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书写民国时代的人和事,成为出版界的一时热选,书店中此类书籍铺天盖地,让人目不暇接。相同的人物、相同的逸闻、相同的事件乃至相同的观念和解读,你方言罢我登场,热闹非凡。抄来抄去,说来道去,无非是要说明民国不是教科书上描绘的“万恶旧社会”,而是一个知识分子敢说几句真话、统治者有一丁点雅量、学术、思想、言论有一点自由空间的时代,细究起来,还是不脱“影射史学”的窠臼,如同孔夫子想象出一个远古圣贤的太平盛世,是要反衬当今世道的窳坏。但是,正象“万恶的旧社会”是一种出于政治需要的简单化标签,这个“自由而有趣的民国”又有几分是历史的真实,几分是后人移情的想象呢?
有一个问题不好解释:如此自由而有趣的民国何以会垮台?我曾怀抱这个问题,试图绕开在民国过着好日子的人们的记忆,去探究一下民国底层草根的感受,结果发现他们的记忆是被历史所忽略的,他们的感受是很少被文字记载的。我小时候的老保姆告诉我,她年青时的印象,就是不停地逃难,军队打仗要逃难,土匪来了要逃难,日本人来了要逃难。在民国生活了十六年的父亲告诉我,当时的感受就是黑暗,看不到自已的前途,而且生计困难,物价飞涨,有钱就赶紧去买米。普遍的情绪是,让这一切赶快结束,谁来都好,谁来都不会更坏。
这里就有了两种不同的记忆,如今的知识分子更多地记住了自由,当时的民众记住的是苦难。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苦难已漫漶不清,自由还在发光。作为一个自觉的自由主义者,我当然对历史上星星点点、本不甚多的自由倍感珍惜,但以史为鉴的严肃态度,又不能不使我审视这种自由据以产生的历史条件,尤其要追问何以知识分子的自由感与民众的苦难感相随并存。
我们不妨回望历史。民国时代由袁世凯时期、北洋军阀时期和蒋介石时期所构成。这三个时期的共同特征,就是中央权威不足,各地政治军事集团拥兵自雄,相互之间兵戈不息。这种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态势,就使得知识分子的才智获得极大重视,争取人才、争取舆论支持,成为各个政治军事集团壮大自身的必然选择。与“大一统”下知识分子只能“习得文武艺,贷与帝王家”不同,分治状态下的知识分子,有了更大的言论空间和选择自由,更受尊重。历史上春秋战国时代、三国时代等分治型社会状态下,知识分子都有特别活跃的表现。
与传统知识分子只能各择其主,充当策士的历史定位不同,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洗礼,民国知识分子基于对民主、自由、人权、宪政等西方思想观念的理解,从而具有更多的独立意识,形成了不同的“公共知识分子”群落,存活于各个分治板块的裂缝空隙间,显得卓尔不群。但在胜败定于武力的大格局下,他们注定不是决定性的政治力量,而只是被拉拢的、被利用的力量,最终要择边站队。一旦胜负既定,天下一统,他们的独立性也荡然无存。四九年后,留在大陆的民主党派下场之惨固不用说,去了台岛的青年党、民社党,也基本失去了政治话语权。
细考历史,不难发现,新文化运动能在北洋时期兴起,与北洋军阀没有意识形态关系甚大,而且练兵出身的北洋军人,骨子里还有尊重读书人的传统积习。摧残言论、枪杀记者林白水、邵飘萍的,是张作霖、张宗昌之类土匪出身的军阀。国民党是有意识形态的政党,搞“党化教育”很用力,但统治力只及于江浙及周边区域,北平的言论、学运活跃,与地方势力的姑息乃至纵容有关,要害之处是削弱中央威信有利地方割据,如果过度镇压民间,反给中央插手地方的口实。上海作为言论自由的重镇,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反观南京的沉闷,就容易理解了。抗战时期,则是重庆沉闷而昆明活跃,盖因昆明在龙云、卢汉的治下。
可见,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能享有几分自由,是因为中国的分裂状态,有多种政治军事集团存在,彼此竞争。但由于这种竞争是以军事武力为主要方式,兵祸连连就在所难免。兵燹之灾,直接由底层民众所承受,他们自然体味不了自由却记住了苦难。这也是大一统观念深入人心及共产主义革命席卷中国的深层原因。现在还有一种事后诸葛亮的说法——如果当初不怎样怎样,现在会更好云云。其实,人是预见不了以后的“更坏”的,而只能看见眼前的“坏”,而且以为是“最坏”。
撇开苦难不谈,还是会有人认定“夹缝中的自由”也好过没有自由,这也是许多借古喻今、借史讽今的文字大为流行的原因。 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现在拿历史说事的人,有一种不好的习气,就是喜欢“比烂”——这个苹果烂了一块,但那个苹果烂透了,所以这个苹果是好苹果。其实,这个世界是有好苹果存在的,我们是可以“比好不比烂”的。只有在“比好”中,我们才能建立起好的价值观,而不是用“次坏”的东西去充好货。有人总喜欢在“伪君子”与“真小人”中让人二择一,却不肯去议一议“真君子”的风范,反伪道德就不讲道德,反伪崇高就否认崇高,社会风习日下,此亦一原因。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没有丝毫自由的元素,是不符合事实的,可以找出许多事例,如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历朝历代的言官进谏、民间书院的讲学风气、民国时期的民间办报等。但这种自由,是有很大缺陷的,我称之为“基于雅量和容许的自由”。
所谓“基于雅量和容许的自由”,是指这种自由建基于统治者的个人修养之上,统治者贤明宽仁,就有一点言论自由,可以提提建议甚至意见;统治者刚愎苛酷,就要么因言获罪,要么噤若寒蝉。这种自由操之于统治者之手,被统治者脖颈上套绳套,自由之大小,全在统治者放绳索的长短。毛泽东曾有一句让不少人津津乐道的名言:“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一个“让”字,才是本质:让与不让,收发在我。让与不让,全在自己对“天塌与否”的感觉。
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我称之为“基于权利和法治的自由”。自由是天赋权利,这种权利受法律制度的保障,非法侵犯或剥夺他人的自由权利,是违法、犯罪行为。这种意义上的自由,是不考虑执政者的肚量问题的,相反,执政者的个人修养,还必须接受公众的审视,威福自恣者必须下台,赖着不走就革命。“革命权”也是天赋自由权利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我正是在此自由非彼自由的区分中认识民国时代的自由的。民国的知识分子向往与呼吁的是作为权利的自由,但在非法治社会的现实中,他们得到的只是作为容许的自由——这种容许常常变为不容许。这是民国知识阶层较为普遍地欢迎革命的原因——他们不满足,他们的梦想是一个民主法治的中国。身处民国更为底层的社会大众,连这种容许的自由也无法亲炙,只能在苦难中行使自己的自由权利——革命权。革命的结果固然令人唏嘘,但这是另一个问题,不能用来否认革命的合理性,否则就无法解释民国崩溃的历史事实。
如果我们试图从这段历史中得到一些启益及教训,我个人以为:作为与生俱来权利的自由,需要多种政治力量并存竞争的社会环境;这种竞争应是民主法治规则下的政治行为,而不能是武力的分裂争斗;自由的美好,必须由民众来体认,而不是少数人的奢侈品;一个少数人享受恩赐式的自由、多数人深感苦难不公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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