妈敢怒不敢言,整日防贼似的防着老色鬼,吃了亏还不得不自我安慰: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这个职位,忍忍算啦!
蓉蓉妈一路小跑来到鲜货店,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坐稳,老色鬼就像蝇子闻到血腥似的飞了过来。脸上照例挂着下作的谄笑,一屁股坐到对面,假装正经地询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迟到这么长时间?”蓉蓉妈不答。老色鬼见她脸若桃花,娇喘吁吁,哪里按捺得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绢,伸手要为她擦汗。蓉蓉妈慌忙闪开,那张俏脸眼见拉得老长。刚刚经历天堂温馨的她还没来得及倒过时差便一下子堕入人间的腐臭,蓉蓉妈实在难以适应如此巨大的变化。一反平日的温顺,眼一翻,没好气地顶撞道:“你管我有什么事!你给我听好了,没事别尽往我这儿跑,财务重地,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再说你一个领导,成天围着女人转,让人看见,你不怕丑,我还怕丑!”老色鬼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不由得呆住了,嘴皮子动了动,却说不出半句话来,结巴了半天方道:“别,别误会,人家只是,只是……。”“好啦,没事赶紧走吧,我这儿要工作了!”老色鬼无奈,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像一条挨了揍的狗似的灰溜溜去了。
赶走了老色鬼,蓉蓉妈冷静了下来后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份。她知道同行业中许多门市部已经在实行承包经营,承包人的权力大极了,员工的去留全凭他们一句话。她所在的这家鲜货店也已出台承包方案,承包人自然是老色鬼。她深悔刚才的冲动,如果因此失去这份工作,或者再调到柜台卖鲜货,不仅自己无法适应,让欧阳知道了会怎么想?就那一身鱼腥气熏也把人家熏跑了!她侧身对着墙上缺了一角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立刻映出一张俏丽的脸蛋,这张脸蛋让她骄傲,也给她带来烦恼。老色鬼垂涎欲滴的丑态虽然讨厌,他手里的权力却不能小视。她有欧阳,有那个强壮、智慧而且爱她的欧阳,她不怕他。但她也不想得罪他,所谓“不怕官,只怕管”,“端人碗,服人管”,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快下班时,老色鬼还是忍不住蹭了过来,一张麻脸依旧堆满谄笑,借口了解一笔货款的回收情况和蓉蓉妈搭讪。蓉蓉妈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就有些不忍,当下和颜悦色,非常配合地回答了书记提出的所有问题。老色鬼站在她身后,见她如此温柔可人,不禁故态复萌,一双粗糙得如同鳄鱼皮似的黑手不知不觉从椅背滑落到她的肩膀上,一张臭嘴也几乎触到她的脖根。谈完事,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蓉蓉妈实在受不了他嘴巴里呼出的臭气,又怕耽误与欧阳的会面,遂两手握拳假装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将背后那只色狼击退。站起身边打呵欠边说道:“书记,今天家里有点事,请半点钟假,行不行?”不待书记回答,已将墙上的提包取下挎在肩上,笑了笑,竟推门走了。老色鬼被她的前倨后恭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干瞅着短裙下两条优雅的白腿轻盈地迈出办公室,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般来说,对付这种老色鬼较为有效的策略就是让他看得见闻得到却够不着。味口吊得越高,他跳得越有劲,摔得也越痛。如果绵羊似的软弱,处处逆来顺受,太容易被他吃到嘴里,反倒让这帮家伙轻看了天下妇女!
欧阳也迟到了。他走进教室时,电大授课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同学们围在电视机前听一位很瘦的戴眼镜的教授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小雁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见他姗姗来迟,忙将旁边空位上的书包拿起来,小声嗔道:“怎么才来?”又讨好地说:“给你占着座呢。”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着实悦耳。欧阳也小声说道:“谢谢。”心神不定地拿出课本,小雁帮他翻到第××页道:“这里。”欧阳看时,原来已经讲到“真理和谬误”一节。他冲小雁笑笑,仰了脸看电视。电视里那位教授正在侃侃而谈:“人们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总是难免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任何个人、任何阶级、任何社会集团都不可能完全避免发生认识上或行动上的失误。”欧阳用红笔在这一段下面做上记号。他想,既然“任何个人”,自然包括杰出人物甚至伟大人物,如果他们都难免有失误的时候,我一个小小工人犯点错误又算得了什么呢?假如爱上一个已婚女人也算错误的话。想到这里,他似乎找到了理论依据,原谅了刚才不理智的鲁莽行为。旋即又在心里说:“我只不过吻了她一下,不会再越雷池一步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觉得自己像个赌徒或者小偷,赌咒发誓“最后一次”,总是被新的最后一次取代,直到输光或者被逮住。他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的图像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遥远,他像吃过橄榄似的不断回味刚才那个吻的滋味。不知是被口红染的还是被激情烧的,蓉蓉妈的嘴唇红得像一团火,贴在上面,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化了去。最令他惊讶的是,当他们的嘴唇分开时,他分明在她潭水般深湛的眸子里看见了感激的泪光!为什么?蓉蓉妈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他?而他,仅仅从异性的嘴唇上获得了不可名状的快感,仅此而已。
欧阳是电大班首屈一指的秀才,曾因纠正教课书中两处很不容易发现的硬伤收到从北京寄来的致谢信。加以文笔流畅,诗也写得好,在班上那些极富感情色彩,骨子里无不充斥着浪漫基因的女生眼里,简直就是一尊偶像。尤其是同坐小雁,更是崇拜得了不得,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公然拿他当作自己的家庭教师。不是讨教作文方法,就是交流写作心得,时不时还写上一二首酸溜溜的情诗,偷偷塞进欧阳抽屉里,弄得他哭笑不得。小雁来自厂财务处,年轻漂亮,活泼大方,加以勤奋好学,一般男生很难入她法眼。她喜欢欧阳,称欧阳是她的“忘年之交”。不知什么缘故,欧阳尽管不讨厌这个未婚女孩,但对她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浪漫过头的小雁把他的敷衍当成高傲和矜持,把他的木然当成男人成熟的象征。她要表现自己的成熟,便假装理解欧阳的“成熟”。她不在乎欧阳已经结婚生子,也没想过要将欧阳据为己有,她和欧阳交往,很大程度是要证明她自己的价值。“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快活。”她直接了当地对欧阳说。值得注意的是,玩这种游戏是很危险的,要知道,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一旦双方擦出情感的火花,动起真格,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多半会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自己。电大班的学生来自工厂各个单位,干部工人,已婚未婚,成份极为庞杂。从文化程度看,小学、初中、高中都有,用“参差不齐”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奇怪的是,那些年龄偏大,文化程度偏低的学生往往比年龄小、文化程度高的学生学得好。文史哲之类死记硬背的课程且不说它,就说微积分和计算机吧,初中生学起来并不比高中生困难多少。究其原因,除了年龄大的学生普遍比较勤奋,年龄小的学生比较贪玩外,大学课程本身不具备足够的新颖性和挑战性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因此,只要有本事跨进大学门坎,在轻轻松松修完学分的同时,还能抽出大量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正规大学里的情形说不上,反正电大学习生活是非常悠闲的。由于“性解放”思潮已经在社会上悄然兴起,男女间交往的外部环境不知不觉改善了许多,班上几个漂亮女生几乎都有相好的男生,未婚和未婚的,已婚和已婚的,未婚和已婚的,公然成双成对招摇过市。同学们对绯闻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专业课的兴趣,加上几个长舌妇在其中推波助澜,三年电大,班上新闻多多,绯闻不断,那些真真假假的浪漫故事至今仍是同学们聚会时的笑料。
课上完了,学习委员上前关了电视,同学们纷纷起身到校园里活动。小雁见欧阳还瞅着电视发愣,推他道:“发什么怔呢?下课了。”欧阳下意识地抓住小雁一只手,就往唇上放,小雁大惊,忙不迭地抽回手,四下看了看,幸而教室里没剩几个人,都在各忙各的,没注意这边发生的故事。小雁放下心来,红着脸在欧阳胸前打了一拳。
快放学时,小雁递了张纸条给欧阳,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放学在公园等我。”她说的公园名叫“解放公园”,就在电大后面,山青水秀,林木葱茏,是幽会的好去处。欧阳正巴望快点放学,好早些见到蓉蓉妈,哪里有时间与她周旋。就将纸条翻过来,在背面写道:“今天不行,家里有急事。”推给小雁看,小雁看了,小嘴顿时撅上了天。最后一节课铃声响了,欧阳获了大赦一般,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溜烟出了校门。没走多远,就被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拦住去路。小雁一只脚踏在地上,两眼瞪得滚圆,直直地望着他。欧阳见她不管不顾,居然在众人面前劫持自己,生怕僵持下去会闹出更加难为情的事,只好屈服,乖乖地接过自行车,载着小雁向公园方向驰去,小雁这才高兴起来。
蓉蓉妈好不容易摆脱老色鬼的纠缠,来到堤下柳树林里,左等右等,哪里见个人影!一直等到红日西沉,薄暮升起,霓虹闪烁,灯火迷离。蓉蓉妈不相信欧阳会有意失约,早晨他还那么深情地吻过她哩!此时她的心情竟是担忧多于抱怨,焦虑多于失望。她一会儿担心欧阳在路上被车撞了,一会儿担心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一会儿以为自己出来晚了,他等不及先走了。她设想了许许多多原因,就是没有想到欧阳会抛下自己去和别的女人约会!她三步一回头地上了轮渡,倚着船舷痴痴地向着岸上眺望。轮船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灯火辉煌的汉口,到了江面宽阔处,骤然加大马力,乘风破浪,向着黑沉沉的夜幕深处驶去。
五
欧阳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不敢叫门,自己掏出钥匙开了,轻手轻脚走进屋里,妻子还没睡,坐在床头看书。儿子躺在床上,发出细细的鼾声。他压低嗓门问:“睡了?”妻子强作镇静,反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饭菜都热过好几遍了!”欧阳后来被小雁硬生生拉去看了场电影,但他怎敢实话实说?只好回答:“学校组织看了场电影。”“什么电影?”“少林寺。”妻子不再作声。欧阳以为妻子被糊弄过去,放下心来,走到桌前,拧开台灯,一边吃饭,一边看那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段时间尽顾着恋爱,功课都荒废了。明天测验哲学,他得抓紧时间温习温习。妻子见他一副坦然的样子,心里越发有气,放下书,问道:“真看电影去了?”“真看电影去了。”“真是少林寺?”“真是少林寺。”“真是学校组织的?”“你怎么不相信人!”欧阳倒来了气。他觉得妻子有些没完没了。自己并没有完全欺骗妻子,至少看电影是真的,电影名字也是真的,他也确实没有和蓉蓉妈在一起。近来他说谎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说过后总要找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为自己辩护。时间一长,最初那点负疚感也逐渐消失殆尽。他哪里知道妻子的心思呢?妻子很爱面子,再大的事也绝不会跟他撕破脸皮大吵大闹。有时看见邻居扯皮,骂出一些难听的粗话,她会窘得皱紧眉头,好那些脏话出自自己口中似的。欧阳上电大后的一些变化,哪怕最细微,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比如说爱打扮了,头发总要梳得整整齐齐,还要抹上油,微微有点佝偻的脊背居然挺直了等等。她并非希望丈夫邋遢,只是隐隐感到这些变化不是为她,不是为儿子,甚至不是为他自己。那么,在丈夫身上究竟发生什么呢?丈夫回来前,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吧,她清楚地听见隔壁蓉蓉妈回来的声音。这之前,她还假装不经意地问过楼上和欧阳同班的小刘,知道学校没有活动。一想到丈夫明目张胆地欺骗自己,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
待到温习完功课,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草草洗漱之后,蹑手蹑脚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妻子脚头躺下。一个男人,如果还没坏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大凡在外有了“情况”,在家就会变得格外温存。这种温存可以视作内心愧疚的表示,也可视作对受害者的一种补偿。欧阳久久不能入睡,妻子均匀的鼾声仿佛潮水般拍打着他的思绪,抚今追昔,满脑子全是妻子无可挑剔的形象。妻子读初中时是学校团总支副书记兼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各课成绩从来没有考过九十分以下。后因家庭经济条件所限,未能报考向往已久的县重点高中,却以优异成绩考取船舶工业学校。这是一所专为六机部所属军工企业输送专业技术人才的学校,不仅要求学生品学兼优,对家庭出身的审察也极其严格。妻子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学习成绩优秀,完全符合又红又专的标准,所以一进船校就被任命为班干部,直到文革爆发。七零年进厂,一年后因工作出色,被评为总厂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曾在全厂数千人大会上汇报学习心得。之后,她在会上发言的大幅照片挂在厂宣传栏里,挂了很久,英姿飒爽得令人妒忌。妻子身材苗条,模样俊秀,属于漂亮女人那一类。与一般漂亮女性不同的是,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这类女人应有的特点,比如娇媚,比如温柔,比如小心眼,比如对男人的依恋等等。妻子的美,是一种端庄的美。说得准确一点,是一种冷峭的美。她有着一张女孩子都希望有的所谓“鸭蛋形脸儿”,眉毛浓黑细长,眉梢长入鬓角,正是古典诗词赞美的所谓“蛾眉”。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鼻翼有些宽阔,嘴角线条深刻,这些特征都显示出她与众不同的性格。欧阳很喜欢她文革中的照片:头戴军帽,身穿军装,腰扎武装带,一手叉腰,一手紧握《毛主席语录》,眉宇间透出只有男子才有的英武之气。实际生活中的妻子也是如此。据她自己讲,小时候常和男孩子们一起放牛、打猪草,爬树掏鸟窝甚至在牛背上竖蜻蜓。凡是男孩子做得到的,她也一定要做到。欧阳和她好之前没有接触过别的女孩子,不知道女孩子应该具有什么样的性格。他以为读懂了妻子,就读懂了所有的女人。他早已习惯并认同了她的刚强,她的自立,她的粗疏,她的理智,甚至她的性冷漠。她太刚强了,所以失去了温柔;她太理智了,所以失去了浪漫;她太纯洁了,所以不能容忍性的腌脏。有一次欧阳问她结婚前想过男女之间的事没有?她那时心情很好,没有嗔怪他提出这种无聊的问题,便说偶尔也同最要好的女友议论过,她们一致认为,女人只要被男人吻过就会怀孕!说来不信,结婚七八年,妻子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性生活的要求,一次也没有!在欧阳看来也是合乎情理的,这种事女人怎么好意思说?男人没皮没脸,当然应该主动。他清楚地知道,在妻子的潜意识里,性生活本身就是一件腌脏的事儿。相比之下,欧阳却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他正值华年,性欲旺盛,妻子的冷漠与他的热烈几乎形同水火。为此,二人一度冷战不断,直到欧阳在妻子的影响下也开始厌恶“这种事”为止。
从意识形态方面讲,妻子对婚姻自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首先应该是心灵的结合,只有拥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人生观,婚姻才有坚实的基础。至于那种“脏事”,不过是人类从兽类那里继承下来的原始冲动,是为了繁衍后代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既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能沉湎其中,如果一味追求肉体的快感,“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已经知道,她的这种观点在欧阳思想上打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以致他从来也不敢想象与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发生这种“脏”的关系。
妻子在那头动了一下,嘴里吐出不连贯的呓语,欧阳隐约听到“蓉蓉妈”三个字。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那么小心谨慎,妻子凭什么怀疑或者说肯定他和蓉蓉妈在一起?他爱妻子,虽然这种爱里面更多是敬重成份,但他确确实实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他也深深地爱上了蓉蓉妈,在与她的交往中,得到了许多在妻子那里得不到愉悦和惊喜。蓉蓉妈是与妻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女人,她的娇媚与妻子的庄重形成鲜明对照,庄重使人敬畏,而娇媚则使人迷恋。他迷恋她那极富女人味的身体和两爿令人销魂的嘴唇,迷恋她软绵绵的倚偎和孩子气的娇嗔。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竭力使自己从这此念头中挣脱出来,妻子就睡在脚头,自己却在想别的女人!他这是怎么啦!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他恨自己,恨自己的堕落,恨自己对妻子的不忠,恨自己在儿子眼中的形象一天天打着折扣。他慢慢坐起身,两手抱膝,借着窗外月光,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妻子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张脸:那稍嫌浓密的柳眉以及眉下长长的眼线配合得恰到好处;鼻子又高又直,极有魅力;嘴角略略上翘,形成一种永恒的微笑。这是一张美丽的脸,现在这张美丽的脸上正闪着晶莹的泪光。妻子性格刚强,从不在人前流泪,现在竟在梦中哭泣!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索着走到窗前。夏夜的空气经过月光冷却后浸透了凉意,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隔壁传来雷鸣似的鼾声,他知道那是起重工小陈发出的。小陈在活不忙时常常趴在起重组桌子上睡觉,发出的正是这种声音。此刻蓉蓉妈是不是睡在他身边呢(他们的女儿在奶奶家上学),今晚他和她做过那种事没有呢?想到她不仅要忍受一个她不爱的人的蹂躏而且还要忍受如此粗俗的鼾声,他就难受得想要呕吐。今天早晨,他在江边吻过她,她疯狂的回吻说明她是爱他的。他以为吻过一个女人就要对这个女人承担责任。他不能容忍自己爱的人与一个蠢物同床共寝,不能容忍自己迷恋的肉体被一个蠢物凌辱。但他又能怎样呢?他能舍弃和他结婚八年,为他生儿育女,如同圣女般纯洁善良的妻子吗?如果不能,他又怎能同时承担起对两个女人的责任呢!他回头看了看床上,一种莫名的忧郁像月光充斥整个夏夜般在他心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蓉蓉妈在轮渡上问他:“你昨天到哪里去了?那么晚才回来?你知道我在码头等了你多久吗?”欧阳只得将敷衍妻子的谎话重复了一遍,并再三表示歉意。蓉蓉妈听了,宽厚地说:“没事。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正事。”欧阳被彻底感动了:“她竟能这样替我着想,而我,却在欺骗她!”蓉蓉妈想的是:“欧阳如果为了和她约会而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一定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说不定还会妨碍今后的前程。她既然爱他,就不能太自私。”她挽住欧阳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柔情无限地说:“昨晚挨大姐批了吧?她还以为你和我在一起呢!我真是冤死了。”“她哪里知道我们的事!”欧阳勉强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昨晚是小陈打鼾吧?那么响,你受得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江汉路都听见了,我能听不见。”又道:“那时我还没睡。”“他也挺可怜的……。”蓉蓉妈阴阴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往下说。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痴痴地望着他,娇声道:“想我了,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因为我在想你啊!”
欧阳问道:“听说你爸妈都是教授,教什么的?”“你听谁说的?”“小陈啊。他可老实了,你们家的事,谁问,都一五一十告诉人家。你是不是有一个哥哥在美国?”“他还跟你们说了些什么?”蓉蓉妈担心地问。“他说是他爸爸把你招回武汉的。”“这个苕货!”蓉蓉妈气得骂了一句。其实,欧阳从小陈口里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他还知道蓉蓉妈有一个患先天性脑萎缩的弟弟,在家除了捣乱什么也干不了。妈妈前年中风一直瘫痪在床。爸爸退休后身体也不好,三天二头住院,每次都是蓉蓉妈陪床。他不愿意扯出这些疙疙瘩瘩的事,使她陡增感伤。自从知道蓉蓉妈家里这些事后,他对蓉蓉妈的感情中又添了一种新的成份:同情。蓉蓉妈明白他的用心,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我要是嫁了这样一个会疼人的男人,也算没白到人世走一趟!她告诉欧阳:“我爸爸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欧阳听了满心欢喜:“真的!你几时回去?能不能向你爸爸借几本书?”蓉蓉妈见他高兴,也很开心,忙道:“怎么不行。你要借哪方面的书?”“《古诗源》有没有?”“应该有吧。我回去给你找找看。”“那我先谢谢了。”“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爸爸别的没有,就是书多,手抄本、影印本,甚至还有用血写的经书。今天下班就上他那儿去给你找。”“你别听见风就是雨。不用着急,什么时候都行。”停了停,又嘱咐道:“一定要征得你爸爸同意啊。”“他不同意,我就偷出来。我会把他的书全偷出来给你!”欧阳见她热烈得有些失控,觉得有必要给她降降温,于是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认真地说道:“我怕会令你失望呢。你不了解我,我不是一个能把一件事做到底的人。”“我不需要你做到底。你能爱我一天,不,哪怕一个小时,我就知足了。”她不理睬他的警告,兀自火辣辣地说。
整个夏天就在这种玫瑰色的温馨中度过。令沉浸在幸福中的蓉蓉妈略感不安的是,欧阳虽然对她温存有加,却再也没有吻过她,即使她有示意,也总是假装没看见,这很令她伤心。她想,怎样才能彻底俘获这个男人的心呢?
六
这天下午,电大组织全体教师去教委开会,学生放半天假,欧阳中午就回到家里。得到放假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告诉蓉蓉妈,叫她下班不要等了。这段时间,他感觉有些累,既要和蓉蓉妈约会,又要应付妻子的盘查,还要兼顾学习,几次答应带儿子出去玩,总也抽不出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连看书的时间也没有,更不用说写作。今天,他终于得到整整半天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终于可以清理一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思想,终于可以冷静下来把一团乱麻似的生活理出个头绪。整栋楼空荡荡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空前的寂静中,他感到自己那颗悬浮的心,渐渐脚踏实地回归到胸腔中。好轻松哦!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个被允许不用做功课的小学生,兴奋得叫起来。他从书架上抽出蓉蓉妈那本《古诗源》自由自在地往床上一躺,看了几页,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古诗源》是清代沈德潜编著的一部书,内容是唐代以前优秀古诗的选本。他想这本书不是一天二天,一直无缘看到。前天在轮渡上蓉蓉妈笑着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欧阳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挎包,也笑道:“书?”一面伸过手去,却不小心触到了她的小腹,赶忙缩回手来。蓉蓉妈笑了笑,从挎包里拿出书,果然是那本向往已久的《古诗源》。欧阳一把夺过,头也不抬,贪婪地读起来,却把蓉蓉妈晾在一边。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完全迷进书里,连轮船抵岸的鸣笛和靠上码头的震动和摇晃也浑然不觉。蓉蓉妈等人们走得差不多了,才笑推他道:“到了!再不走又坐回去了!”他吃了一惊,抬起头,见船舱已是空空荡荡,没容二人下船,水手早已“哗”地拉开铁栅栏门,等候已久的乘客立刻潮水般涌了上来。想到当时蓉蓉妈的眼神,那种只有疼爱弟弟的大姐才有的眼神,心里竟是甜蜜蜜的。昨天已经读到卷五“魏诗”部分,曹植的《美女》篇写道: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裙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译成白话是:
美丽娴静的姑娘啊,/在路边采桑。/……/衣袖挽起露出鲜嫩的小手,/雪白的腕上金镯闪闪发亮。/头上金钗巍巍,/腰间珠玉叮当。/明珠和玉肌相映,/珊瑚和珠宝辉煌。/绮罗衣衫飘逸,/轻盈丝裙徜徉。/她的眼神是那么迷人,/她的气息如兰芬芳。
他觉得诗中描写的美女很像蓉蓉妈,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接触中国传统文化越多,接触西方文化越多,受到的影响也越大。人是唯一接受道德规范的动物。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谓“饱暖思淫欲”,但很多时候只能“心向往之”,只能“意会”而已,即使心猿意马吧,也要拴上笼头哩!几十年正统教育,正如在无菌环境下培养生物,一旦放回到自然环境中,抵抗力几乎为零。禁锢终将打破,谁又能阻止沧海横流的势头?所以,他以为教育应该是多方面的,你要知道什么是真善美,就必须知道什么是假恶丑,规范是比较出来的,人生也是比较出来。譬如对异性的态度,说是异性相吸,恐怕过于简单。不能把自然规律完全等同于社会规律,更不能完全等同于精神规律,和蓉蓉妈的关系正好说明这一点。他和漂亮的蓉蓉妈之间,除了吸引力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力在起作用,比如排斥力。在他看来,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在抵抗“肆无忌惮”或者说“放纵”的挑战,使得他们之间在热烈的表象下却始终摆脱不了“若即若离”或者“游离”这类词形容所作的规范。他很庆幸自己的抵抗力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从心底里又厌恶这力量的干预。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写诗,想借诗释放心中的聚集的能量。他抛开书,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纸笔,略一沉吟,刷、刷、刷一气呵成,写成一首自由体诗。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囚室
我的囚室,/是你传情的眉眼。/春风吹拂,/绿草芊芊。/柔情,/已生出绿叶片片。/我付出茫然的代价,/换取销魂荡魄的幽怨。/
我的囚室,/在你温软的唇间。/夏蝉热烈,/榴花艳艳。/激情,/已被你悄悄点燃。/我付出痛苦的代价,/换取浴火重生的浪漫!/
我的囚室,/因你无尽的缱绻。/ 秋叶宛转,/小溪弯弯。/爱情,/已在默默中繁衍。/我付出无悔的代价,/换取刻骨铭心的熬煎。/
我的囚室,/是你恣意的依恋。/冬日融怡,/霁月田田。/生命,/已化作袅袅轻烟。/我付出绝望的代价,/换取灿烂辉煌的凯旋!/
写完大声朗诵了一遍,心中得意,又改了几个字。正要重新誊写,忽听有人敲门。“谁呢?一定是妻子。”开门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是蓉蓉妈!蓉蓉妈手里拿着一本书,见他愣在那里,笑了笑,头一低,鱼似的游了进来,随手把门带上。欧阳头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共处一室,一时手足无措,闹了个脸红心跳。“你怎么也回来了?”斟酌了半天,说出口的仍然是一句硬生生的话。蓉蓉妈见他这样紧张,觉得又有趣又可爱,笑道:“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你们单位也放假?”“不放假我还不能请假?”“那你也不该到我家来,让人看见怎么办!”“我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上你家串门,很正常啊。你紧张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来?”见欧阳无言,笑道:“我给你带了本书。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或者学校又有什么活动,又要组织看电影什么的也说不定。”说着,看着他嘻嘻地笑。见欧阳有些不好意思,随又道:“后来听见你念诗,所以就过来啦。写的什么呢,慷慨激昂的?”欧阳更加不好意思:“哪里是什么诗,乱写的。”欧阳见她上身穿一件无袖玉色短衫,露出两只雪白滚圆的肩头;透过薄薄的衫子,隐约可见里面高耸的乳房。下边系一条粉红色短裙,没穿丝袜,脚上靸着一双红色绣花软面拖鞋。云鬟半挽,鬓发蓬松,与平日相比,别有一番风情。
蓉蓉妈拿起那首诗,从头看了一遍,微微一笑,道:“写我吗?”欧阳红了脸,也笑道:“写得不好,多提意见。”蓉蓉妈嗔道:“哟,又是茫然,又是痛苦,又是无悔,又是绝望,你就那么难受?”欧阳忙分辨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蓉蓉妈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你知道吗?”欧阳见蓉蓉妈神情专注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热烈的火焰,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圈了她的腰。蓉蓉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我给你加一段如何?”不等他回答,便用梦幻般的声音念道:
我的囚室,/是你迷人的坦然。/巨木巍巍,/小鸟翩翩。/世界,/已变得如此圆满。/我付出一生的代价,/换取那不二的蓝天!/
“不二的蓝天!不二的蓝天!”欧阳反复咀嚼着这誓言般的诗句,一时感动得不知身为何物。蓉蓉妈温柔极了,浑身上下无不透出少妇的娇美,欧阳只觉得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直涌上来,哪里按捺得住,遂半拥半抱,两人一起跌坐在床沿上。欧阳捧住她的脸,耳语般说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竟是在写你哩。”蓉蓉妈红了脸,笑嗔道:“瞎说!我有那么美吗?”随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那可是一段悲剧呀!”欧阳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坚定地说:“我不会失去你!”蓉蓉妈半闭着眼睛,欧阳俯身将嘴唇吻了上去。两人搂在一起,顺势倒在床上,疯狂地亲吻起来。欧阳只觉得一股烈火在体内蹿腾,他像患了热病似的陷入阵阵晕眩,一只手自然而然探入衫子下面。蓉蓉妈松开手,像刚刚跑完万米比赛似的瘫在床上,眉目舒展,面带微笑,似乎在说:来呀,看你把我怎么样!
欧阳见她这样,突然记起一个略带猥亵意思的成语:玉体横陈。他想:这难道就是她渴望的肉体的愉悦吗?他欧阳又何曾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肉体愉悦呢?妻子只会打掉他试探着伸到胸前的手,虽然她的并不比他的高出多少。她会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自顾读一本杂志,在他兴趣正浓时会突然令人沮丧地发问:完了没有?而他现在终于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灵与肉的交融,体会到男女互动在做“这种事”时产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在此以前,他完全不知道人生还有如此飘然若仙的境界!这究竟是他的堕落呢,还是妻子不解风情?妻子为他作了所能做的一切,他又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挑剔呢?他想到了儿子,想到了蓉蓉,他们难道希望自己的父母在外偷情吗?身下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小陈那么老实,怎么能因为人家老实就欺侮人家呢?怎么能因为人家老实就占有人家的妻子呢?他是公认的正派人,可是现在为了一时的欢悦正在做有悖道德的事!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的都是自己,唯独没想被他压在身下的这个女人的感受,没想此刻满足这个女人的渴求正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就在他的手不安分地往下伸去的关键时刻,这些问题像一盆盆冰水劈头盖脑浇了下来。欧阳的手突然停住了,犹豫片刻后,他放开身下的女人坐起身,开始动手为她整理零乱的衣裙。蓉蓉妈惊讶地睁开眼睛,神态恐惧地望着他。她不敢相信,一个男人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放弃!是自己不够激情,还是自己过度激情吓着了他?霎那间,她感到了女人的羞耻,也感到了空前的绝望,一阵揪心的痛楚,眼泪冲开长长的睫毛滚落下来。她想骂:胆小鬼!懦夫!但她舍不得,舍不得骂自己心爱的人。她意识到,她再也得不到这个被她深爱的男人了。
七
正当蓉蓉妈万分失望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屏住呼吸,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楼道里。欧阳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探头向两边看了看,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回头小声说道:“可以啦。”蓉蓉妈立刻像条蛇似的溜了出去,非常利索地用钥匙打开自家房门,随即传来“砰”的关门声。
厂里下班号声响了,“嗒_嗒_滴_嗒……。”用军号指挥上下班,在这家工厂已经有几十年历史。其作用,除了提醒外面的人这是一家军工企业外,还养成了厂里职工半军事化的工作作风。抢在妻子下班回来之前,欧阳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家务做完,还精心炒了几个她娘儿两个爱吃的小菜,买了一瓶小香槟,满满摆了一桌子__他因为在关键时刻没有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而如释重负,他带着愉快的心情,满心高兴地要给妻子和儿子一个意外的惊喜。谁知妻子进门,对他的劳动成果竟连正眼儿也不瞧,一句话不说,阴沉着脸自顾弄这弄那。儿子见有好吃的,喜出望外,跑到桌前,爬上凳子,伸出小手就抓。欧阳笑喝道:“还没洗手呢,洗了手再来吃。”于是抱着儿子去厨房洗手,洗手回来,妻子已经面朝里躺在床上。欧阳忙问:“怎么啦,不舒服?”连问几声,不见回答。欧阳以为妻子在厂里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只得先哄儿子吃饭,自己随便扒了二口。又盛了一碗饭,拣她爱吃的菜盖在上面,端到床前,用手扳了扳妻子,劝道:“是不是厂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是个开通人,有什么事想不开呢?先吃饭,吃了饭再讲给我听,也许我能帮上忙呢。”妻子仍不肯不回过脸来,过了半日,方气息奄奄地说道:“你吃吧,我不想吃。”欧阳最了解妻子,除非发生天大的事,性格刚强的她是绝不会倒下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呢,妻子不说,他又从何知道!许多已婚男人恐怕都有同感:真个暴风骤雨,闹一阵也就过去了。最怕像这样一声不吭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叫她不理,问她不答,看把人急死!正没奈何处,忽听儿子稚嫩的声音叫道:“爸爸,这是妈妈的圆珠笔。”儿子在楼道里玩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支笔,正是妻子每日用的那支双色圆珠笔。“你怎么乱拿妈妈的东西?”“我没有,我是在门口拣到的。”妻子翻过身,对儿子道:“乖,快把笔给妈妈。”儿子听话地把笔交到妈妈手里,妻子复又翻身躺下。欧阳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他明白了:下午楼道里的脚步声正是妻子的!妻子在门口不知呆了多长时间,圆珠笔掉了也不知道!他想编个什么理由解释解释,比如说蓉蓉妈是过来借醋的,或者说蓉蓉妈是过来送书的,再不就说蓉蓉妈妈过来只是和他唠了唠家常,或者说……,说什么呢?在这样一间完全不隔音的屋子里,他们闹出来的动静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妻子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没有闯进来捉现行,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再要编什么瞎话糊弄她,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他想向妻子发誓,说他和蓉蓉妈妈之间并没有发生一般人认为必然会发生的事,他们是清白的。妻子会相信吗?如果他是妻子,他也不会相信!夜深了,在黑夜的包围中,四周静得令人发怵。江北武汉关钟楼传来雄浑而低沉的报时声像一把重磅榔头敲击着这个无眠之夜,敲击着二个无眠之人。饱受烦恼折磨的欧阳突然发现妻子的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是低低的拼命压抑的啜泣。他吓了一跳,忙起身推妻子道:“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话音未落,只听妻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哭声越来越大,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很快变成凄厉的嚎啕。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妻子的哭声就像荒原上一只孤独的狼在长嗥,显得那样无助,那样绝望,那样碜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无数把利刃扎在欧阳的心上,他知道,自己的放纵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身边这个和自己朝夕相伴近八年,如同圣女一样纯洁善良的女人。儿子醒了,吓得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望着身边二个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似的,带着哭腔叫道:“我要尿尿!”
第二天见到蓉蓉妈,两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车上仍是人多,蓉蓉妈不再将身子紧贴在欧阳胸前或者用手搂住欧阳的腰,而是尽量踮起脚跟,勉强抓住扶手,一面拼命用脊背顶住那些有意或者无意往她身上挤的人,似乎在用她娇小的身体保护欧阳。见她这样,欧阳心里既苦涩又欣慰。苦涩的是蓉蓉妈到底和他生分了,他不该伤她伤得太深。从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后面掩藏不住的幽怨。欣慰的是,他既然只能在二个女人中选择一个,他既然必须伤害其中一个女人,从感情上讲,他是不愿伤害蓉蓉妈的,但从良心上讲,他却是至死也不愿伤害已经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他是理智的,更看重良心,所以拒绝了蓉蓉妈的爱。是的,蓉蓉妈很痛苦,他何尝又不痛苦?他终于明白,婚外情就像一颗金黄色的杏子,果肉是甜的,果核却是苦的。你欲品尝果肉的甘甜,就必须准备承受其中坚硬的苦果。从蓉蓉妈的眼神里,他尝到了这苦果的滋味。此刻,他们虽然同处于一个狭小的容器内,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也感受到对方肉体的温软,但他们之间确实筑起了一道可怕的坚壁,而他,就是构筑这道坚壁的人。
船上,蓉蓉妈望着船头犁起的雪浪,神情忧伤地说:“这是一艘通向苦海的方舟,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彼岸。”欧阳安慰她道:“人生不都是一杯苦酒,只要有信心,未来一定是美好的。”蓉蓉妈扶着船舷,眼睛盯着江面上一只小小的舢舨,那只可怜的舢舨被轮船掀起的巨浪随意抛掷,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枯叶。“我知道你是对的。你不肯背叛她,更加证明你是一个好人。但是,你不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可怜吗?你像读《政治经济学》教课书一样读爱情这部书,又怎么能体味出其中用以滋润我们心田的雨露和蓬蓬勃勃的生机呢?而我,则是一个落于水中的女人,在我即将被波浪吞没的时候,抓住了你,把你当作重生的希望。你不也是一个落水者么?你只有救我自己才能得救。你也许不同意我的说法,但你会在今后的日子里真正刻骨铭心于和我的这一段交往,正如我也会把它当作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永远珍藏一样。当然,你没有一定要救我的义务,你现在坐的是一艘安全可靠的轮船,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你只需要静静地坐着,轮船自然会带你到达你想要去的地方__就像我们乘坐的这艘轮船一样。我所不懂的是,像你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怎么就不敢尝试着搏击一回爱情的风浪呢?你看,那只小舢舨虽然充满了危险,却能在危险的风浪中体验大轮船上的人体验不到的乐趣。这些话如果昨天说给你听,你也许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我不是在引诱你学坏,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爱过的男人,你别不信!我这样说,不是哀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哀求你放弃自己的信念。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大轮船上的人永远不会懂得小舢舨上人的心情。”蓉蓉妈侃侃而谈,与平日的温情脉脉大相径庭,更像一位敬业的教师。“这才是她的本色呢。”欧阳想。他神色阴郁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就是恐惧和绝望啊。一个人只要被这两种心情中的一种纠缠三天,你试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能要求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在这种环境下一直走到人生尽头而毫无怨言吗?”“小陈也不错啊,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不可以太悲观。”“我悲观吗?我要有权利悲观那可要谢天谢地了。悲观不过是一时的沮丧和消沉,是可以开导和挽救的逆境。恐惧和绝望却能置人于死地。”“我不明白你哪来这些奇怪的想法。你不是也下过农村吗?你今天的境况与那时的境况比起来,应该说有了彻底的改变吧。”“你下去了几年?你下去不到二年就回城了,而我却在那里呆了八年!你可知道,当所有的同学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知青点,是如何度过那一段漫长日子的吗?我在大队中学教书,每天下晚自习回来,都要经过一大片坟地,那是一座乱石岗,荒草满目,祭品杂沓,白天都叫人毛骨悚然,我却在那条阴森的小路上摸黑走了五年!”“是因为你爸爸妈妈的原因吗?”“我爸爸妈妈都是严谨的学者,他们按照自认为科学的方法从事学术研究,他们得出的某些结论与当时的主流观点不尽相符,但他们不是共产党员,怎么能给他们扣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呢?”“那后来……。”他本来想说,那后来你是怎么被招工回城的呢?说出嘴的却是:“那后来平反了吗?”“平反又有什么用?妈妈瘫痪了,爸爸落下一身的病,家里还有一个患先天性脑萎缩的弟弟。哥哥虽然在国外,挣钱也不容易,何况也是成了家的人,能指望他多少呢?”听到这里,欧阳眼里早已充满了泪水。“蓉蓉妈……!”他叫道。蓉蓉妈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他,苦笑道:“你看,我们相爱了这么久,你竟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可见你更看重的是爱情本身而不是爱情载体的符号。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你曾说想去我家去面向我爸爸请教,我也曾设想带你到珞珈山踏青,到东湖边赏梅,甚至幻想与你在樱花树下照张像作为永久的纪念。你看,我是不是很傻呢?”“蓉蓉妈!”“你别打断我,”蓉蓉妈接着说道:“爸爸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对于现代文学和哲学也非常精通。小时候给我的印象,总是见他坐在一大堆故纸堆中,抄啊写啊。他也允许我们小孩子到他书房里玩,但不许碰他的书。你想啊,他那里除了书还是书,又不许碰,我们进去干什么!他有时也出来和我们玩,给我们讲故事,节日里还会背上患病的弟弟带我们去附近的公园。他最喜欢把我抱在膝盖上,用胡子扎我的脸,哎哟,你不知道他的胡子有多硬,扎得人多痛。哦,你说渊博是吗?当然渊博啦,已经出版的专著就有好几部呢。有一本《古汉语语法详解》不知你看过没有?文革前曾多次再版,卖得可火了。”《古汉语语法详解》,欧阳在学校图书馆里曾经读过,厚厚的一大本,深入浅出,诠释透彻,是一部很好的学习古文的工具书,原来竟是她爸爸写的!“他现在还写书吗?”“因为眼睛不好,看得少也写得少了。每天只是伏案整理他的卡片,这些卡片是他读书的摘录和心得,是他毕生的心血。你知道他有多少卡片吗?文革前有几大箱哩!”“那些卡片现在还在吗?”“没有了,抄家时被人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爸爸为此难过了好长时间。不过现在他又有了一箱子卡片,我想,他是打算晚年再出一部书吧。”她停顿了一下,勉强笑道:“你说想请教,是吗?当然可以,等他忙完手头的工作,我一定带你去。”“真的!”欧阳高兴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知不觉又握住了她的手。蓉蓉妈看了他一眼,轻轻抽出手,将身子俯在船舷上,江风猎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零乱。欧阳注意到,蓉蓉妈的头发有些发黄,其中还夹杂着几根白发!嘴唇也变得苍白甚至还有些干枯。“她不再注意自己的容颜了。”他悲哀地想。 “呜__!”汽笛长鸣,武汉关高大的身影迎面扑来,轮船放慢速度,在江面划了一个大圈,掉过头关掉发动机,仅靠惯性缓缓向码头靠拢。“咦,”蓉蓉妈想起来,问道:“大姐昨晚怎么啦,哭得那么厉害?是不是病了?早起我们厨房里的人都在议论,芹芹妈还说要邀了大家一起去看望大姐呢。”欧阳不想告诉她实情,吱吱吾吾编了个漏洞百出的理由搪塞过去。这时,舱门已经打开,他们随着人流向岸上涌去。在临江大道上,二人分手时,蓉蓉妈先笑道:“再见!”欧阳也说:“再见。”蓉蓉妈说“再见”时,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难舍难分的柔情,而给人一种飘忽游移的感觉。欧阳不无感伤地想:一夜之间,我们已经变成普通朋友了!
八
打这以后,欧阳再没有起过一次早床,也不再注意走廊上蓉蓉妈高跟鞋的声音。他庆幸及时从危险的感情纠葛中解脱出来,他和妻子带着儿子出去玩的次数也多起来。妻子原谅了他的不忠,即使在斗气的时候也绝口不提那件事。欧阳始终没有向妻子解释,他知道那种事是解释不清的,只会越描越黑。何况当时自己确实走到了“那种事”的边缘,确实已经和她有了肉体的接触,又怎么能给自己贴上“清白”二字的标签呢?他感谢妻子的宽宏大度,也感谢上苍的启发,让他迷途知返,使他重新过上尽管单调却堂堂正正的生活。然而在心灵深处,那段爱情却像原上的野草,时时芟剪,时时萌发。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彻底抹去那一段感情在心里留下的印迹。每每听到她在对面厨房用无限幽怨的声调唱那首《天涯歌女》:“天涯~ 呀~ ,海~角~……”,欧阳本来平静的心情就会漾起层层波澜。对往事的频频回忆,使他不得不经常面对被他亲手杀死的爱情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好在任何伤口都有愈合的时候,治愈它最有效的灵药就是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电大生活结束了,欧阳分配到原单位某科室,从一名工人成长为管理人员,手中的榔头锉刀被圆珠笔和账册取代,嘈杂的车间变成了安静的办公室。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盛开的桂花树,那沁人肺腑香气使他陶醉。思念逐渐淡漠,伤口慢慢愈合,欧阳又以崭新的面貌和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的工作中。
秋天毕竟是感伤的季节,蓉蓉妈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株合欢树下等车,又像一片树叶在挤车的人流中漂浮。啊,合欢,合欢!那浓密的树冠有如一把撑开的大伞,为她遮挡纷纷而下的哀伤。啊,合欢,合欢!那业已凋谢的绒花为何仍然死死地搂紧枝头,不肯离去?肃杀的秋气啊,请不要摆出一副无情的脸孔,难道没有看见美丽的蓉蓉妈已经失去了昔日的亮丽?难道没有看见聪慧的蓉蓉妈已经变得迟钝和苍老?欧阳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个男人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抛弃了她!她能怨他吗?她能恨他吗?她还得承认欧阳是个好人,是个有理智的人,是个对家庭负责任的人。严格地说,他并没有从肉体上得到自己、占有自己,他仍然是一个道德纯粹的人。能在那种时刻选择放弃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哪!她确信他没有阳萎,她当时非常明显地感到他下体的坚挺。一想到欧阳所具有的超常的克制力,她不禁恐惧地打了个寒颤。
宿舍里关于蓉蓉妈的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蓉蓉妈当初能够回城是因为答应下去招工的公公做他的儿媳;有人说是因为公公在知青点强奸了她,怕她告发,才带她回城;有人说不是强奸,是她自愿的,她为了回城,不仅和未来的公公睡觉,还答应嫁给他那位“体面苕”儿子等等。欧阳非常厌恶这些流言,他了解蓉蓉妈,她绝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人。如果真有传说中的事,那也一定不是她的错。唯一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蓉蓉妈在和他的交往中表现出来的对于性的饥渴,超出了他的想象并令他略感不安。
这天深夜,欧阳突然被妻子踢醒,他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妻子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小声道:“你听!”欧阳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侧耳听了听,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弄得很响,不知在干什么,其中还夹杂着女人低低的抽泣声。不久,声响和抽泣声没有了,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复又躺下睡觉。欧阳睡不着,他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事,那抽泣声肯定是蓉蓉妈的。蓉蓉妈为什么会哭,什么人在欺侮她?联想到那天她在船上说的话,他隐隐约约感到蓉蓉妈的感情生活一定笼罩着某种可怕的阴影,也许正是为了逃避那种阴影才使得她不顾死活地去爱一个不应该爱的男人。
“嘭、嘭、嘭……。”急促而且慌乱。谁在敲门?欧阳和妻子几乎同时坐了起来。欧阳打开灯,起身要去开门。“我来!”妻子早已抢在前面,随手在床架上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走到门口,低声问道:“谁呀?”门外传来带哭的声音:“大姐,是我。”“蓉蓉妈!”欧阳和妻子一齐叫出声来。门开了,蓉蓉妈穿着背心短裤,蓬头散发,一头扑进妻子怀里,叫声“大姐!”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妻子叫欧阳:“快把我那件睡衣拿来!”睡衣拿来了,裹在了蓉蓉妈半裸的身上。妻子见丈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叫道:“站着干什么,快倒杯水来!”水倒来了,蓉蓉妈接过水,不看欧阳,也不说谢谢,只管漱漱地掉眼泪。妻子蹲下身,哄孩子似的小声说道:“蓉蓉妈,出了什么事,跟大姐说,好吗?”蓉蓉妈越发伤心地抽泣起来,突然,她放下水杯,一把抱住妻子,边哭边嚷道:“大姐,我要跟小陈离婚!”妻子惊讶道:“离婚?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小陈欺侮你了?”“大姐,我一定要跟小陈离婚!我一定要跟小陈离婚!”蓉蓉妈并不理会妻子的提问,哭哭啼啼总是这句话。妻子见她这样,更加相信是小陈欺侮了她,愤愤地道:“这个小陈!别哭了,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欺侮你的。走,我送你回去。”妻子是车间工会主席,她有资格这样说。“不、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蓉蓉妈听说送她回去,立刻露出的惊恐的神色,好像家里有个鬼魅等着她似的。妻子劝了半天,她就是死也不肯。再听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跟夜间的坟地一样。妻子没法,只得去敲隔壁的门,不管里面的人在不在听,提高嗓门说道:“蓉蓉妈今天在我这儿睡啦!”回来对欧阳道:“只好委屈你睡沙发了。”提起墙角的暖瓶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取出一条簇新毛巾,亲自动手为蓉蓉妈擦脸,用梳子将她蓬乱的头发理顺,又拿出自己的美容霜匀在她脸上,做完这些,端详了一会儿,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因笑道:“蓉蓉妈是我们这栋楼最漂亮的女人。”一句话说得蓉蓉妈破涕为笑,随又带着几分愧疚地小声说道:“大姐,我,我对不起你。”“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二人上床脸对脸躺下,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子话,不久都沉沉睡去。欧阳骤然经历这等剧烈变故,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外头月亮很大,柔和的月光瀑布般倾泻进来,洒在两个女人身上,毛毯下面,蓉蓉妈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地偎在妻子怀里。一张苍白的脸有如带雨的梨花,美得叫人心醉。他第一次看见蓉蓉妈睡着的样子,看见她沉浸在梦境中的容貌,一颗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睡梦中,蓉蓉妈仍不时地抽泣,颤栗。欧阳心痛地想:“什么事使蓉蓉妈恐惧到如此地步呢?
第二天,妻子把小陈叫到车间办公室,问他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蓉蓉妈吓成那样?小陈开始不肯说。妻子火了,一拍桌子道:“小陈我告诉你,你住在我隔壁,什么事瞒得了我?要是蓉蓉妈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小陈果然被吓住了,忙说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是我爸……”“等一下!”妻子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又给小陈倒了杯水,和颜悦色地道:“说吧,对组织可不许有一丁点隐瞒!”尽管妻子早有心理准备,小陈的述叙还是让她深感震惊。
当年小陈的爸爸作为负责人到蓉蓉妈插队的那个县招工,到达县城的当天晚上,由县里招待看了一场文艺晚会。那时候招工人员的权力很大,招谁不招谁几乎全由他们说了算。县里那些大小干部哪个不想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省城工作?唯恐招待不周,一个个祖宗似的供着。就在这次晚会上,小陈爸爸看中了跳独舞的蓉蓉妈。县里有关负责人把蓉蓉妈叫去,劈头就说:“以你的家庭出身,这次招工恐怕有些危险,名额太少啊!”见蓉蓉妈绝望地垂下头,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一个机会倒可以试试。”蓉蓉妈先听他说“这次有些危险”,心想又没希望了。尔后听他说“有一个机会”,忙道:“我愿意试试,我愿意试试!”那人笑道:“也是你运气好,这次城里下来招工的负责人见你舞跳得好,非要见见你。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命运捏在他手里,就看你如何表现了。别的知青想巴结还找不着门哩!”
当天晚上,那名负责人亲自把蓉蓉妈送到招待所。小陈爸爸见了,喜从天降,当即记下负责人子女的姓名。那人走后,小陈爸爸装模作样问了些蓉蓉妈在乡下的生活,又问了问她家里的情况,眉头一皱,非常为难地说:“这次下来总共只有十个名额,八个给了县领导的子女,剩下二个给知青,以你的情况……”蓉蓉妈一听就急了,流着泪央求道:“首长,我父母身体都不好,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我在这里已经八年了,求求你,带我回去吧。”“小鬼今年几大了?”“二十四。”“你长得很漂亮,舞也跳得好。”“谢谢首长夸奖。”“首长”眼珠子一转,笑道:“小鬼,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见蓉蓉妈有些犹豫,又道:“别怕,我不会吃了你。”蓉蓉妈紧张得一颗心“突、突、突”乱跳,只得走到他身边,被“首长”一把搂住,涎着脸笑道:“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帮你。”不容分说将蓉蓉妈按在床上,动手乱扯起衣裤来。蓉蓉妈万没料到刚才还道貌岸然的“首长”转眼变成一只可怕的色狼,女人与生俱来的羞耻心让她不得不奋起反抗。她全力撑拒,死命挣扎,说:“你要再不放手,我就告你强奸!”“首长”闻言果然放开手,“嘿、嘿”冷笑了几声,说道:“你要不想回城,请便!”蓉蓉妈边哭边整理零乱的衣衫,走到门口,当她的手触到门上冰冷的把手时,一颗心也冷到了冰点。她想到了瘫痪的母亲,想到了多病的父亲,想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她在门边立了很久,终于没有打开那扇门。她泪流满面地走回到床边,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犹如一具冰凉的尸首。事后,“首长”还要她写下一份保证书,保证回城后必须做他的儿媳妇。“我儿子在船厂工作,长得一表人材,还是个干部,前途无量。你和他结婚,将来的生活一定幸福美满。”蓉蓉妈这时已是身不由己,“首长”怎么说,她就怎么做。“首长”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她被招工回到城里。“你爸爸为什么要她嫁给你?”“因为我爸爸喜欢她。”“你爸爸这样做,你能答应?”“我不答应又怎么办?我自己又不行。”“什么不行?”小陈红了脸,扭怩了半天方道:“我小时候得过病,不能做那种事的。”
在妻子全力帮助下,蓉蓉妈终于和小陈离了婚,离婚后就搬回娘家去了。走时,她没有通知欧阳,也没有留下地址。她终于没能带欧阳去见她的教授爸爸,从此再无她的任何消息。欧阳只知道她的娘家在××大学,去找过几次,没有找到,也就罢了。
九
一晃二年过去了,欧阳已经是他那个科室的负责人,成天厂里厂外,忙得不可开交。电大毕业后,原来是干部的同学大部分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少数人还得到了提升。原来是工人的同学陆续被招聘为管理干部,欧阳属于后一类。小雁毕业后仍旧回到财务处,不久就被提拔为室主任。毕业前,有一次在轮渡上恰巧撞见欧阳和蓉蓉妈在一起,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找过欧阳。
对门厨房冷清了许多。小陈离婚后,搬到汉口去了。他父亲头年不幸中风,能吃能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因为没有人侍候,每日一身屎一身尿,满地乱爬。最要命的是意识几乎完全丧失,过去的事全都不记得,话也说不利索,嘟嘟囔囔,偶尔吐出几个稍微清楚些的字,仔细辨别后才知道是蓉蓉妈的名字。蓉蓉妈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刻在这个可憎而又可怜的人的大脑皮层上。芸芸妈得知子弟小学即将裁员的消息,不失时机地在厂实业公司为自己和老公谋到了位置,夫妻两个都做了生意人。强强妈自从强强爸患癌症死后,不久便改嫁走了。唉,那可真是个厚道人!只有泼辣的芹芹妈仍旧在对面忙进忙出,没有了说话的人,那脸色便总是阴沉沉的。她老公三代单传,婆婆死活要一个孙子,只好瞒着组织生了二胎,为此,做车工的爱人差点被厂里开除。到处托人告保之后,饭碗是保住了,却也罚得够呛。且喜生的是个儿子,所有的烦恼与之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
妻子不久前调到总厂工会工作,现在轮到她每天跑月票。因为忙,三天两头不着家,即使回家,也总是很晚。儿子送到红钢城奶奶家,已经读到小学三年级。家里剩下欧阳一个人,饭也懒怠弄,常常二块面包,一碗方便面凑合了事,吃完连碗筷也没得洗。夜晚,尤其是春天和秋天的夜晚,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或者仰望天上月光融融,一种莫名的惆怅会像清晨的薄雾般在心头弥漫开来。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蓉蓉妈,想起和她相爱的那一段日子,他常常在心里呼唤:“蓉蓉妈,你现在在哪里呀?”
一天,欧阳到车间办事,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陈。小陈说:“阳工(大家都这样称呼欧阳),我,我有点事找你。”于是他们来到厂区苗圃,在一堆太湖石旁边坐下。这是一座很美的小花园:气派的玻璃暖房里摆满各种名贵花卉;靠墙有一大片盛开的一串红,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还有美丽的茶花,金色的雏菊,几株石榴也反季节凑着热闹。最令欧阳惊异地是园门口居然长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仍是黧黑的树身,旁出的枝条,羽毛状的树叶还有粉红色的绒花。只是那些花颜色淡淡的,蔫蔫的,已经开始凋谢。欧阳预感到他会谈蓉蓉妈的事。他猜得没错,只是他说的故事大大出乎欧阳的意料!
原来,蓉蓉妈离婚后,只在娘家住了不长一段时间,妈妈和弟弟便相继去世,爸爸在好友的撮合下找了个新老伴。这位续弦是他过去的一个学生,过来时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蓉蓉妈在家里呆不下去,只得在外租了一间小屋居住。那间小屋位于尚未开发的老城区,条件非常差。门前是一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四周垃圾成堆,蚊蝇成阵。自来水在户外,数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没有液化气(这几年厂里职工已经全部用上了液化汽),没有冰箱,也没有电视。她在这种环境中居然生活了二年!(后来,欧阳按小陈说的方位到那一带看过,那里早已旧貌换新颜:臭水沟填平后建成宽阔的大道,简陋的棚户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走在街上,只见两旁店铺林立,小区成片,已然是武汉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鲜货店书记承包后生意越做越大,成为交通路数得着的纳税大户。得知蓉蓉妈离婚的消息,立刻跑来纠缠,蓉蓉妈当然不肯就范。老色鬼无计可施,狠了狠心,炒了蓉蓉妈的尤鱼。失去经济来源,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或者虽有合适的工作却又附带近乎苛刻的条件,三个月后,蓉蓉妈的生活便陷入绝境。也就是在这时候,老色鬼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租住的小屋里。与老色鬼同居不到半年,蓉蓉妈患上了脑膜炎。老色鬼一怕传染,二怕花钱,竟把她扔在出租屋里从此销声匿迹。邻居发现后将她送进医院,已是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医生见她生命垂危,向她打听家属地址,她也只说得出前夫的工作单位。小陈去了,二个苦命人相见,都原谅了对方的过错,小陈为她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并陪伴她直到去世。小陈说:“弥留之际,她虽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但嘴里仍然念着你的名字。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拿出一个用粉红色彩纸精心包装起来的显然是书的东西,递给欧阳。并说:“明天火化,你想去,早晨九点钟以前在厂大门口等候,我爸爸单位有车来接。”
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欧阳方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是一本崭新的《古汉语语法详解》。书中夹着一页稿纸,还有一朵已经枯萎的马缨花。纸上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一首诗:
给爱人
我的爱人,/你是那璀璨的晨星,/有了你,/我才在黑夜中看到希望。/
我的爱人,/你是那皎洁的月光,/有了你,/我的灵魂方才得以涤荡。/
我的爱人啊,/你是那冬日的太阳,/有了你,/才藉以抚慰我滴血的创伤。/
一一九××年×月×日
一九××年×月×日正是蓉蓉妈绝望地斩断情丝的第二日!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到诗稿上,滚落到那朵枯萎的马缨花上。欧阳两手抱头,伏在桌上泣不成声。他责备自己这几年为什么不去找她,不去帮她,不去为她抚平肉体和心灵上的创伤!妻子被惊醒了,欧阳把蓉蓉妈的事讲给她听,又让她看了那首诗。妻子也有些凄楚,想了想说:“应该去,应该去,看在邻居的份上也应该去!何况……,不过明天工会有个重要会议,我就去不了,你代我送送她吧。”
第二天上午九点,果然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厂大门口。送葬的除了小陈,还有五六个同事和邻居。几个折叠起来的花圈胡乱塞在车后座上,其中一个是小陈以丈夫的名义送的。欧阳没有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与其他几户邻居共同送了一个花圈。
向遗体告别时,灵堂里没有一个人哭泣,包括她年迈的父亲。他父亲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缓缓走过灵床,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像灵床上躺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蓉蓉长得如花似玉,像极了她的妈妈。女孩相伴老人走到遗体前,停住脚步,望着躺在灵床上的女人发了一回呆,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哇”地哭出声来,跟着是放声大哭。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妈妈是爱她的,她也爱妈妈。现在妈妈抛下她走了,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她哭着想要在灵床前多停一会儿,却又不得不跟上径直前行的外公的脚步。欧阳不敢正眼看这一老一小,垂着头走近她的遗体,在遗体前停了一会儿。蓉蓉妈上身穿一件淡绿色蝙蝠衫,下摆扎在米色短裙里,腰间束一条红色皮带。脚上还是那双棕色高跟鞋,肉色长筒袜细细地裹着两条雪白的纤腿。头发显然被殡仪馆的人整理过,像生前一样黝黑、浓密,只是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眉眼还是那般秀丽,她的鼻子还是那般俊美,她的嘴唇还是那般迷人,她的皮肤还是那般细腻。只是所有这些都已经没有了光泽,没有了弹性,没有了生机!欧阳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他不敢。他只觉得胸懑气结,无可发泄,于是快步走开了。
离开殡仪馆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他没有随车回去,独自步履沉重地走到殡仪馆门口。突然,他惊讶地发现,殡仪馆大门旁竟也种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也是黧黑的树干,低垂的枝条,羽毛状的叶子,可惜花已经凋谢,黑糊糊像烧焦的麻线难看地挂在枝头。“这是遭焚烧炉的烟熏了,所以才过早地凋谢的。”他想。于是他抬起头,看见左侧高耸的火化炉烟囱正冒着缕缕青烟,青烟到了空中便向四面散去。“散吧,散吧。”他在心里说:“我们迟早也会散去的。”「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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