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华老栓的茶馆里陆陆续续来了人,眼神各有不同,有的迷茫,有的惊恐,有的怨气,也有的喜笑颜开。
老栓也忙了起来,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朦胧地耷拉着。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老栓咳嗽了几声,额头上已经红热,他低垂着眼睛说道:“没有。”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花白胡子的人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黑眼圈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好,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次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洋人的东西不会有错的。”横肉黑眼圈的人叫章武黑,原名并不清楚,现在的名字倒是有些日系风格,毕竟喝了一点洋墨水。
“真的呢,要没有章爸照顾,怎么会有希望呢……”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明天你们就去买,我好不容易弄来一千盒,你可不得跟别人说,都不够卖的!这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章武黑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咳嗽起来。
“这痨病一个传染俩,可否用点草药,你说的药可是吃不起啊!”壁角的驼背老人突然说道。
“弄草药的都是骗子,我荐的药叫派克斯罗威德,光这名字就时髦洋气。”章武黑鄙夷了驼背老人一番。
“镇上可以重新把人隔离吗?真心顶不住,家里人烧的都说胡话了!” 在华老栓的茶馆里,从新式学堂回来的青年黄白心发着牢骚。
“不是你们学堂闹着要镇上不管的吗?你们这些小资啊,就是妥协性,自己偏还要找个笼子钻进去。”章武黑瞧见这些不坚定的青年,感觉可悲又可怜,被五千年扯淡的文化禁锢,倒眷恋起牢笼的美来。黄白心被他一怼,便默不作声了。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章武黑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章大叔,那你这药多少钱呢?”
“家人们,不要9998,也不要5998,更不要3998,我和洋行已经说好,给价格打了下来,只要2998” 章大叔环顾四周,一群人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然后都纷纷鼓起掌来。
二
镇上这两年不太平,听中药铺里的吴掌柜说,这痨病并不是本土的,应是红毛鬼子带来的,吴掌柜还是有些文化的,便谈起了历史,说,很多人以为印第安人是被屠杀光的,其实错了,屠杀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是感染瘟疫死的。
“那红毛鬼子为何就没事呢?”他的徒弟夏亮不解地问道。
“红毛鬼子本来就是移动的毒素,在中世纪他们母子兄妹父女繁殖,导致莫名剧毒层出不穷,和生化人并无区别,他们哪会有事?印第安人乃华夏迁移去的文明之人,突染红毛之毒,那一年就死了800万人。”
“那这镇上痨病可有解法?他们说的派克斯罗威德是否有用?”
“造毒之人不会有解药,人体是一个复杂系统,并非玻璃器皿,在玻璃器皿中,甲药能化掉乙药的毒,但进入人体之后,绝无这样的功效,像多数农药,被人服用,无法化解,往往需要洗肠,或有存活机会。”
“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镇上的人死?”夏亮突然感觉到很无力,这医术不能匡扶济世,让人感觉很失败。
“只能打扫好屋子,以拖待变。人就像屋子,里面脏乱差,必然引来老鼠、蟑螂、蚊蝇,之前发动过卫生运动,将虫疫彻底灭去了。之前是虫毒,如今麻烦一点是人毒,经过两三年的抗争,毒性已弱。但还是要注意,毕竟红毛习性和我们不同,他们男男、女女、不男不女、人兽、潮水高涨女、电闪雷鸣男,都会弄出新的毒素来。”
“文明对抗野蛮,文明总会先吃一点亏,但最终的胜利决不是归于野蛮。”
人要自己作死,总是很难有解决的妙法,但这世间,总会有勇敢的人出来,不断地去试,试出一条活路来,吴掌柜说:“我们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夏亮想到师傅的这些话,对华老栓茶馆里那一群人又释怀了。
三
冬天的后半夜,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他老婆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3000个洋钱,交给老栓,华大妈又叹气道:“你也病了,要是再有3000个洋钱就好了,你也能买上一盒。”
“年轻人要紧,我本来还有心脏病,要是吃了他的药死了,他会说死于心脏病,绝不说是死于痨病,这可就分不出药有没有用了!”老栓说完话,便出了门,走到了街上,街上胡老爷家门口的狗叫了几声,在那叼着盘子做着晨练。
外面天气虽然冷,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没有多久,见到几个红毛鬼子,在那边走动,穿着西式的衣服,带着礼帽,拿着文明棍,说着 freedom、democracy这些词汇。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看见胡老爷也在维持秩序,胡老爷是镇上的乡贤,他自己常常说他能“上达天听、外通远洋、常常在乾清宫行走”,更是个全球通,这次听说留洋的章武黑把药价降到了2998,但胡老爷说:“这还不够,这是看不起我的家人们,买一盒还得送50个鸡蛋!,一定要给家人们炸一波福利!” 镇上的人见胡老爷是如此的大善人,都很感谢,哪怕没钱,去借了高利贷,也得支持一把胡老爷。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拿着蓝白的盒子,盒子上全是洋文。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犹豫,不太舍得,毕竟是全部的家当。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怎的不拿?你只想钱,不要命,赶快的滚!”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将蓝白的盒子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似乎听得有人问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胡老爷。老栓便回答了他,胡老爷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然后看着争相抢购的人群,突然开怀地说道:“我这是在做积德的事情啊!”
四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去年此时,小栓得了药,老两口满心的期待。但是并没有吃好,后来高烧惊厥,小栓已若狂人,在家奔走,写着词不达意的日记,日记里只有吃人两字。华老栓便央求章大叔和胡老爷救救孩子,得到的答复是:“一盒不够,一个疗程是六盒,满三个疗程病才能好。”
华老栓和华大妈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这辈子也凑够不了这么多钱。后来病人多了起来,都是穷乡亲们多,大伙儿都选择了放弃,虽然章大叔和胡老爷说洋药有用,但命没有药值钱的时候,很多人选择了放弃命。
吴掌柜和徒弟夏亮带了一群人来救场,他们也不讲什么西式的科学,反正先把家家的消毒做好,农村有老屋的,让他们先回农村,等情况好了再进城,毕竟农村也饿不死人。后来就用传统的老办法了,用姜、葱、豉三物熬汤服饮,全镇又烧了一遍艾草,家里再备些白酒,可饮可擦。
半年之后,痨病都消失了,只是夏亮由于劳累和感染,却去世了。他去世了,被红毛鬼子嘲笑了一番,认为他们这些人都是在搞巫术,没有科学头脑,新式学堂的黄白心们也纷纷写文唾骂,“没有双盲试验,胡乱熬制不知所谓的药汤,简直是野蛮人也,我等民族与西人相比,何止落后百年,内心愚昧,实不可救!”
吴掌柜痛失爱徒,也无心与他们争辩,有些人吃了黄桃罐头,病就好了,这去哪里做实验证实呢?有用即可,何必去争论是非,若是“派克斯罗威德”有用,我也懒得去熬汤啊!
后来又听章武黑说,升级版的派克斯罗威德有用了,但必须终生服药,每天吃两顿。吴掌柜只能摇摇头,这个人类已经变成红毛鬼子药厂的“药鸡”了,终生喂药维持生存,然后在车间里,黑夜都不出来,给资本家们干活。犹如养殖厂的鸡,吃饲料和抗生素,生蛋,终生不见阳光。
五
华大妈化过纸,又想起了去年的事。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章大叔戴着防毒面罩,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可惜的是并没有好,小栓还是死掉了。华大妈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半白头发,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她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肯定也是她儿子了。”
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华大妈见她这样子,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她说,“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女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低声痴痴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她指头看去,这女人儿子的坟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花儿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
华大妈忙看自己儿子和别人的坟,只有不怕冷的青白小花,零星几朵;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
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花没有根,不像是自己开的。——这地方还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些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亮儿,你救了这么多人,你还是忘不了乡亲们,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她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亮儿,大伙都活了,红毛鬼子也走了,胡老爷和章武黑也被毙了,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过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华大妈看那乌鸦还一动不动地立着,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夏亮的坟头上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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