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了几声喇叭,见没人出来,他就熄了油门,将脑袋钻出驾驶室,盯着草帘子门紧闭的地窑子。不由咧咧嘴:地窑子太像一座坟墓啦。下半截陷在地下,上半截露在上面。孤零零坐落在这亘古荒原上,快要被风沙全埋住了如果没有那根用旧铁皮筒子做的烟囱伸在外面,谁也看不出这是个旅店。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这种马厩也不如的地窑子,只有过往的汽车司机住宿……
“妞。”他卷了一支莫合烟,叼在嘴上,一只手在身上摸火柴,同时喊了一嗓子。
仍无人应声。
他有些不耐烦。砰地打开车门,站到踏板上。这时就见草帘子门掀开一只角,出来一个人,反穿件脱光了毛的羊皮袄,却光着头。腰佝偻着,从低凹的门洞里走上来,像是一座冒出地面的沙丘。
“老孱头!”他说,“妞呢?”
“你又来了。”并不看他,“这季节车都跑喀什那条路了。当心让沙包子陷住……”
“老子不怕!”他乜斜着老孱头,踞高临下,“我一辆车开到巴基斯坦都不怕。妞呢?”
“这季节没车过来,地窑子空的。都快人冬了。”老羼头袖着手,瞅瞅望不到边的灰黄黄的沙漠。
“我看你也快人土了。”他说,“你不高兴我来,这我看得出。嘿嘿,你是怕我把妞拐走?”
老属头的眉毛抖了一下。
“你瞧瞧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老孱头!”他丢掉烟头,返身从驾驶室里拎出一塑料壶煤油,在空中晃了晃,便向老孱头扔过去,“你沾妞的光,够点半年的油灯了。”
老头没躲闪,伸出双手一接,连人带物整个儿歪倒在沙地上。但塑料壶里的煤油一滴也没有漏出来,给老孱头结结实实搂在怀里。
他跳下车,走进了地窑子。
地窑子暖和。四周密不透风,只开着一扇用玻璃镶嵌的天窗。点一盏油灯还是显得幽暗了些。不见别的住店的司机。同真正的坟墓一样静。
他就着老孱头烧的一盘羊肉烧蒜头,闷闷地喝自己带的伊犁大曲。渐渐上了脸。妞搭道班房的拖拉机到且末买蔬菜去了,天黑才回来。他觉得无聊……
老羼头圪蹴在灶口,脸被火焰映得也像喝醉了酒。
老孱头至少有五十岁了。额头的皱纹像戈壁滩上的干沟,又宽又深。而且总似乎积满了沙子,从来没有洗净过。第一次住这地窑子时,他还以为妞是老孱头的女儿。“妞,你爹真够哥们儿,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漠上开爿店,方便咱,积大德啦!”妞脸一红,白他一眼,把后背儿向着他,给别的司机端菜去了。“她是俺……老婆。”半晌,跑蹴在灶口的老羼头说。这使他愣了好一会。“妞,今年顶多二十吧?”“才不呢,俺都二十一了。”“老家在哪?”“四川。”“同俺只隔一座山。”老孱头又从灶那边丢来一句话。妞就不吱声了。
妞真漂亮。长得脸是脸,腰是腰,腿是腿的,没处儿挑剔了。他开车跑遍了整个南疆,甚至到过巴基斯坦,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狗日的老羼头,当了二十几年盲流总算没白当,一回老家就买了个美人儿!三千块!老子一年就能挣这么多。可他快三十了,还是条光棍。这他妈要多不公平就多不公平。他算是嫉妒上老孱头啦。他琢磨迟早得把妞从老孱头嘴边叼走。驴日的,就凭老孱头那半死不活的熊样,打一辈子光棍,观世音也不会动半点儿凡心。他第一次住这儿就动了妞的心思。他没法儿不接二连三地来尝地窑子的滋味。其实他以前一直在西边那条库尔勒通喀什的标准公路上跑车。这条路没铺柏油,经常陷车。可老子明知山有虎,偏他妈向虎山行。而且每次都忘不了从库尔勒给妞带点儿时髦货来。妞二十一岁。他清楚这年龄的娘们儿都喜欢些什么。那次,妞一个人去不远处的胡杨林里打柴,他就跟过去了。趁老孱头在地窑子里做拉面侍候那帮开油罐车的混小子。驴日的,他就溜出去啦。妞身子往下一蹲,就尿尿。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腚来。他差点晕过去。他一下子就把妞按到地上啦。妞没动。整整一个钟头。从那次起,他就打定主意,说啥也要把妞整个儿从老孱头身边叼走。盖啦。他想。让库尔勒那帮有老婆的同事们眼红去吧!
看看妞,再看看那些婆娘,啥越也值了。
外面的风大起来,呜呜地吼,像有一千匹狼在沙漠上狂奔,要把整个地窑子都吞掉。这塔克拉玛干边缘,几百里不见人烟,真不是人住的。老羼头竟在这里干了二十年。妞没来时,冬天没汽车过时,老属头就得一个人在地窑子里呆整整一冬季。不说一句话。见不到一个人。像冬眠的熊。老孱头真能熬啊。他想。瞥一眼灶口老羼头木雕似的脸、忽然想聊几句什么。“老孱头,妞咋还不回?”老孱头没听见似的。“你也来几杯吧,一个人喝实在没啥意思。”他说。过了半天,老头才从灶口慢吞吞地走过来,眼也不抬、端起酒杯,不歇气地一口倒进嘴里,用油光光的衣袖抹抹嘴,才慢吞吞地走回灶口去了。“吃两口菜!”他喊、“四川榨菜。我专门从库尔勒买的。”他说。从衣袋就摸出一个塑料纸袋,抛过去,落在老孱头脚边。老羼头迟疑了一下,弯腰捡起来。拆了半天才拆开。伸出两根满是皱裂的手指头拈出一小撮酱紫色的榨菜丝儿,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腮帮子鼓得老高。待手再去袋里拈时,手却在袋口停住,接着,便小心翼翼封好袋口,掖进老羊皮袄里去。“干啥不吃?地道的四川味儿!”他说,呷一口酒。“俺给妞她留着。”老孱头说。“妞不喜欢吃榨菜。”他说。“妞爱吃。她在老家时就吃这。”老孱头说。“你咋能让妞一个人去且末?出了事咋办?”过了会儿,他心不在焉地说。“妞硬要去。妞憋得慌,出去散散心。哪像俺,一点也不觉啥……”老孱头说。“小心她跑了。”他突然说。老孱头迟钝的目光移过来,落到他脸上。“你说啥子?妞跑?妞哪哒跑!”“有人会把她拐走的。”他冷冷一笑。“妞不会离开俺的。你拐不走……”老孱头瞅瞅他,耷拉下眼皮,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他忽然觉得老孱头真傻得有些可怜。妞实在不应该再呆下去啦。他想。喝干瓶底最后一点酒,往隔壁走去。“妞回来叫醒我。”他甩过去一句话,不管老孱头听没听见,就蒙上被子倒在床上……
妞回来时天快黑了。他其实没有睡着。“你来了?”妞看见了他,并不意外。他上次就同妞说好了。再来非带她走不可,妞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那么瞅着他,这模样儿,得他真恨不得一口吞下姐。妞一定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老孱头啦。他想。
妞只同他说了一句话,又回老羼头那边去了。地窑子里暗,他连妞穿的什么衣服都没看仔细。也不知是不是穿的他在库尔勒买的那件。妞的身子好,穿啥在身上都中看。他睁着眼睛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妞的模样,想够了,便开始慢慢卷莫合烟,慢悠悠地吸,等妞从老孱头那边过来……“你好大的劲!”妞呻吟了一声。地窑子里黑咕隆咚的像在地狱里一样。妞是半夜偷偷从老孱头那儿溜过来的,只穿件小裤儿。扑到他身上时,一股女人的肉香呛得他头晕。他握惯了方向盘的手钳子一样地箍着妞的身子。“老孱头会发现吗?”“他睡得死。”“老孱头咋不和你干?”“他想要俺给他生个儿子……”“那你就生个小老孱头!”肩膀一阵疼。原来妞在咬他……
妞过来了,端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在炕前。洗脚时,被风吹过,妞的脸红扑扑的,比黄花妞儿还显嫩。口内的娘们皮肉就是好,沙漠上的风都吹不粗。穿了件驼绒毛大衣,旧的,不是他买的那件。“老孱头买的?”他说,“想不到老孱头怪心疼你的。”“嗯哪,他还真会买,比你那件中看。”妞说。“那你跟他过一辈子试试看!”他说。妞瞟了他一眼,咬咬嘴唇,半响,“你真的要带俺走?”妞说。“还有假?上次不是都说好了吗?”“那……他……咋办?”“老羼头?你惦念他个毯!二十多年不也一个人在沙漠上过出来了......”“他干了二十年,才回去娶俺.....明媒正娶……”妞嗫嘴着。“我不会让老羼头吃亏的。三千块原封不动还他,一分不少!” 他说。一把将妞拉过来……
过了一会儿,妞离开他,抻抻衣服,说:“俺得过去。他还在等俺吃早饭哩……”
“今夜你就别过来了,同老孱头再过一夜吧。”他说,斜躺在炕上,跷着二郎腿,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记住,明天一大早把车开到胡杨林那头等你……”
妞挖了他一眼,往外走。那腰细柳枝儿一摆一摆的,真他妈盖啦。
后半夜,他一直没睡着。睁眼闭眼都是妞和老孱头抱在一起的情形。有点后悔不该充男子汉。一想到妞那娇嫩的身子被枯槁的老孱头揉来揉去,便像吃了苍蝇似的不好受,似乎妞早已是他的老婆,而老孱头反成了野汉子。
天快亮时,风停了。荒原一片死寂,寒气很重。他钻出地窑子时,打了个哆嗦。爬进驾驶室,发动油门,把车开到不到二里的胡杨林边,熄了车灯,等妞。心里有点不踏实。万一妞不来呢?……
天色微明时,妞才来。空着手,什么也没带,只是换了他买的那件纯羊毛大衣。
他松了口气。把妞拉上车,一下子就抱进怀里。这下可全是自己的啦!他恨恨地想。老孱头,怪不得我不讲义气了,谁叫你那么窝囊呢?娘们是根藤,哪棵树高就往哪棵树攀。运气好的话,那三千块够你回老家再买一个呢!只他妈别再开啥旅店,碰上我这样的光棍啦。
他重新发动油门,打亮车灯,突然吓了一跳,车头上黑糊糊的趴着什么东西,开始还以为是条狼;再细瞧,是个人!
是老孱头。
“妞!你哪去?”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给弄懵了。转眼瞅妞,也不知所措地蜷缩在驾驶室一角。
“滚开!老孱头,我可开车了!”他喊。
“轧死俺吧轧死俺吧妞!”老孱头趴在车头上,四肢乱蹬,像只螃蟹。
“别找死,老羼头,那三千块钱给你搁在炕头啦!”他喊。
“轧死俺吧轧死俺吧妞!”
“让俺下。”妞说。
“别动。”他瞪妞一眼,拉开车门,跳下去。用力把老孱头往道边拖,不料,老孱头突然死抱住他的腿,一头将他撞倒在地上,像条狗似的用嘴咬他的衣服。他挣扎了几下,想翻身爬起,也不成。老孱头压在他身上,像他妈个秤砣,好沉。他同老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几次把老孱头压倒在下面了,可就是挣不脱。老孱头的手铁抓子一样揪着他的衣服。逼老子杀人了!他恼羞成怒地叉住老孱头的脖子,老孱头的脸被迫仰起来。他不由吓了一跳:老孱头脸上被沙和眼泪涂得分不清鼻子眼睛,像个魔鬼。他猛地一下子摔开老孱头,站起身。但老孱头又跑过来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妞、妞——你说句话,是你自个儿要走,俺不拦你……你不是答应给俺生个儿子的吗?……”老孱头扭过脸去向驾驶室里的妞喊。
车门突然打开,妞脸色煞白地从里面出来,瞅了他一眼,朝这儿紧走几步,拉起老孱头,说:“回,咱回吧。”
“妞,你哪去?”他呆了。
“你走,再也别来了……”妞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就搀着老孱头往回走。
他双脚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妞和一拐一拐的老孱头转过胡杨林越走越远。忽然发疯似的嗥叫了两声,如一只受伤的狼,窜上驾驶室。车抖动了一下,便向前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还未褪尽的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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