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热病村里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图谱
司马平邦
按:这两天,看到过两条对比意义颇为强烈的新闻,一条是这个5月初,重庆特警帮助被黑心老板克扣工资的近百名农民工讨回薪水,另一条还是去年1月初,广东出动特警百人,保护不给农民工返还个人保险的企业和老板,而且当场还逮走了20多名因此抗议的农民工。中国的经济繁荣到底能带来什么,到底代表了什么?
顾长卫先生的新电影,原名《魔术外传》,去看首映时忽然发现改成了《最爱》,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名字,不过,看来看去,发现里面确实没有表现魔术或者魔术师之类的内容。
它不但没有表现光怪陆离的魔鬼幻境,而且还表达了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真实生活,朴实得甚至让人不敢接受,又不得不接受。
一个平静的村庄被突如其来的不治恶疾“热病”(该是艾滋病,因卖血感染)所笼罩,这让村里的所有人惊恐不已,村里得病的人纷纷成为家里人排斥的对象,村主任老柱柱(陶泽如饰)的小儿子赵得意(郭富城饰)不幸也因卖血染病,在周围排斥的目光下,很快,赵得意和所有病人都来到了废弃的村小学,得病的人们开始过起与世隔绝的“等死”生活。村主任老柱柱凭着那份自来的责任感,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小学照顾包括自己的小儿子在内的将死病患――当然,更主要的,是村里人的病,主要源于自己的大儿子赵齐全(濮存昕饰)的贩血生意,老柱柱不落忍才为儿赎罪。
本以为这些同病相怜的乡人们能相处融洽,一齐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谁知人身不泰仍人心不古,每个人仍各怀心事,就连这小小的避风港里也是是非不断;被儿媳妇郝艳抛弃的小儿子赵得意与被老公小海抛弃的商琴琴(章子怡饰)“好上了”,而且干柴烈火如胶似漆,这段在绝境中萌生的近乎看得到尽头的非婚爱情,并没有得到村里的理解与祝福,反倒要面临各方面的压力,但跟着一个又一个病友的离世,他们越发有勇气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证明,他们的爱,并没有因这场热病而一样垂死,相反却因此而蓬勃放纵。
小小的“热病村”,几十口热病患者,这样一个故事,你可以有多种解释,最直截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美好而残忍的爱情故事,两个走近生命尽头的男女,用爱点燃了各自人生中最美最灿烂一段,有一些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味道,郭富城和章子怡亦为这个故事奉献了相当精湛的表演,章子怡能在这样一个农村题材的故事里有如此性感妩媚的演出,既是电影创作的成功,也是她本人表演上的成功,而来自香港的郭富城,饰演土得掉渣的中原农民,甚至让人不相信他是郭富城而相信确实就是河南或山西大山里的一个青年农民,反正,我是从没看到过一个香港演员可以把内地农民演得这么像,不知道他被顾长卫施了什么魔法。
得意和琴琴的爱情、情爱和性爱故事都为这个大故事点缀了相当灿烂的颜色,也让这部电影比之前顾长卫的电影有更饱满的商业要素。不过,在我而言,我更欣赏那埋伏在他们这个爱情、情爱和性爱残忍而放纵的爱的故事底下的更深刻的内容,那才是真正的残忍而放纵。
“热病村”的病源,来自于做贩血生意的赵齐全,他是村主任的大公子,全村人卖血让他成了首富,他却让几十口村民得了这必死不治的热病――电影里没有明确交待国家机器如何对这几十口村民施行了拯救(片中亦交待国家拨下的款项有可能被赵齐全收走),村外,对这些村民来说是一个冷漠的世界,而21世纪里仍未摆脱的贫困又让这些病患只能木木地呆呆地等等死神光顾的那一天。
他们不畏死,因为他们已经麻木。
他们不畏死,因为他们不知怨谁。
但他们不畏死,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不怕死。
老柱柱,带着全村病患住进破败的小学校,当然这源于他对大儿子的生意让全村患病的愧疚,也源于他是村一级组织的头头,老党员,电影一开始就是他替儿子为全村下跪,甚至在自己的混蛋儿子耳杂上咬上一口,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正如电影里,赵齐全呲着那一对外突的龅牙轻蔑地对自己的老爹说,你也要靠我这个有钱的儿子养老送终。
这里,深刻映射出中国现在的官僚阶层、政治精英们的微妙心态以及与既得利益集团的复杂关系。
老柱柱,一个良心尚存血犹未冷的老党员、老村主任、老一代的村级官僚,有一穷一富两个儿子,大儿子靠出卖同村人的血成了村首富(或者也依靠了老子在村里的权威),他是那种骨子里已丧失了人性却表皮上又没有丧失任何存在合法性的首富阶层代言人――看到他我会想到现在中国许许多多的为富不仁者,他们创造了肮脏的第一桶金,又用这第一桶金在这个社会里购买到更大的可以合法盘剥穷人和弱者的机会,绑架了官僚和政治精英,他们的恶是根本不须掩饰,因为没人有能力推翻和阻止他们的恶,比如,在集中了全村患者的小学校院墙外,当着那些将死者的面,赵齐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喷写“卖棺”广告,而且还能深得某些将死者的拥戴,他们更为赵齐全能给自己提供一个好死之棺而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赵齐全最经典的理论是,有他在,村里人虽然不能生于苏杭,但仍可以死于天堂,他和县里(或者更高一级官商勾结)的重要领导勾搭成奸,将在全村搞他所谓的地产开放――但他不是盖房子,而是造墓地,这片风水宝地从此将成为那些因卖血而染病者们死后升天的地方,这是一个如此精彩而瘆人的现实隐喻,一场建立在中国社会财富日益增长、市场规模日益扩大之表相上的所谓繁荣,在全社会贫富阶层分化越来越严重杠杆调节下,它正在变成富人的苏杭(富人都能活好)和穷人的天堂(穷人都将死掉)。
赵齐全,这个顶着全村首富的畜牲,他身上的所谓人性,正因财富的聚集而日益稀薄,最后竟稀薄成可以大言不惭地希望患病的弟弟能早一点死去,他害了全村人,但他没有任何悔意,在这样一个社会价值认同里,他却益发得意,益发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如此伟大,濮存昕饰演的这位全村惟一的富人,让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眼下中国的那些已经在改开30年里暴富起来的某些,尤其是以某些只为富人造房子的房地产商人和某些坚持穷人的家里连厕所都不配有的所谓既得利益者。
邓小平当年曾说过,改革开放,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先富者带动后富者,达到中国的全民共同富裕,不过,顾长卫的这部《最爱》的结局足以令故去的邓公气得喷血,当前的那些先富者,尤其是那些暴利致富阶层,他们能够先富的理由正是踩在穷人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这些人在先富之后亦永远不会回头拯救后富者,就是连那些他们未富的穷亲戚、穷骨肉亦在被列入抛弃之列。
电影的最后,可怜的爱意胶着的赵得意与商琴琴作为村里最后两个热病患者在相依为命中死去,小小的山村也在这些被抛弃的人们被掩埋之后,将在赵齐全手里变成一片美丽如天堂的人间地狱。
我就想,难道这就是我们将来必会遇见到的真实中国吗?
《最爱》,用这样最大的耐心在影像的里面埋下了极为深刻省人的社会含义,在这个含义里,穷人被富人盘剥是合理的,弱者被强者欺凌是合理的,穷人和弱者被富人和强者害上热病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所以,穷人和弱者一一死掉而富人愈发发达又是完全合乎这个社会既有的规划和理想。
还有,你又不能说电影最后这小小的山村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只是能够享受这光明未来的人只有一个,赵齐全;还有,他爸爸老柱柱,一个苟延于世的官僚和政治精英的化身,只能靠混蛋长子的施舍了此残生。
这两天,看到过两条对比意义颇为强烈的新闻,一条是这个5月初,重庆特警帮助被黑心老板克扣工资的近百名农民工讨回薪水,另一条还是去年1月初,广东出动特警百人,保护不给农民工返还个人保险的企业和老板,而且当场还逮走了20多名因此抗议的农民工。
中国的经济繁荣到底能带来什么,到底代表了什么?
小小“热病村”里的国家机器、政权机构和政治信条已经成为首富赵齐全的护院家丁,维护富者盘剥、打击甚至是迫害穷者的合法性,虽有老柱柱身上未泯的人性良知和政治道德,但仍不能对赵齐全的暴行有任何的阻挡,这座小山村里若有特警,那特警也一定是为赵齐全鸣锣开道的。
赵齐全,没人否认这个头脑机灵的村主任大公子他有给这个小小的村子的从前、现在和将来都带来了的所谓的繁荣,尤其当年他贩血生意红火时一定也是村人的致富偶像,但他带来的繁荣最后被证明是毁灭性的,关键是虽然赵齐全在村里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建设着他的毁灭性繁荣,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在现行的框架看来,完全是政治正确的,亦因此,那些不幸因卖血而染上热病死去的大量村民们,也只能成为偶然的少数的社会特例,这连他们自己都无怨无悔,无从反抗,即使在临死时他们还要被赵齐全狠狠敲一笔棺材本,斯时,他们只有流下感激的热泪的份儿。
我无意以此过度评价重庆特警与广东特警对待被欠薪拖款的农民工的不同姿态的不同动机,也许那些事都只是一次偶然而不具有什么共性,但说实话,我还是从心里惧怕某一天中国到处充满了后者的情形。
《最爱》用最极端方式隐喻了这个社会如此飞奔发展下去的一个可怕景像,这景像里之恐怖、之愤怒,以及之真诚,都是近年来中国电影极为少见的,中国电影煽情久矣、矫情多矣、乱情惑矣、奇情奇矣,但如顾长卫的这部赤诚、深刻、绝情的,确实只此一部;它也是1990年代中期张艺谋的《活着》之后的惟一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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