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草
指导老师|谢秋雨
一条破破烂烂的主街,窄得进不来大客车,大卡车。周围一排又一排低矮的楼房,电网线像蜘蛛网一样。周边是脏乱的苍蝇小馆,胡辣汤、东北快餐、安徽板面、麻辣烫、云南米线应有尽有。这是朝阳五环外的皮村,像一个落后的北方小镇。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这里掩藏着民间文学殿堂——皮村文学小组。那是偶然间和湖南网友罗毅聊天,听闻我虽然做着新媒体文案,却有一个文学梦想,他便建议我去文学小组看看。
有段时间,我在乙方公司做文案,写出来的稿子总被挑剔。文案主管把我的文字数落得一文不值:矫情、空洞、不接地气。她直白地告诉我,文青那一套思路,走不通商业路径。对纯文学有执念的我,再次想起皮村文学小组,通过微信公众号“皮村工友”搜索到工作人员微信,决定周末一探究竟。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怀着好奇、忐忑的心理来皮村寻找文学小组。当时负责人小付休产假。万华山接待了我。他皮肤泛黄,头发有点炸毛,牛仔短裤,套着仿古的夹克,拖一双深棕色的皮拖鞋。我心里嘀咕着,这黄毛小子喜欢文学?
初来乍到,一台破旧的柜式空调,泛黄,脱皮的墙面,一股霉味飘散在空中。究竟是怎样一群人,能憋屈在这样的环境学习,又是哪些老师肯屈身来这里上课?10年间,皮村文学小组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学习者数不胜数。有只有小学文凭,靠翻阅字典,听小说写出佳作的徐克铎大哥,有能歌善舞,以“梦雨”为笔名,创作了20多万字文学作品、400余幅画作的家政女工文丽姐,有因为《我是范雨素》而走红网络的范雨素大姐等等。老师更是大咖云集,北大的张慧瑜老师,非虚构作家袁凌老师,单读主编吴琦老师,青年作家文珍老师等等。
皮村文学小组的教室是一间简易的平房,丝毫不妨碍课堂的精彩。课堂不拘一格,自带教师属性,比如,文珍老师会和大家聊小说创作,袁凌老师会谈非虚构创作。来上课的工友不固定,有时候会涌入新的面孔,带来新的行业知识与文学知识的交融。
老师抛出一个问题,想要写好长篇小说需要写好经历,需要写外围的东西,交代生活环境。大家畅所欲言,聊自己的创作、生活、熟悉的作家。鲁迅,余华,陈忠实,沈从文都是大家经常讨论的对象。
有时候文友会说,我们打工人的生活苦,那余华笔下的福贵不是比我们更惨,更苦。我们好歹能吃饱饭,穿暖衣,还有这么多好老师来给我们上课。对于这个问题,范雨素大姐总结得很精辟,“活着就要做点和吃饭无关的事,满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欲望。”
我常去听课的那段时间,皮村文学小组还没有搬家。教室有一个很厚实的大方桌,刚开始我不敢坐在桌旁,兴许是胆小,总觉得这是工友们的福利,我只是一个来蹭课的,随便找个地方对付就可以了。
我躲在角落,静静地观察着前来上课的工友。他们头发凌乱,手上脸上还蒙着一层灰,裤子上、衣服上也有涂料,油漆,铁锈等。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爱干净,而是因为下班以后急着赶来文学小组上课,来不及整理。
一旦开始上课,大家井然有序地坐在一起,或皱眉,或点头,或微笑。有时候老师和工友们笑作一团,那声音好像盖过皮村上空飞过的飞机。讨论环节,一般万华山发言最多,他一边托腮沉思,一边给老师出“难题”。大家就西方意识形态与文学关系争论得面红耳赤。那个被我误会不懂文学的华山,原来是《皮村工友》杂志主编,他曾经在出版行业做过编辑,是澎湃镜像的特约。
我略显笨拙,也不善于表达,在他们面前有一种拘束感。文学小组的徐克铎大爷,可能看出了我拘谨,很自然地向大家介绍我叫小草,跟大家一起来学习的。我才舒服自在一些。
在课堂上,我经常听到大家讨论徐大哥的作品《媒人段钢嘴》。很多老师和工友都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将近70岁老人写出来的作品。大家向他讨要写作技巧。他说,我哪有啥技巧,是老师们教得好。
老师们教得好是其一,徐大哥自己暗暗下功夫学习才是关键。他私下跟工友们交流说:“自己没事了,就听小说,在听的时候找语感,看人家怎么说,自己就学着怎么写。”
不光是文学小组的成员谦虚低调,来上课的老师们也很低调。比如吴琦老师来文学小组上课。当时,我在帮大家搬椅子,看到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人,跟小海并排走着,我猜可能是吴琦老师,但也可能是来皮村采风的大学生。
走进教室,老师已经坐下了,证实了我的猜测,刚才那个人就是吴琦老师。他打开PPT,不急不缓地给大家讲课。声音和在《螺丝在拧紧》里和嘉宾交流一样舒缓,自然。从声音和情绪中,能感受到吴琦老师对书店和文字的挚爱,对边缘人物的困境有一丝悲悯情怀。
那天的知识点很密集,老师讲到了单向空间的搬迁,书店的生存状况,文学策划选题创作。喜欢书店的我,对于他讲的关于单向空间的搬迁很感兴趣。跟着吴琦老师的讲解,我也回忆了这些年去的朝阳大悦城店,蓝色港湾店,东风店。正如吴琦老师所言,书店有一个流动的过程,他们不断退出商场,到文旅景点的周围。因为听了吴琦老师的讲课,到杭州,我专门打卡了单向空间良渚店。这算文学小组的触角向生活的延展。
我发现身边的朋友对于《单读》《十三邀》《螺丝在拧紧》总会抽出时间去关注。大家会很自然地聊起许知远和吴琦两位老师,甚至会喜欢吴琦老师分享的,双手涂抹了指甲油,拿着《单读》新书的照片。
袁凌老师也是一位低调的老师。用工友们的话说,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大作家,随意套一个T恤,和大家毫无距离感。袁凌老师的新书《我的皮村兄妹》在皮村做现场签售的画面,让人耳目一新,这也许是最接地气的新书签售会。
袁凌老师喜欢打量周围一切,不苟言笑的时候很严肃。这也许跟他曾经是记者的职业习惯有关。他和皮村文学小组的链接很深,是一位很有在场感的老师。为了写《我的皮村兄妹》,在皮村租住过。他经常和文丽姐,小海,范雨素大姐一起读诗,聊天,甚至跟撤展工人海军一起去干过活。
我除了在皮村见过袁凌老师,还在798参加《汉水的身世》的新书活动现场,见到过他。和他简单打了一声招呼,问了一下他写关于皮村书籍的近况。那一天,他和经常出入皮村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戴着一顶毛线帽子,静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当有人向他提问,他眼神聚焦,扫视一眼四周,再缓慢作答。
来给文学小组上课的老师中,我很喜欢和欣赏文珍老师。在没有听文珍老师讲课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他的作品,喜欢她细腻,温暖的笔触。她笔下的小人物很鲜活,真实,贴近当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有一次文珍老师给我们讲课,谈到了古代文人之间的围炉夜话,“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说他们有一次效仿古人,买了一些炒货,一边剥花生、嗑瓜子,一边畅聊文学。
那一天,文珍老师给大家带了很多炒货。自由发言环节,大家手里抓着一把锅巴,江米条,南瓜子等小零食,说话间隙,像小老鼠一样发出嘎嘣的声音。文珍老师给我们分享了她写《安翔路情事》去鸡蛋灌饼店捕捉人物形象的故事,以及为了写快递小哥,去快递点采风的经历。
文珍老师扎着丸子头,俏皮可爱。她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修饰点缀,整张脸在暗沉的灯光下,有一种灵动美。她聊到了和父母一起在深圳住过厂矿的经历,也聊她喜欢的绿植。这与我在码字人书店参加她的《找钥匙》新书发布会完全不同的风格。签书会现场文珍老师穿了一个风衣,大波浪的头发,美丽,文艺,精致。她一抬头,明艳的口红格外显眼。
皮村带给我的快乐不仅仅是文学,还有和小付的大女儿宝勒尔玩。我喜欢牵着她的小手在小院逛几圈,或者抱着她转几圈。其实,从小付怀着宝勒尔,到现在快上小学了,我只见过小朋友两三次。可每次见到她都会很开心。
中间有三五年,我搬到了房山,不再去现场上课。疫情放开后的第一个世界读书日活动,我去了皮村,见到了宝勒尔,给她分享了我最喜欢的零食“猫哆哩酸角糕”。这也是我特意为她带的,我囤积过的,为数不多的零食。从包里扒拉一个出来,塞嘴里吧唧几下,QQ弹弹,酸酸甜甜,找回了小时候,和朋友一起分享零食的快乐。
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学小组是一个支点,是我新媒体写作累了,想要放弃文学梦想的歇脚亭。看到他们在坚持写作,我似乎又有了创作的勇气。文学小组的成员,曾一度支撑着我继续北漂。2020年底,我快撑不住了,内心涌动出一个声音,算了吧,放弃吧,回家吧。当想要结束北漂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另一个声音突然跳出来:你看看文丽姐他们都还在坚持,你这就打算放弃?可文丽姐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我找不到写作的意义,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去表达。
那段时间,我写得越多,越害怕出错,连一个基本的词汇,都需要借助百度去搜索,看看自己是否使用不当。我总感觉自己把知识点记错乱了,以前记住的常识全部忘干净了。这种感觉好像曾经修葺的建筑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连一片完整的瓦砾都无法捡拾起来。
端坐在电脑前,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我会想到徐克铎大哥,戴着老花眼镜翻阅新华字典的样子。我会想到范雨素大姐知识储备量惊人,和人聊天总能引经据典的背后,把自己关在屋里疯狂吸收知识的样子。想到文丽姐在雇主家里,见缝插针在手机上写下一段又一段文字的辛苦。看到他们在褶皱中写作,没有条件创作条件也要写作。我和他们比较起来,努力太少了。何况范大姐和文丽姐都是天赋型选手。
在皮村文学小组,文学不只是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大家来皮村文学小组,不一定需要提高专业的文学素养,更多的是去感受,平凡如你我,是怎样靠近文学的殿堂,用文学来稀释生活的苦楚。
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很擅长写自己熟悉的生活领域,他们的作品更多聚焦家政女工,装修工人,厂矿工人等。在老师和文友们的共同努力下。范雨素大姐的《久别重逢》出版了。工友们的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出版了。文学小组的双月刊杂志《新工人文学》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喜爱。
(原志愿者编辑:周雅婕)
皮村文学小组
2014年成立,致力于促进工友与文化志愿者的文学交流。通过定期的讲座、《劳动者诗与歌》晚会和“劳动者文学奖”征文活动、《新工人文学》电子双月刊等,我们鼓励工友进行文学创作,丰富劳动者的精神世界。
支持我们,共同推动文学的力量,让每个声音都能被听见。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