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革命人”是鲁迅关于革命文学创作而创造出来的概念,后来逐渐成为革命文艺家进行自我塑造的标准。与一般革命文艺家相比,马识途首先是一个革命工,进而成为一个作家,因此是一个“自然的革命人”,创作出来的文艺也是“天然的革命文艺”。这种身份,让他的作品对于理解20世纪中国革命有更大的社会价值。马识途文学作品中建构了日常的革命人、活的革命人和有情的革命人形象,打开了理解革命的多元视野。
关键词 革命人;马识途;革命文艺
在秦川、卓慧合著的《马识途生平与创作》中,他们用鲁迅“革命人”[1]的说法来概括马老一生的创作,这是一个非常精准的概括。马老是一个传奇,他的文学、书法、公益事业,都可以让他在20世纪的中国占有一席之地,但如果悉心品味这个传奇的来源,还是因为他的革命经历。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马老有这样的认识:“其实,我本来不是一个作家,最多也只能算一个半路出家的作家。虽然我在1935年就发表过作品,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曾经接受过一些文学大师们的科班训练,当时还创作过长短篇小说、杂文、诗歌等作品,但是我当时正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我的职业不容许我当一个作家,我也无意于当一个职业作家。解放以后从政,十分忙碌,与文学绝缘,同时看到文坛上雷鸣电闪,雨横风狂,更不敢想去当作家了。” [2]这可以理解为马老的谦虚,但也能说是实事求是,因为马老从事革命工作不是革命文艺工作。在革命文艺队伍中,也出现过周扬这样的“职业革命工”,还有一大批人通过文艺参与革命,但马老不属于这种类型,他革命工作的主要部分并不包含文学。所以,马老创作的题材是革命文艺,但他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革命文艺家。
因为这种特殊性,“革命人”理论使用在马老身上,又有些违和,因为这个理论提出的背景是针对革命文艺家。1927年4月8日,鲁迅在黄埔军官学校讲演,讲演记录改修订为《革命时代的文学》,关于此时方兴未艾的“革命文学”,鲁迅认为:“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 [3]在同年10月21日的《民众旬刊》上,鲁迅发表《革命文学》,再次强调了这种看法:“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4]可见,“革命人”的说法,主要是针对文艺家的,因为文艺界呼吁“革命文学”,因此引发出“革命人”的问题。
也因为这个背景,“革命人”主要是职业革命文艺家内部的问题,它体现为革命文艺家的自我塑造和期待。在鲁迅的笔下,章太炎、范爱农、刘和珍和“左联五烈士”等,都属于“革命人”的典范。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文艺家的思想是否能与“根据地人民群众完全结合”则是革命人的标准[5]。在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艺家长期关心“革命人”问题,原因还在于将“文艺”外在于“革命”,因此革命文艺家总是担心创作的文艺不符合革命的需求。
马老首先是革命工(革命人),“半路出家”成为作家,但因为没有职业作家的想法,因此创作中避免了成为“革命人”的焦虑。所以,如果说马老的创作属于“革命文艺”,那么它们便是“天然的革命文艺”,类似鲁迅所说“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6]。而在马老作品的背后,我们也能看到中国共产主义革命运动中“自然革命人”的特征,这个“革命人”不是刻意的、焦虑的,而是自然的。
这也是马老文学创作最独特的价值。因为是“天然的革命文艺”,是革命文艺运动之外的革命文艺,因此他的创作有超出一般革命文艺的亲切和从容,这让他的作品有超越一般革命文艺更大的社会价值。一般的革命文艺作品,总是镶嵌在一个阶段的革命工作中,因为要与革命工作相结合,总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这种特征必然包含着时代的局限。因此,在革命文艺运动之中出现的革命文艺,总体来说都是局部的、片段的革命文艺,如果阅读者不能超越时代的局限,对20世纪中国革命的理解也难免偏颇。如果结合“革命人”的理论,通过这些文艺作品建构起来的“革命人”,“革命”的痕迹远远大过于“人”,究其原因,满足革命工作的需求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是在革命文艺运动之外创作,马老的文学创作虽难免受到时代风潮的影响,但并没有革命工作的压力,反而让他可以更加自然地接近文学,更加从容地叙述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他的创作素材主要来自革命经历和所见所闻,他的自信来自“自然革命人”的身份,因此在文学艺术之外,马老建构了更加整体统一的革命历史,同时塑造了革命与人高度统一的“革命人”形象。这样的作品,更有助于今天读者全面理解20世纪中国的革命历史。
下面我们就从“革命人”的角度,聊一聊马老文学创作中“革命人”的特征。正如前文所说,“革命人”是创主体的问题,在文学创作中表现为叙述视角、叙述方法、叙述内容等多个方面。在文学创作中呈现出来的主体特征,只能说是马老“自然革命人”的一部分,是马老将之客观化的部分,其中还包含了马老的反思和提炼,但经过这种文学再现过程,也丰富了马老“革命人”的内涵。
一、日常的革命人
因为没有当职业作家的执念,马老的创作总体可以说是业余创作。这么说,并不是说马老的创作不专业,而是指他创作时的状态:不刻意追求文学效应,更重视自我表达欲求。因为这种特征,马老在书写自己的革命经历时,常常是一种日常的视野,因此可以看到革命人日常的一面。关于如何走上革命的道路?在自传《风雨人生》中,马老的叙述非常朴实,因为家庭有重视教育的传统,因此年少便到北平求学,在参加爱国学生活动的过程中,自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活动。走上革命道路后,马老的父亲和家人虽担心他的安危,但并没有反对,且常常暗地里给予帮助。马老在讲述家庭时,并没有革命文艺常见的压抑与反叛,常常见到的是人间温情。马老所描述的情况,固然有家庭开明的特别因素,但也可以看出革命在20世纪30年代的普遍性,革命已深入到民间社会的普通家庭,革命已不是闻之色变的事情,而是改变中国现状的一种希望。这种情况在巴金的《家》中也能得到呼应。《家》中的觉慧和觉民都受到新文化思潮的影响,因此感受到旧式家庭的腐朽和压抑,但每次他们叛逆的举动,最终都能在家庭中得到默认,可见革命的激流在当时的社会并不是“逆流”,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潮流。
在叙述革命经历的过程中,马老也能将“革命”融汇到日常叙事当中。革命生活自然充满凶险和残酷,但马老在讲述这些经历时,常常有一种风淡云清的感觉。究其原因,在于马老采取的重人情、轻事件的叙述方式。譬如《清江壮歌》的序章,马老从任远找寻女儿的故事讲起,由此引发出对革命战友、同志、爱人和战斗的回忆。与20世纪60年代同时期的“红色经典”相比,这种写法显得格外低调和日常,它的内容宏大而壮阔,但形式却是日常小叙事,此时的任远已经褪下了革命英雄、干部的光环,回归到一个普通父亲的角色。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寻找女儿的过程四处碰壁、一波三折,常常也有无力的感觉。“寻找女儿”其实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事件,它是一个革命者从战时状态向日常状态、从战时伦理向日常伦理转变的隐喻。因为战争,革命者不得不有所牺牲和取舍,但战争结束之后,革命者需要回归到日常的状态,需要进行自我疗愈。这样的“革命人”,不再是一个偶像,而是一个正常又普通的人。因为这样的写作方式,革命也回归到20世纪日常生活当中,这对于普通人理解革命,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二、活的革命人
20世纪30年代,内山完造出版《活中国的姿态》,鲁迅为其作序,认同他不为中国“贴标签”的写作方式[7],由此“活中国”成为中国现代文化中的重要术语。“活中国”的“活”在于中国的复杂性,地大物博且人口众多,因此任何对中国的概括都难免挂一漏万。对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来说,变动是必然的,任何对中国固化的理解,都是对中国前进的藐视。“活的革命人”也包含着同样的道理,当一个坚定的革命工开始自我表达,笔下的“革命人”就仅仅是一个对象,也是表达主体,因此体现出“活”的特征。就笔者的阅读感受来说,马老笔下革命人的“活”,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在《清江壮歌》的序章里,寻亲途中的任远有一段穿梭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心理描写:从卢沟桥事变中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到《五月的鲜花》,从《打回老家去》到爱人牺牲、孩子下落不明,从继续革命到革命胜利后寻找孩子。在这段描写中理性与感性始终缠绕在一起。为什么走上革命的道路?因为要寻求民族解放(理性),与此同时,记忆犹新的《五月的鲜花》《打回老家去》则表现出革命的理想和情感(感性),爱人牺牲和孩子失踪的痛苦(感性),并没有阻止任远革命的步伐(理性),在革命之后急迫寻找孩子(感性)。当这些事件如同意识流一样,在马老的笔下自然流淌出来,让人可以感受到一个鲜活的革命人的形象。
其次是反思的精神。马老让人崇敬的地方,还在于他不是一个停滞的革命人,没有停滞在曾经的丰功伟绩之中。进入新时期之后,马老能够呼应巴金“讲真话”的精神[8],并创作出《盛世危言》和《百岁拾忆》等作品。“讲真话”是巴金创作《随想录》的根本精神,在刚刚步入新时期之际,这种反思的精神需要勇气和魄力。对于马老这样的“老革命”,他其实无须介入这样的纷争当中,但如同为了民族解放参与革命一样,具有反思精神“讲真话”也是为了民族进步必要的担当,它们的内在精神是一致的。因此,当马老在创作中呼应“讲真话”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的革命人”,这不仅在于他能够勇立潮头,还在于他证明了当年革命理想的活力和力量。
最后是平民的姿态。在马老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浓浓的“川味”。这不仅因为这些作品使用了方言,采取了类似“摆龙门阵”的写法,还在于他平民的视角。不管是讲述自己的故事,还是革命中的所见闻,马老都显得举重若轻。究其原因,是因为马老虽为革命人,但并没有停留在革命氛围中,不管是过往的成就还是经受的创伤,均没有成为马老的负累。如《夜谭十记》是马老描写民国时期四川社会现实的作品,其中的《盗官记》被姜文改编成电影《让子弹飞》风靡一时。就马老的精神轨迹来说,《夜谭十记》中的现实是马老决心走向革命道路的重要原因,这和马老的自传作品可以呼应,因此这些作品并不是消费文学,也是革命文艺的一部分。马老在讲述这些故事时,通过幽默讽刺的方式,又淡化了革命文艺常见的仇恨氛围,形成一种类似志怪的艺术效果。这种写作方式,便是平民姿态的体现。普通百姓对社会黑暗不满但无力改变,因此便有了幽默讽刺的叙事方式,当中国社会步入和平年代之后,这样的讲述方式无疑更具有接受度。
三、有情的革命人
革命文艺并不缺乏情感,但情感常常是超越个人的革命情感,有庄严神圣的感觉,对普通读者来说,教育的意义大于共情。因为普通读者并不具有革命者同样的情操,情感常常出于个人喜好,在革命情感面前会让人觉得自惭形秽。马老的作品中不缺乏革命情感,这是任何一个革命人都无法避免的情感,没有这种情感,普通人无法走上革命的道路。但在革命情感之外,马老的作品并没有回避普通人的凡人之情,如普通人之间最质朴的关爱、恋人之间痴人的爱情、亲人之间稠密的牵挂……因为这些情感,读马老的作品时会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情”。
20世纪60年代,马老重回文坛的作品《老三姐》《找红军》都是在回忆当年的革命战友。细读两部作品,可以发现促使马老重新写作的动力,不是有多么丰富的革命经历需要向大众言说,而是一些难以忘怀的革命情感,在这些情感中,更多的是普通人之间最质朴的关爱。“老三姐”是马老在鄂西北工作期间遇到的一个普通人,并不能算是革命同志,因为她的儿子参与革命后牺牲,因此对“我”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无私而深沉的爱,为了“我”的安危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老三姐”与“我”之间的感情,显然与革命有关,但又超越了革命,是人与人之间朴素和美好的情感,这也是作品最让人感动的地方。在革命文艺中,类似的情感处理,在孙犁的早期小说中也能感受到,但与孙犁处理的方式不同,马老采用了更加朴素的叙事方式,反而让这种情感更具感染力。
在马老的回忆录中,我们同样也能感受到革命同志在革命友谊之外的人间凡情。譬如马老的老上级钱瑛(钱大姐),她是马老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正是她让马老一步一步成为坚定成熟的革命工。工作之余,钱大姐又尽显大姐温暖,关心马老个人的情况,在艰苦的革命斗争中,更是力尽所能让马老能与久别的恋人见上一面。还有马老的两个革命伴侣,刘惠馨和王放。马老和她们都是在革命中建立的感情,在革命过程中相互支持、相互爱戴,在回忆录的字里行间,我们还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爱恋。马老在写作这些感情时,完全是坦荡的,这大概是在马老看来,革命之情与个人爱情都是同等真挚,因此并不需要厚此薄彼。还有马老笔下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其中的很多人并不是革命者,但他们或者同情革命,或者因为爱护马老而间接支持了革命,在写这些人物时,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温情。因为这些原因,在我们所见革命文艺作品中,马老的作品充满了温情,虽然经历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但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和叛逆,这也是马老创作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
四、结语
马老创作中所呈现的“革命人”形象,自然亲切鲜活,这与马老的出身、经历、修养和思考精神息息相关,以至于让人觉得这就是个人回忆,而忽略了它的社会价值。关于20世纪的中国历史,思想家王富仁有过这样的看法:“只要中国知识分子还不能不正视中国20世纪的历史,还不能不正视中国20世纪的历史给我们造成的这个现实,就不能不正视中国20世纪文化的这个关键词:‘革命’。”[9]的确,如果中国知识分子和文化人不能正视革命(不是单纯仰视、俯视或者视而不见),就不可能顺畅地走向现代化,因为它包含了中国人太多的情感记忆,不进行认真地梳理,都有可能成为中国发展道路上的障碍。马老的创作、回忆,是一个“革命人”对于自我精神世界的自然呈现,也是经过思考之后有意味的呈现,包含了马老对20世纪中国革命的理解和思考,其中呈现出来的,可以说是马老认同的革命瑰宝,它与各种历史书讲述的革命有相似之处,但侧重点又有所不同。这是值得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体味和沉思的地方,为什么马老回忆了这些内容?为什么马老选择了这样的回忆方式?
注释
[1]秦川、卓慧:《马识途生平与创作》,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页。
[2]马识途:《马识途文集1:清江壮歌·自序》,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页。
[3]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见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18页。
[4]鲁迅:《革命文学》,见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44页。
[5]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见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848页。
[6]鲁迅:《革命文学》,见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44页。
[7]鲁迅:《内山完造作(活中国的姿态)序》,见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66页。
[8]注:马识途在《百岁拾忆·絮言》中说:“这是一本学习巴金讲真话的书。他讲的可能不是真理,却是出自肺腑之言。错误的真话远比虚伪的假话要好。”(生活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1页)可见“讲真话”在马老后期的创作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9]王富仁:《鲁迅与革命一一丸山昇<鲁迅·革命·历史>读后(上)》,《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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