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短暂的疾风骤雨后,七十年代,中国大地逐渐恢复了秩序,文艺界也再次进行创作,在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有这样一部电影相当耀眼,也相当富有争议,以至于在上映几年后,被贴上“极左”标签,被当做“大毒草”批判,甚至连导演也被禁止不得再拍片。
这部影片的名字叫做《决裂》,在1975年公映,尽管它已过去几十年,其中的价值观也被否定,但在新旧交接的时代展现在国人面前,无疑在背后也暗藏着一场汹涌的路线交锋。
《决裂》提出了几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教育为什么人服务?谁有权接受教育?
围绕着这些问题,剧情就这样徐徐展开了。在这里,我们首先要记住三个年代,影片故事发生的年代,影片上映的年代,以及我们观看影片的年代。
故事背景是1958年,波涛汹涌的江面上,抗大出身的垦殖场场长龙国正站在木筏上,撑着长杆,在湍急的激流中前进。
溪流蜿蜒,处处险滩,此番情形,其实是在暗示,接下来的斗争将会异常困难。
龙国正此行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小镇鹅城……哦不,是去松山上任,担任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
龙国正衣衫褴褛、脚踩草鞋,向老团长报告工作,老团长笑着问,又上前线了?龙国正立马回答,刚下火线。也就是说,未来的工作堪比上前线。
另一边,副校长曹仲和与领导们正讨论要把新学校建在何处,大家一致决定,建在河边,因为风景优美,交通方便,而且靠近城市。
此时,龙校长赶到了,他看大家讨论,于是插进来,说就把学校建在山头上,有人反问,这不就离城市远了吗?龙校长笑着回答,离贫下中农就近了。
两拨势力的交锋就此开始了。曹仲和尚不清楚新校长的来意,表示不急,先跟他耍耍。然后把新校长请到了内屋,茶水相候。
曹仲和的态度很简单,难办!他抛出一个招生问题,说缺少经费,缺少校舍,缺少老师。接着抱怨考生质量太差,文化水平很低。
他打出一副牌,说自己要去城里,招收高质量的学生。龙校长没接这一招,而是说,要去招生站亲自看看。
镇招生站外,教育处孙子清,把着大门对报考群众说:“我们这是大学,不是识字班。得有文凭啊!考大学嘛,要有资格。”
贫下中农气愤地说,他们跑了一百多里路,把鞋子都跑烂了。孙主任轻蔑地说,鞋子跑烂了也怪我?山区老乡真不讲道理。
门外青年怒骂:他就是资产阶级把门人!这句话实际上已经点出了影片的主要线索,如果将新大学比作社会的话,那么曹仲和就是旧帝国的统治者,而孙子清则是他们的仆役。
区别在于,统治者是需要被打倒的,而仆役可以经过改造。这也暗合了共和国的历史,新中国方成立时,百废待兴,不得不使用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参与生产。
但是,让他们甘愿为贫下中农服务,必然是不愿意的,解决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劳动改造,经过劳动改造思想,从而变为新社会人。
龙校长听闻了这些情况,对愤怒的青年农民表示,既然走不进去,那就打进去嘛。
在龙校长的带领下,一行人打开大门,浩浩荡荡闯进了招生站。
有贫农出身的共青团员,上过两年初中,后来在养猪场劳动,想学兽医,龙校长大手一挥,小伙子,你考上了。有人让小伙子给小校长敬礼,校长连忙说,咱们可不兴孔老二那一套。
还有个铁匠铺里的学徒,从小死了娘,只上过一年中学。孙嗤之以鼻,插嘴道:文化太低啊。龙沉思片刻,拿过铁匠的手来,看着那满手的老茧,说这就是资格。
后来在批判这部电影时,这些片段被扣上了“反智”的帽子。
然而只有仔细思考,才能看出里面的意味深长。龙校长说,解放刚刚九年,要那么高的文化来考共大 ,实际是把工农子弟拒之门外。
这番话背后,龙校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时的中国,Old Money 虽然被推翻,但又死灰复燃,与此同时,New Money 已经崛起,如果一味按照文化水平来招生,大学里只能是这些新老精英们的后代,贫下中农怎么也迈不进这道门槛,而且也违背了革命者的初心。
进一步说,孔老二象征的是什么?自然是封建儒教和宗法体制,而在当时的中国,更象征资产阶级法权。龙校长说不兴这套,其实是指,新中国需要对资产阶级法权加以遏制。
从理论上说,劳动者翻身为国家主人,无产阶级也变成了统治阶级,知识分子应该为他们服务。
但是,中国毕竟还是太落后,必须借助资本,借助旧时代的人来进行建设,在这样的情况下,按劳分配就做不到,等级制度仍然客观存在。
而就在这一年,一篇名为《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的文章发表,人民日报转载时,教员批语,张的这篇文章基本是正确的。
教员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继续革命时代就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校址选好了,校长带着学生们,白天劈竹子,拾茅草,建校舍,下午就在溪边游泳,摸鱼,嬉戏,不亦乐乎。
旁边有学生拿着国外大学的照片,说这才是大学该有的样子,龙校长说:“看一个学校的好坏,不能只看有没有高楼大厦,也不能看有没有专家教授,要看这个学校培养什么样的学生。”
曹和孙两人是不同意的,又给龙校长出了第二张牌,搞出了一套“把全国的名牌大学,甚至外国的好经验,都吸收进来了”的教学大纲,还说“大批的工农学生,跟不上就自然淘汰。这是个规律。”
龙校长提意见,表示半工半读完不成那么多的课程。
曹回应道:“不能降低标准。孔夫子三千弟子,也不过只出了七十二贤人嘛。”
龙校长说:“孔老二没什么了不起,既不会种田,又不会做工。他培养的学生是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精神贵族,今天我们是培养无产阶级崭新的一代,绝不是培养几个所谓的尖子就行了。这是方向……有一条要牢牢地记住:我们培养的人才必须是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这是精英教育路线和平民教育路线的斗争。
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精英教育路线终于占据了社会主导地位。今年年初,天津市津南区某中学班主任,称往届学生家长不是高官就是富商,这届学生都是平民百姓,并教训学生:“你爸妈一个月挣多少钱,别怪我瞧不起你!”
恐怕我们对这样的言论早已习惯如常,只是在网络发酵下才显得有些刺耳而已。
回答了谁有权接受教育之后,接下来电影就要讨论教育为什么人服务。
教室里,孙主任正在讲课,他高声讲道:前几天,我给大家讲了马的呼吸系统、马的消化系统和马的骨骼特点。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马尾巴的功能。
刚要开始,就被门外的牛叫声打断了。一位老大爷说自己是山边生产队的,牛生病了,想请老师来看看。孙主任赶紧让他牵走。
老大爷把牛栓好,偷偷摸进了教室,孙主任发现后,立马批评:我们这是大学,不是兽医站。快走吧!
大爷说春耕到了,队里等着用牛,给治治吧。孙主任说,你不要打扰上课。
这时,上班一个叫徐牛崽的同学给老师提意见:“学校是不是准备派我们到内蒙去养马呢?上课都几个月了,您总是讲马,可我们这儿马很少,特别是山区,就更没有马。就连这匹既不会叫,也不会跳的石膏马,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再说您讲的,我也听不懂。”
孙主任回应说:越是听不懂,就说明学问越深哪。那就更应该学了。于是回到讲台,拿起几张图来演示说:你们看,中国的蒙古马,非洲的斑马,世界上各种各样的马,我们都要讲到。
很快,教室外出现了“少讲马,多讲猪和牛”的大字报。
曹副校长看到后,让徐牛崽把大字报撕掉。徐立马就撕了,却转手又贴上了比那张还要大好几倍的大字报。
正在又要被要求撕掉时,龙校长赶到了,他捡起地上的烂谷粒说:浸种的时候讲收割,收割的时候讲浸种,这不是脱离实际嘛。教材的系统性应适用于生产的季节性。这张大字报很说明问题啊。
在后来批判电影时,人们的评语是“不尊重基础教育”。显然,这个批判有点欲加之罪的意思,徐牛崽从来就没说不要讲马,而只是希望多讲猪和牛,因为这是符合当时农业生产实际情况的。
再往后深究,这仍然是教育路线的斗争,我们知道,教员始终认为课堂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他毕生都在追求学校与社会打通的梦想。而这,自然要靠广大工农兵子弟实现。
1957年,他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说:“我们高校的学生,据北京市的调查,大多数是地主、富农、资产阶级以及富裕中农的子弟,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出身的还不到百分之二十。全国恐怕也差不多。这种情况应当改变。”
1965年12月,他又在杭州会议上说:“现在这种教育制度,我很怀疑。从小学到大学,一共十六七年,二十多年不见稻、梁、菽、麦、黍、稷,看不见工人怎样做工,看不见农民怎样种田,看不见商品是怎样交换的,身体也搞坏了,真是害死人。”
其实,教员强调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最重要目的,是消除城市与乡村的差别,消除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 。这也“继续革命”的一部分。
因为与生产相比,教育是第二性的,当它凌驾于生产之上,并形成一个封闭的体系后,就会指向阶级固化。学阀之由来,也是如此。
龙校长的无产阶级教育方式得到了师生们的一致欢迎,但曹副校长却坚决反对,他找到分管教育的赵副专员。
赵副专员说:“办共大,开始我就不同意。深山沟里办大学,能培养出好人才?现在既然办起来了,就要按我们的样子办,要正规化。那些工农学生赶不上,就让他们回家种地。各尽所能嘛!
老龙这样的同志,党内还有不少,他们的脑筋还停留在战争年代,赶不上时代的潮流。我们要和他们做斗争,要改造他们,帮助他们赶上来。”
资产阶级改造无产阶级?资本家要把工人挂路灯?这里倒颇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
赵副专员具体是怎么做的呢?专区正在组织一批共大的负责人去全国名牌院校参观,他让龙校长带队,让他开开眼界。
火车奔驰,龙校长出发了,在一所大学的试验田里,一位学生边拔稻子边拿着放大镜端详,农民伯伯劝他少拔一点,他却说,比起我们毕业论文来,你这点稻谷算什么。
在学校里,一位老大娘正看望他上大学的儿子,她拿着自己亲手缝的衣服、布鞋让儿子穿上,儿子却说,这么难看的衣服,我怎么能穿呢?老大娘反问,你在家里不也这样穿么?儿子回答,我现在是大学生。
老大娘回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情形,泫然流泪,连忙拉着他说,这书咱们不能念了,走,跟我回家。儿子不答应。
老大娘说,你临来的时候不是跟乡亲们说过吗,要回去改变家乡的山山水水啊。儿子说妈,我现在是有知识的人了,怎么能回到那小山沟里去呢?
老大娘难过地说,你变了。窗外的龙校长目睹这一切,大娘反问,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龙校长安慰道,大娘,别难过,我陪你一起回去。
回去的轮船上,龙校长在客舱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披着衣服,来到书桌前,翻开《列宁文集》,读到“工农的年轻一代,在这样的学校里,与其说是受教育,倒不如说是受资产阶级教育的奴化”,不禁大受震动。
一夜无眠的龙校长,清晨来到甲板上,凝望着满天朝霞,恰巧,遇到了老友,老友问他此行的收获,他沉重地感慨:
我们党自己办的农业大学,为什么还办在大城市里,远离农村,脱离三大革命斗争的实践呐!为什么教育大权至今还把持在那些资产阶级老爷的手里?他们顽固地推行着一条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
在龙校长的归途中,山边大队的田里都发现了山区很少见的虫子。旷课检查虫情的妇女队长李金凤在夜校学过,知道这种虫是“夜强盗”,昼伏夜出,一夜之间能把全大队的庄稼都吃掉。
她建议当晚采取行动灭虫,但当日队里大部分劳动力都进城运化肥去了,于是她回校请示领导,发动全体同学灭虫。可是校内,同学们正在紧张预备次日“专区统一布置下来的,关系到每个同学前途问题的”考试。
李金凤的要求自然被无情驳回,但同学们都执意要去,经过他们的一夜战斗,虫子被统统消灭。
不久,赵副专员秘书钱某带工作组到松山开展“三自一包”的试点工作,被同学反对,李金凤说:“‘三自一包’就是让我们分田单干,走回头路,这样下去,那不是跟旧社会一样,富的更富,穷的更穷吗?!这是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能同意吗?”
于是,李金凤就被关押了。甚至,连共大也被专区撤掉了。直到影片末尾,忽如其来的一封毛主席的来信,高度了赞扬共大,说“同志们,你们的事业我是完全赞成的”,欢呼雀跃之际,龙校长的教育路线似乎已经宣告成功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们要记住一个时间点,那就是影片上映年代,即1975年。此时,一段不存在的历史接近尾声,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也开始缓缓落地。
旧历史终结,新历史就要开始了。
1976年1月7日,《人民日报》刊登长篇评论文章《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战歌-一评彩色故事影片<决裂)》。评价“它通过创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初期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塑造了龙国正这一在教育革命中敢开顶风船、敢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顶着干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
而在三年后,1979年1月10日,《人民日报》再次刊文——《一定要肃清<决裂>的流毒》。其中这样说道,龙国正、李金凤、徐牛崽、江大年之流乱冲乱杀,使学校的教学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学校的必要制度遭到极大破坏。这样的人不值得歌颂,而应当抛弃。
三年前还是“无产阶级英雄”,三年后就“应该抛弃”了,只因历史的风向产生了急转。
“革命”被“发展”代替,“斗争逻辑”被“市场逻辑”更换。四十年来,无产阶级人民教师的姿态早已不复存在,每年的教师节俨然已成为了家长送礼献媚的“丰收节”,在金钱的指挥下,面对来自贫穷的家庭和学生时,某些人自然会不由自主地飞扬跋扈与趾高气扬。
据统计,1980年,北京8所高校录取新生家庭调查,20%是农民,25%是工人,15%是干部,40%是专业技术人员;到1990年,北京录取新生1.7万人,干部、军人子女占比已达78%,工农占比仅占21%。
苏联的《真理报》曾以《深刻的知识是进入高等院校的通行证》为题发表文章,制造声势。他们胡说什么招收“生产工人”的结果不仅大大降低了教学质量,造成“惊人的淘汰率”,而且实际上等于拒绝“有才能的青年”入学。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改革春风中沐浴的年轻人,在功利主义的教育下成长,他们见识了资本主义的新奇玩意儿和五光十色,也第一次不解明明“生产过剩”了,为何自己却只有可怜的消费。明明已经“物质极大丰富了”,自己为何却如此匮乏?
那些精英子女的后代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册”为世界公民,所谓的奋斗大抵只是游戏人间的潇洒惬意。而工农们的后代呢,用列宁的话说,教育这些青年的目的就是训练对资产阶级有用的奴仆,既能替资产阶级创造利润,又不会惊扰他们的安宁。
影片的名字叫《决裂》,这个词来自于《共产党宣言》。
第一层含义是说从私有到公有,必须要对资产阶级法权进行彻底清算。第二层含义则是要把附着在私有制基础上的那些旧观念进行铲除。
随着前者的失败,后者也就高调复辟了。于是,他们可以说“996是福报“、“混日子的不是兄弟”,剥削打工人对他们来说,像呼吸一样自然。于是,官、产、学、媒四大利益集团,勾连起来组成一张前所未有的阶级屏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1958年,影片故事发生的年代,所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1975年,影片正式上映的年代,火热的太阳昏昏欲沉,时代的风也停了下来。如今再看这部电影,仿佛是一个轮回,一切又回来了,一切即将新开始。
他说,我今天见见孩子们,也是希望他们记着要继续革命,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所以,这是一件大事。讲完后,他熄掉手中的烟,站起来说,看孩子们去!
所谓的决裂,不仅仅是一种路线上的分道扬镳,更是一种人心上的涅槃觉醒,若干年前,权力下放给人民,却终究因为人心的不成熟,以至于一场革命无疾而终。
龋龋独行,他走得太远了,蓦然回首,他想要所有人都跟上,由于太急切了,队伍自然便涣散。
斯人已去万事空,一代人未完成的事,自然要交给下一代人,乃至下下一代人。人心可以被觉醒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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