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仁老师去世那年,似不足七十五岁。虽未进入耄耋之年,但在他那一辈教师中间,也算高寿而终了。
据年纪大的人讲,那时候全乡教师活过古稀之年的人很少。似乎杜甫说的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话,专对那一代人而言的。生活艰苦,医疗条件受局限,子女多,家庭生活担子重等原因,造成了六、七十年代人均寿命长时间徘徊在七十岁上下。这样的人均年龄,还是在新中国建立后,随着医疗条件与人们生活水平逐步提高渐次提升的。建国前,人均寿命长期游移在四十岁左右。许多现在看来很一般的疾病,在那个极其贫穷落后年代里,随时都可能夺去人的性命。
我与孙老师相识于1983年秋天。由于学制改革需要,我们公社唯一的一所高中合并到邻近公社了。1982年秋天,原高中送完最后一届毕业生后改为初中。退休后一直被高中返聘在校继续工作的孙老师,同原高中的许多老师一样,降格成了初中老师。
1981年师范毕业后,我分配在集镇上唯一一所小学任教。1983年秋期开学后,由于工作需要,我调到公社初中,担任一(2)班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那时候,学校规模很小,三个年级一共六个班,教职工二十余人,在校学生四、五百人。当时,孙老师毫无疑问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老师,我那时二十刚出头,是学校教师中年龄最小的。
孙老师年近古稀,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身板挺直,给人的印象温和而板正,严肃而可亲。孙老师具体负责学校教导处工作,他早年在临县任教多年,先后担任过中学教导主任和校长,对学校各方面工作十分熟悉。
别看孙老师年纪大,干起工作来主动性很高,工作效率一点不亚于年轻人。每学期开学前后,学校里最忙的人是孙老师。他不仅要在开学前刻印好学校各种工作计划、规章制度,还要刻印好各班学生花名册、男女生住寝名单、期中、期末各班学生考试成绩册。孙老师写一手好字,他的楷书功底不浅,蜡纸刻出来的字,章法严谨,秀美板正,大小适度,极具观赏性。学校里几个字写得很不错的老师,每每看到孙老师刻印出来的各类文件,无不反复观赏,啧啧称赞。
从事教学与管理工作几十年,孙老师始终高度热爱自己从事的工作,从未有丝毫的疲乏与倦怠。
孙老师是学校里唯一闲不住的人。每天早上,起床的钟声未响,他已经率先起床。待起床钟声响起,他已开始手捏手电筒,在学校里到处转悠了。首先,他会走到男女生寝室门前,用他惯有的温和声音,不紧不慢喊道:快起床了,快起床了。接着,便移步到学校大门口,笔直地站着,静静看着每个走读生陆续进校。上操钟声一旦响起,孙老师更会走近大门边,闻听着外面慌乱而紧张的脚步声,面带关心与责备,对着那些迟到的学生笑问:某某某呀,下次可不能再迟到了。迟到的学生一听,无不歉疚地瞅着他一笑,羞答答回应:不会了。说完,飞奔着往操场里奔跑。收完操后,孙老师仍不会闲着,他一定要每个教室里转一遍,对自习中的学生,来一个全面审视。如果发现哪个学生有违规举动了,孙老师从未大声呵斥过,只是隔着门窗,和善地看着做小动作的学生,用力咳嗽一声。可能时间长了,学生们对他的特殊咳嗽声太熟悉,处在小动作中的学生会猛地一愣,紧张而警觉地扭头循着咳嗽声看一眼。当看到孙老师微笑着看自己时,脸唰的一下红了个透,不好意思地对着孙老师一笑,立刻投入到学习中。
孙老师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中晚预备钟之前,一如既往地站在大门口,细细看着每一个学生进校。一旦哪个学生迟到了,他必会温声询问其迟到的原因,然后稍显严肃地叮咛:下不为例噢。
晚上放学后,孙老师是学校睡得最晚的人。学生们安寝后,他依然不放心,依然手捏手电筒,逐个寝室走一遍。一旦听到哪个寝室里还有说话或疯闹声,他必会用手电筒对着屋顶晃几下,温声提醒道:没看啥时间了?快点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伴随着他的话语,寝室里立刻归于平静。即便这样,孙老师还不会马上走开。他会熄灭手电光,静静站在寝室外面,看到大家确实睡着了,才慢慢走开。
孙老师的记忆力特别好,每年秋季开学,全校四五百学生,不出俩月,他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每次站在大门口,不管哪个班迟到的学生,他一下就能喊出他们的名字。按说,孙老师没有担哪个班的课,与学生直接接触的机会不多,能在短时间内喊出几乎所有学生的名字,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与自己接触不多的人,时隔很久见了面,一下能喊出你的名字,必会让你惊奇而激动,更能一下子缩短你与对方之间的荒疏,彼此很快熟悉亲近起来。
孙老师记忆力好绝不仅仅如此。许多毕业很久的学生,一旦哪一天为啥事来到学校,一见到孙老师,他必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这让那些学生顿时感动不已,连连说:孙老师,你还记得我呀!
对那些犯过错误的学生,孙老师更是记忆尤深。不少学生一年级时犯了什么错误被孙老师发现了,他便一直印在脑海里。即便他们到了三年级,哪一天再犯同样的错误,又让孙老师发现了,孙老师一定会不紧不慢、温和而略带责备地轻说他们一句:嗨,孔子说,不迁怒,不二过。你前年已犯过这样的错,我以为你不会再犯了,谁知道又犯了?
如此看似不经意的温和话语,却很有力度,立刻让犯错学生羞愧难当,不住地对着他认错又加保证:孙老师,您放心!我真的再不会了。孙老师一听,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说道:人要做君子,可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我班里有个女生,一天在周记上写一篇文章,题目叫《孙老师啊......》。这位女生聪明好强,学习成绩很好,平日里难免会与同学发生点口角。有一次,她正与一个同学吵得不可开交时,让孙老师发现了。她原以为孙老师会大发脾气,对她和同学来一顿劈头盖脸批评。哪知孙老师只是和蔼地看了看她们,含笑说:咋了?好好的,就翻脸了?我不听说你俩是好朋友嘛,为啥事吵到这样子?算了吧,再有两年,你们就各奔东西了,说不定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几次面。好好珍惜相处的日子吧,它会留给你们很美好的记忆。
孙老师的话,让那个女同学深受触动,她和吵架的同学不好意思地对视着笑了笑,原本争吵得不可开交的事,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位女生在文章最后这样写到:孙老师啊,要不是你,我会为此气上一两个星期都不止。那样,多耽搁学习!我也可能就此失去一个截止目前我最好的朋友。是你温和暖心的话语,打开了我们心中的死结,我和我的朋友才能很快和好如初。真的感谢您啊,孙老师!
孙老师有学问,有涵养,在学校里,他虽然是返聘人员,可他时时刻刻把学校当做自己的家,竭尽所能全力呵护学校的声誉。
1986年,学校升学率较之上一年落差很大,严重影响了学校的生源。为此,孙老师比学校领导都着急。他耐心细致地做毕业班学生的工作,要他们相信学校,相信老师。还说,暂时的失利是很正常的事儿。历史的发展从来都是螺旋式的,哪段历史也不可能一直走直线,全走上坡路。对来校探访的学生家长,他也尽最大努力多方开导,要他们相信,明年一定会好起来。他只有一个目的,稳定住学生与家长的思想,让大家对学校充满信心。
有一年春节过后,学校里发生了件很不愉快的事情,学校领导与某教师之间为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了严重争执,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大打出手。最后,是孙老师和几个在校住宿的老师全力从中调和,才未酿成更大错误。事后,孙老师很痛心。
一天,我与孙老师单独闲聊时,他不无忧虑地说:学校是个大家庭,在这里生活,贵就贵在能相互理解与包容。前两天发生的事,算个啥事呀!何至于闹到那样程度?这对领导、对老师、对学校,影响都是很不好的。何况那天,有那么多学生围观,这影响多不好!
我与孙老师之间的亲密交往自两件事开始。
1985年秋冬季节,我突然患病。到医院看了几次医生,吃了不少药,始终不见成效。那些日子,我腹部撑胀,毫无食欲,除了喜欢喝点大米粥外,其它饮食一概排斥。孙老师几乎天天去住室里看我,嘘寒问暖的,令我很感激。
有一次,孙老师来看我时,很关心地说我:你看吧,都吃一星期药了,病情一点不见好转。一定是医生诊断的病情不准,开的药不对症。还是换个医生看看吧,说不定对了症,病说好就好了。
那时候,卫生院就几个坐诊医生,彼此间都很熟悉。人们有一个习惯,第一次找哪个医生看了病,一般不能再换医生,除非不得已转院。一旦换医生了,彼此之间再见了,面子上过不去。我给孙老师说了自己的为难之处。谁知,孙老师一听,马上纠正我的看法,他说:哎呀,治病还讲啥面子呀?总不能赖住一个诊断不准病情的医生,把病耽搁了。不要抹不开面子,明天换个医生看看吧。
孙老师的话,坚定了我的决心。第二天,我果断换了个医生诊断。果如孙老师所说,新换的医生诊断后,对我说:你的病前些时候确实诊断错了,我给你开几副中药,保你吃后立竿见影。抓好药回到学校,我一点没耽搁,立马煎服。吃完药不到一个钟头,肚子开始咕噜起来,很快便有了久违的食欲。晚上,我终于在近十天中,第一次吃了顿还算可以的晚饭。
第二天早上,孙老师手里端了个大搪瓷茶缸,含笑走进我住室。未待我打招呼,便笑眯眯说道:听说你这几天就喜欢喝点大米粥。我家里就这些了,拿来你熬两顿粥喝吧。我很不好意思,红着脸对孙老师说:您拿回去吧,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该自己补养下身体。孙老师笑着说:我岁数是大,可你是病人啊。说着话,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从一沓报纸中拽出一张摊开,把大米倒在上面。
那时候,大米在我们这里还是稀罕物,一般很难买到,更不要说能吃到了。孙老师一下子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大米全部送给了我,这份朴实纯真的情谊,让我感激不已,终生难忘。
我和孙老师之间发生的第二件事在1987年秋天。一天,学校领导找到我说:县里要召开优秀退休人员表彰会,咱们乡里推选的人员中有孙老师,需要写一份他个人的先进事迹材料。大家一致决定由你完成这个任务。
听说给孙老师写先进事迹材料,我很高兴,二话没说,愉快接受了任务。那时候年轻,思维还算敏捷。当天晚上,我坐了个夜,迅速拿出了初稿。孙老师的先进事迹太多,我太熟悉,根本不需要谁给我提供,写起来很顺手。
第二天早上,我把初稿拿给孙老师看。孙老师很感激,六七千字的材料,他几乎一口气看完。然后,对我说:嘿,你出材料真快。我的事儿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写得好,写得好呀!叫我写,不知道一星期能不能写出来。
后来,我把材料交给学校领导,让他提修改意见。领导看后说:我水平不行。还是拿到乡里,叫咱们乡党委的大秘书看看。
我说:大秘书认得我是谁呀,你找人拿过去吧。
领导说:那好吧,叫X副校长跟你一起去。他们很熟悉。
我和X副校长一起把材料交给党委秘书后,党委秘书随便翻了翻,然后说:先放在这里吧,这会儿没时间。你明天上午过来取。
第二天,我独自去乡里,见到了党委秘书。秘书很客气说道:材料我看了,写得不错。我只改了第一页上的一个词,精神矍铄的“矍铄”一词,有点晦涩了,改了个通俗的词。
拿走材料,回到学校,我先去见孙老师,问他对材料还有啥改进意见。孙老师说:材料我都详细看了,写得很真实。没啥意见了。
隔了一天,学校领导让我到县局报材料。坐客车赶到县局老干部股,看到几个领导坐在那里。我说:我是某某乡的,来报材料的。
其中一个领导看了我一眼,指着一张椅子说:坐下吧,你把材料读读。
读完材料,几个领导纷纷说:嗯,材料写得很不错!
有个领导瞅了我一眼,问:你是教办室里的,还是学校里的?
我说:我是我们乡一中的。
他“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还是很有文字功底的,这材料都没想着往报纸上投下稿?
我一下窘得满脸发烧,支支吾吾说道:我,哪有这水平。
略停了一会儿,一个领导对我说:材料确实写得不错,但人称不对。我们要的是第一人称的发言稿。你今晚看来回不去了,就住在局里招待所吧。改好后,明天上午交过来。
晚上,我又坐了个夜,改好了稿子。第二天早饭后,再次送到老干部股。像昨天一样,我把稿子读了一遍,几个领导一致表示满意。
回去后,孙老师见了我,问稿子上交情况。我说了事情原委,孙老师很高兴,笑着对我说:哎呀,说明你的水平很高,稿子一下就通过了。以前他们送稿子,哪个不是住三几天,改好几回才过关?
最后,孙老师说:你费个事,把两个稿子各誊一份给我,好做个纪念。
孙老师是1988年春夏之交患上食道癌的。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他一直隐瞒着。后来,吃饭喝水都有点困难了,他才不得已向学校请了假。一个星期天过后,上班时没看到孙老师,我问别人,才得知他得病消息。乍然之间,心里很不好受。心想,孙老师身体那么硬朗,咋说得住病就得住了?
第一次去家里看他,孙老师的精气神还可以,只是比过去稍微憔悴了点。大家劝他说,还是去学校住,那里离医院近,一切都方便。孙老师同意了,很快回到了学校。然而,孙老师必定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抵抗能力差,病情日甚一日。无奈,在家人要求下,只好再次回到家里。
第二次看孙老师,是1989年2月他逝世前十天左右。那是个上午,我和几个同事上完课后,骑自行车走十几里路来到他家里。一见到孙老师清癯消瘦的面容,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对孙老师这样啥都很明白的人,根本不需要谁再说过多的宽慰话,大家围坐在他床前,全说些学校里的事儿。孙老师很记挂学校,尽管说起话来底气不足,很吃力,他还是隔不了一会儿就要问问学校里的事情。我们一个个故作轻松,尽可能把他关心的事全都说给他。
临走时,我轻轻走到孙老师床前,俯下身子,低声对他说:孙老师,我们走了。过几天,您的病好些了,再回学校去。
那一刻,孙老师的面部表情很复杂,很无奈。他似乎预料到自己再回学校的希望不大了,或者说已无可能了。刹那间,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孙老师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之色。略顿了一下,孙老师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道:好,好,病好点了,我,再回学校。
得知孙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那天,我迅速处理完手头事务,骑上自行车飞快赶赴他家里。在孙老师灵前,我满怀悲伤,恭敬地以晚辈身份,对他行叩拜礼。
孙老师是他那代人中我很敬佩的人。他儒雅大气,沉稳端庄,敬业爱业,做事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他身上,深具受人仰慕的长者之风。他留给后人的是崇高的师长风范,慈祥的长辈品格,方正的学人德操。
孙老师千古!
202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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