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官》·遇官·盼官
读臧克家的《官》，深感他把几千年中国的官描绘得生动形象，入木三分。简摘如下：大，小，老，少，肥，瘦，南，北，东，西的，许许多多的官，完全一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在“磕”出来的。他们的“腰”是两用的，在上司面前，鞠躬有礼；在下属面前，挺直威严。他们的脸像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定。有时，温馨晴朗，笑云飘忽；有时，阴霾深黑，若狂风暴雨将至。这全依据对什么人，在何种场合而变化。他们的“腿”很长很长。跑官要官，一趟一趟；结交同僚，往返如风，从不疲乏。但卑微之人来求见，健步如飞的“腿”，却迟疑缓慢，步履艰难。他们的“口”对下是，训诫，叱咤，谩骂；对上则恭维，吹捧，欺骗。
官还有官样，迈“四方步”，说“官腔话”。还有所谓的“官箴”。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在所谓‘人民的世纪’，在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时”。“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抓丁，被抽打，被砍头，则年年，月月，日日有。”
我成长在解放后的毛泽东时代，听长辈说过臧克家文中写的官样，但没见过这样的官，遇到的是某些方面认同他描绘相像。也没在报刊上读过有这样的官。读小学时，见到的县长，身穿布衣，脚踏草鞋，个子瘦长，快步行走，常与贫苦百姓交谈的，对我这个孩子也蛮和气亲切的人。
上初中后，与县长和局长等干部（那时不兴叫官）的子女同班，常到他们家去玩。看到他们的住房与普通人家没多大差别。有的还没我家好呢。初 一升 初二时，县长的儿子，商业局长的女儿都因为考试不及格，留级了。
1963年，在乡下打工，一个县税务局局长下乡，大概是要与友人吃饭，还要我帮他买“自由市场”的米呢。1970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农村后，与县，公社的领导在一起，不同意见可以争论，不会受到打击报复。看到了在招工，保送上大学等方面，有的领导干部，把自己的子女，亲戚“走后门”。
那时有流行语描绘基层干部；春天的忙人，夏天的红人，秋天的穷人，冬天的罪人。这意思是，春天干部忙生产，夏天要忙指挥“双枪”，秋收分红，干部享受在后，冬天整风，干部要作检讨。还有什么“共产党的干部，升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到公社中学任教，革委会主任（即校长）让我住他的隔壁，大小与他的同样的一个单间。双间的套房，都分给有家属的教职工，或者家属常来的教职工。
校长是全校上课节数最多的。他批评人直来直去，什么“你沾轻怕重”，“有个人主义思想”等等。教师也说他“有点乱扣帽子”，“要集中不大讲民主”等。但还是认为；他是一个嘴厉害心眼好的领导，吵完后不久，就一起吃饭。我记得文革时第一次提工资，他还让了与他条件相当的教师先提。尽管我对他又没少看法，但总是听他的，也乐意在他领导下工作。
打倒“四人帮”后，知识分子受到了重用，我也调到县城，大概由于我不争名，不争利，太老实，结果，该分给我的房子，却突然给了书记的亲戚，该评给我的先进，职称，却给了不如我的人，我气不过，就与领导理论。领导理直气壮地说；“有本事有就走，别人不接收你，我们就放你下去。”结果，接收我的，领导找借口，不放我走，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后来在像有我这样相同经历，热心的同学同事帮助下，我只好去找当官的亲戚，找地委书记，终于进到了全国有百年历史的名校中学。
进城后，我的思想人跟不上形势，结果，我这个教过班级英语单科，在高考曾考过全校第一的高级教师，被校长弄到阅览室工作。我被有些人认为是“窝囊废”。我爱人听了，也怨我：“你不会做人。我瞧不起你。”了解我的同学，见我有空，不必为教学操心，就让我帮他翻译了本学生读物。我也从中发现了我还是有点文学才干。
在我几十年的经历后，读了臧克家的《官》，感受颇深，臧克家对中国几千的官的刻画，活灵活现。随着私有制在中国的恢复，这种“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在‘磕’出来的”的官，也越来越多。我在毛泽东时代遇到的“升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的干部几乎见不到，也听不到了。我真希望再出一个如《早年毛泽东》一书中说的“毛泽东只干事，不发财”这样的大官，像毛泽东那样敢于官国进行斗争的领袖。（ 2011年4月13日 ）
附：臧克家六十四年前给官员的画像--《官》
我欣幸有机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丰采”。但是，当你看得深一点，换言之，就是不仅仅以貌取人的时候，你就会恍然悟到一个真理：他们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他们有同样的“腰”，他们的腰是两用的，在上司面前则鞠躬如也，到了自己居于上司地位时，则挺得笔直，显得有威可畏，尊严而伟大。他们有同样的“脸”，他们的“脸”像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居，有时，温馨晴朗，笑云飘忽；有时阴霾深黑，若狂风暴雨之将至，这全得看对着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们有同样的“腿”，他们的“腿”非常之长，奔走上官，一趟又一趟；结交同僚，往返如风，从来不知道疲乏。但当卑微的人们来求见，或穷困的亲友来有所告贷时，则往往迟疑又迟疑，迟疑又迟疑，最后才拖着两条像刚刚长途跋涉过来的“腿”，慢悠悠的走出来。“口将言而嗫嚅(nieru)，足将进而赼趄”，这是一副样相；对象不同了，则又换上另一幅英雄面具；叱诧，怒骂，为了助一助声势，无妨大拍几下桌子，然后方方正正地落座在沙发上，带一点余愠(yun)，鉴赏部署们那份觳觫(husu)的可怜相。
干什么就得有干什么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个官样子。在前清，做了官，就得迈“四方步”，开“厅房腔”，这一套不练习好，官味就不够，官做得再好，总不能不算是缺陷的美。于今时代虽然不同了，但这一套也还没有落伍，“厅房腔”进化成了新式“官腔”，因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样的说“人”话，打“人腔”，就失其所以为“官”了。“四方步”，因为没有粉底靴，迈起来不大方便，但官总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节，恰合身份。此外类如：会客要按时间，志在寸阴必惜；开会必迟到早退，表示公务繁忙；非要公来会的友人，以不在为名，请他多跑几趟，证明无暇及私。在办公室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一劲在如山的公文上唰唰的划着“行”字，表现为国劬（qu)劳的伟大牺牲精神，等等。
中国的官，向来有所谓“官箴”（zhen）的，如果把这“官箴”一条条详细排列起来，足以成一本书，至少可以作成一张挂表，悬诸案头。我们现在就举其荦荦(luo)大者来赏识一下吧。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孟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话，于今是“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了，何况，又到了所谓“人民的世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话虽如此说，说起来也很堂皇动听，而事实却有点“不然”，而至于“大谬不然”，而甚至于“大谬不然”得叫人“糊涂”，而甚甚至于叫人糊涂的不可“开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头的时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时时有。
难道：只有在完粮纳税的场合上，在供驱使，供利用的场合上，在被假借名义的场合上，人民才是“主人”吗？
到底是“官”为贵呢？还是“民”为贵？我糊涂了三十五年，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在糊涂中。
第二条应该轮到“清廉”了。“文不爱钱，武不惜死。”这是主人对文武“公仆”，“公仆”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打“国仗”打了八年多，不惜死的武官 ——将军，不能说没有，然而弃城失地的多。而真真死了的，倒是小兵们，小兵就是“主人”穿上了军装。文官，清廉的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因赈灾救济而暴富的，则所在多有，因贪污在报纸上广播“臭名”的则多如牛毛——大而至于署长，小而至于押运员，仓库管理员。“清廉”是名，“贪污”是实，名实之不相符，已经是自古而然了。官是直接或间接（包括请客费，活动费，送礼费）用钱弄到手的，这样念头，官，也不过“五日京兆”，不赶快狠狠地捞一下子，就要折血本了。捞的技巧高的，还可以得奖，升官，就是不幸被发觉了，顶顶厉害的大贪污案，一审再审，一判再判，起死回生，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无期徒刑”。“无期徒刑”也可以翻译做“长期修养”，过一些时候，一年二年，也许三五载，便会落得身广体胖，精神焕发，重新走进自由世界里来，大活动而特活动起来。
第三条：为国家选人才，这些“人才”全是从亲戚朋友圈子里提拔出来的。你要是问：这个圈子以外就没有“人才”吗？他可以回答你“那我全不认识呀！”如此，“奴才”变成了“人才”，而真正“人才”便永远被埋没在无缘的角落里了。
第四条：奉公守法，第五条：勤俭服务，第六条：负责任，第七条······唔，还是不再一条一条的排下去吧。总之，所讲的恰恰不是所做的，所做的恰恰不是所讲的，岂止不是，而且，还不折不扣来一个正正相反呢。
呜呼，这就是所谓“官”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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