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李娟同名散文集改编的八集小短剧《我的阿勒泰》在央视播出,口碑与讨论热度极高,并带动阿勒泰乃至新疆的旅游市场出现比往年来得更早的旅游高峰期,预计今年的边疆游将比往年更为火爆。
笔者也从自己周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收视效应的存在,从四五十许的大姐到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好像大家至少都知道这部剧,只不过或许没有大肆声扬,只是怀藏在自己闲暇与静谧之处,默默欣赏。
笔者在办公室午休时观看该片有同好,在读书群有同好,就连今天去补牙时发现补牙医生也在看。而且,这部剧的受众,也并非是纯然的女性受众,无论是天书还是笔者,亦或笔者的几位男性同袍,都对本片击节而赞。对自然、纯粹和简洁有力的欣赏,是一种人类的天性。
说起《我的阿勒泰》,那就不得不提起本片的改编来源——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以及其李娟。李娟从散文集《九篇雪》开始写作,随即进入大众视野,不过李娟其人其文虽然走了一条低开而逐步高走的曲线,但散文在当代终归是一种相对小众的文艺取向。这部剧的出现不光向我们展现了散文叙事影视化的空间潜力,而且剥开散文形式的小众外衣,将那些最纯粹最直指人心的情感与风景通过影像叙事与观众娓娓道来,丝滑实现了从小众到最广泛受众的转换。
剧中的文秀和哈萨克小伙巴太带有典型的双重身份,既受过现代教育(虽然可能教育层级不高,没有很深厚的学养),但又深深根植于西北之北这块土地;既羡慕大城市充满了各种可能的生活,如剧中和书中都这样描述——“我在乌鲁木齐打工,也没能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但无论对乌鲁木齐如何向往,他们仍然是对家乡、对亲人满怀感情。
在笔者看来,编剧设置文秀与巴太的感情搭配时,或许经历与世界观上的耦合是他们远远跨越民族的根本性动力。当然,这种相似绝不能理解为爱上自己的古希腊少年纳西索斯的“自我投射”,而是大时代背景下的一种共鸣,甚至抱团取暖。
别的不说,至少“大城市有更多的可能但我们又无比怀念家乡”必然是打动很多观众与读者的重要原因。毕竟无论多讲个性、自由,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如笔者自我剖白,再怎么不想见人、喜欢独处,仍然有对社会行为的需求,因此对本书本剧的共鸣与喜爱,也是我们的“抱团取暖”呢。
另一个层面,则是淡雅又绚烂的场景了。笔者去年曾多次游历新疆地区,对阿勒泰则记忆尤深。秋高天蓝,树黄草绿,尤其间怀其中的哈萨克族牧民与游牧文化,极大满足了笔者以及其他游客们对异质文化的好奇感。
中华民族同为一家,但中华文化并不只是“两京一十三省”的文化,边疆文化、少数民族文化也同样是其中的重要组成。而限于生活空间的尺度,我们大部分人没有机会仔细了解我们在边疆的同胞兄弟的生活方式,因此读书、旅行总会增进我们的眼界,开阔我们的视野。
而不同于一些祥林嫂或文化猎奇者们“哀叹”“少数民族文化要灭绝了、要被(汉人)同化了”,本剧所展示的正是游牧民们生活中的传统与现代,他们所面对的现代化冲击,以及其中所带有的“社会秩序失范”的风险。
在当代中国,承受社会现代化带来的这种冲击、面对这种风险的,是包括全体人民在内的共同体,毕竟在前现代时期,游牧民有游牧民的规则秩序,农耕定居者则有自己的“伦理纲常”,但这些前现代的东西被现代化打个粉碎以后,因旧有的秩序、伦理灭失而无所适从的,是受到影响的所有人。
如本剧中的高晓亮,就是这样一个用现代化带来毁灭的人。在书中类似的风波则是《木耳》一篇所提及的,外来的采木耳的人,破坏了沙依横布拉克的环境、带来了瘟疫,留下了现代社会的消费结构,甚至还有丑恶,然而这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人们已经无法回到旧日时光。
甚至同在新疆,阿勒泰也不算遭受现代化冲击较为严重的。笔者在去年关于新疆的游记中曾提及到,新疆特别是南疆地区的宗教势力抬头、宗教和民族保守思想甚嚣尘上,乃至在过去一段时间演变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些与现代化冲击可以说是有密切联系的。
在严重的时候,全疆干部职工和群众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到维稳和社会治安上,设置了繁琐的程序和步骤来确保安全。那么凡事都是需要成本的,这些程序和设置必然也需要付出巨大的成本,无论是对生产生活的干扰,还是人们在意识形态领域受到的深远影响。但这一切无法回避,很多人应该还记得那些年内地群众提及新疆总会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不安全”,这可能是如今热衷于到处旅游又没经历过治安动荡时代的年轻一代无法想象的。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无论是阿勒泰还是李娟,都是幸运的。得益于兵团在三区的屯垦开发,与哈萨克牧民们的和谐共处,总体上北疆地区的民族关系一直都是和睦的,这从李娟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来。但为了保卫从乌市到全疆乃至内地的安全与太平,这十多年来,全疆的干部职工群众们确实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另外,本剧既没有言之凿凿地批判现代化,也没有一味拥护传统,更没有鼓吹现代的就是好的,而是如实呈现了这种矛盾,让有这种体会的人可谓是心有戚戚焉。毕竟,从更大的尺度上来说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们当下的中国也处在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之中。
其实这些年以东部地区为背景的文艺作品,往往变成流量的盛宴。美食美景典雅高贵上流的生活,集团/家族们辉煌的历史,昂贵的用具,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和优雅,动辄巨大的社会影响力,但是这些场景所包裹的却是空洞的故事和干瘪的内核,乃至抽象和架空背景下的“霸道总裁”“高贵女王”。这些剧目不能说是完全的文化垃圾,毕竟打发时间也算是个合理用处,但也仅止于此了。
而从文化意义上,能引发全社会更多深刻共鸣的却是在广袤国土的东中西部跨越空间,从建国到改革开放跨越时间的年代剧。上一部类似的剧可能是《山海情》,从最贫困的宁夏西海固到较为富裕的福建沿海地区,同时代不同空间中的强烈反差对比带来广泛的情感共鸣,也让人们更为深刻地理解了中国之大发展之不易。
和一众精品年代剧相比,只有八集的《我的阿勒泰》不是规模宏大、感情深沉复杂的作品,给观众们是如李娟的文字一样的随性、随喜和放松。但这种放松,效果却令人意外的好,它带来了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张力。
剧中的阿勒泰让我们如此向往,首先是阿勒泰够远够大,风景秀丽,是真正的 “诗和远方”。其次,当我们把自己投射到遥远而辽阔的空间上时,随着日常社会空间的剥离,随之摆脱日常秩序和社会空间结构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种种标签。
笔者前几天在山中徒步,一日穿行秦岭20公里后虽然身体很累,但精神似乎获得了解脱,(暂时性)地甩开了枷锁。看着蓝蓝高天,笔者瘸着一条腿却高唱着“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更何况是有草、有花、有雪山还有牛羊的北疆草原。
不过,这部剧也就产生了另一种效果。“一部离职宣传片”——许多看了《我的阿勒泰》之后的人如是说。应该说如果认真观看剧作全片,恐怕压根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无论是跟着牧民迁徙开小卖部的张凤侠,还是“去爱,去生活,去受伤”的文秀,还有从小就骑马也到大城市认真学习过科学养马的巴合提别克,或日复一日的放牧的苏力坦,老实说他们的生活都不轻松。
张凤侠的丈夫英年早逝,她一个人在广袤而粗犷的草原上跟随牧民迁徙的流动四处漂泊,文秀刚刚成年就离开家到大城市打工,并坚定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巴太和苏力坦父子面对现代化浪潮对传统游牧生活乃至文化的冲击,痛苦地思索、调整、适应着全新的时代,而且传统的游牧生活,并不只是草原、牛羊,还有风雪、寒冷、疾病随时笼罩。可以说他们都是生活的英雄,而且显然创也完全没有让大家辞职来阿勒泰的意思。
其实在都市生活里困扰我们的,并不是地铁、外卖和微信电话,而是对日复一日事务性工作的疲惫,是当代生活高速运转之下的目不暇接,是风险性社会的“风险自担”,是集体信念缺失后公共生活塌向原子化与精致利己。
我们所向往的远方,只是因为近处有太多的困扰。我们对阿勒泰的向往,本质上和我们听到“那么慢、那么美”这句话就被触动是一样的,是因为我们想要休息,想要慢下来看看眼前的风景。
近几年,全社会对新世纪以来高速发展产生的诸多负面问题在不断反思,我们社会从上到下也采取了许多措施来解决当初的遗留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当初的发展就错了,因为所有的问题都需要在发展中得到解决和完善,而新的发展又或多或少会带来新的问题,这就是矛盾的运动转化。
用一段文青一点的话来结尾,那就是当我们的祖先从非洲的树上下来的时候,当我们的祖先在周口店点起篝火的时候,当我们的祖先种下水稻的时候,这一切或许在冥冥中早已注定,成为历史的必然。我们热爱阿勒泰的风景,喜欢它的纯粹和干净,但那里,其实并不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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