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录:复杂的日本人
摘录的最新背景:5月15日由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授意设立的私人政策咨询小组“关于重新建立安全保障法律基础的恳谈会”,在首相官邸召开会议,向安倍提交一份报告书,建议政府修改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当天晚些时候,安倍召开新闻发布会,表达寻求解禁行使集体自卫权的意思。
关于日本,关于日本人,张承志先生写有一部书《敬重与惜别——致日本》,还有一些散文,比如《日本留言》。
《日本留言》(1994年《花城》第四期):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学习过,但是后来都选择与它对立的原则;数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它,但是最终都厌恶地离开了它。它像一个优美的女人又像一个吸血的女鬼;许多人在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百年以来,两度侵略战争过后,尽管那么多的亲日派还活着,尽管一代代地在青年中被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媚日派,作为中国的基本舆论和心态的一个外现,是人们对日本的普遍的反感。今天,简单地说,我欣赏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反感,哪怕是嘴上的不服气。这不科学,也不认真,但是多少有着一点正义。
日本政府审定中学教科书时,把对中国等国的侵略一词,改为一个汉字写作“进出”的词。这个词很暧昧,只能译为“进入、扩展、挺进”之类的意思。当然,修正不仅如此一处而已,从用语到史实,日本政府的文部省竭尽了掩盖、否认、粉饰战争罪行的全部吃奶之力——然后一届届地教他们有点傻的学生。东京教育大学家永三郎教授出于正义,勇敢地向日本政府文部省提出起诉,这就是长期以来,久久震撼着日本的教科书诉讼案。这桩案子耗日持久,官司打了约30年。真正惊人的,我觉得还不是家永三郎的勇气学识;而是日本政府的寸土不让的顽强态度。侵略已是天下皆知,已是常识,但日本政府却坚决要把它从课本上改掉。事实上就是被改掉了,今天日本中学生在学校学着的历史是:他们的前辈曾经“发展”到中国和半个亚洲。此事在八十年代初曾酿成以韩国为首,席卷了香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的声讨日本的风暴。
《敬重与惜别——致日本》(2009年1月,中国友谊出版社):
福泽谕吉的文明论言说,……更娓娓阐述了满腹的歧视。那样露骨的他者歧视,在今天假惺惺的文明气氛中读来,人会不敢相信白纸黑字。但是无疑:这位日本式帝国思想的集大成者所讴歌的,就是吞噬弱小的殖民主义。
日本学到的阳明儒学,是简化和偏激的知行合一。
从西日本的福冈或长崎港出航,舰船对着两个方向:北有朝鲜辽东,南有琉球台湾——地缘政治是一种帝国主义喜欢的理论,日本算计于这种地理,并给自己选择了国策与战略。
比起中国“唇亡齿寒”的古代政治地理思路,英吉利-日本式的脑子完全不同。岛国帝国主义不会宽容——那些位于它出海口的民族与国家。尤其主动探身过来的朝鲜。那个半岛,简直是天之犒赏,是一餐美食,是搭上凤凰丸的船舷板,是铺向大和国的石台阶!
横须贺的码头上,鸟海和簇拥它的日本宙斯盾军舰编队,与数百米开外的美国第七舰队组成一个序列。宛如一个寓言或象征:日本政府又选择了当美国的“伴随舰”。
大江健三郎(在《广岛笔记》中)尽管也执著于批判,但诸如颓废、屈辱、威严、自杀等概念的阐释,更像是暧昧的作态。……它以一副深刻的面孔,回避了揭露的义务。它对1964年中国的第一次核试验忧心忡忡,而不去呼吁阻止迫在眉睫的美国核犯罪。它推敲斟酌,最后也没说出一句世界共识的大白话: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使用核武器的最凶恶的嫌犯,就是蛮横的美国。……弯饶的叙述,堆砌的哲理,掩藏着一丝是非的妥协。
日本的右派总想说:郑成功并非大中华的正统国军,他占领台湾不过是割地自保,而且他还是个日中混血儿。欧美的绅士们更是苦口婆心,宣讲殖民,耐心地描绘西方的神话。他们怀着乡愁,锲而不舍,说白人带来了文明,台湾是由荷兰人“发现”的、荷兰给台湾带来“荷兰豆”、教土著用牛耕田。
其实就在荷兰人盘踞不久,以菲律宾吕宋岛为据点的西班牙人,也尝试染指台湾。……郑成功的舰队,对它们实施了一场铁帚扫海。
荷兰人、西班牙人,以及他们的血迹斑斑的东印度公司,都被郑成功的舰队一扫帚扫进了汪洋大海。尽管今天他们乘着资本主义的话语优势、在中国奴才的帮腔下隔海聒噪,但是已然无用;他们的台湾梦,已经真的葬身鱼腹,已经永远退出了历史。
如果没有郑成功的扫荡,东海的形势不堪设想。不能想象台湾是一个欧美帝国主义的移民岛,如一个东海的以色列,近在咫尺,永久地威胁着朝鲜、日本、中国。
但也必须说,是日本首先挑起了、五十年如一日地扩大了这场错误的战争,这场日本帝国化道路的尽头,招致了原爆的悲剧。所以,错误不再重复,更是不能重复日本的帝国主义。
原子弹悲剧的责任,不仅在美国,也在日本。这一罪恶的凶器,揭露和质疑了所谓正反两面。美国的态度,就像杜鲁门的榧子。日本的态度,暧昧恰如靖国神社。
(对于1945年3月东京轰炸)日本人在网上述怀:“笔舌都难以表述,我们心底深处刻着的苦痛和绝望……犯下历史上最大级的战争罪行的,是美国……”挣扎的灵魂,跃然纸上。
但那位网上——他若想获得别人的信赖就必须记住:朝鲜、中国、东亚被日本帝国强加的恐怖、屈服和绝望,同样笔舌难述,甚至罄竹难书。他还必须知道——当年大日本帝国的手,并非在“核”字上那么干净。在帝国的某一个死角,核气味曾相当刺鼻。虽然国家对此三缄其口,真相如石沉大海。
由于第九条的存在,这部宪法在六十多年里,以严厉的违宪否决,限制着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它勒着日本拼命向右扭的马头,给反省战争罪行的、希望成为亚洲一员的、反对敌视中国反对给美国当帮凶的、珍惜和平的日本民众以强大的支撑。
但是,一百五十年以来,一个国家的强烈的运动趋势,不会因为两颗原子弹一场失败而烟消云散——所以日本在战后作为一个国家的步伐,依然是新车旧道,结盟列强、排斥中国,循着脱亚制亚的古老热望。
这执著了一百五十年的心情,一定要突破宪法第九条——这条紧紧束缚着政客,以及旧军国信徒的捆妖绳。日本的走马灯政坛,已走过几代的政客。他们锲而不舍,以靖国神社试探,以国际贡献造势,一步步走向废弃第九条还原国权、拒绝一国允诺和平的目标。左翼思想的全球退潮、读中国崛起的警惕和不信、一百多年的狭隘民族主义,都助长着日本政客的运作。
不曾有过一个国家如日本。它有一部美国占领军替它制定的宪法,但正是美国,今天竭力怂恿它违宪、修宪,毁弃这部宪法。
而日本民众的一切奋争,不论是群众的运动或是孤胆的奇异变质,都是对宪法九条的防卫。日本宪法因染上的淋漓鲜血,完成了它的奇异质变,如矿石在烈火中炼成了金。它早已蜕尽了底色,荡涤了美国占领军的涂抹,变成了一种世界的追求。哪怕有一天九条离开宪法,日本已不可能后退到昔日。
本多胜一那驱使庞大知识、排除一切暧昧、直逼问题要害的气概和文笔,拥有一种扫荡的气势。默默读着,我见识了日本的骨气。
何止越南,包括对南京大屠杀,他的鲜明,他的雄辩,那些激烈的句子,那些严肃的考据,在庞大的文章之海之中塑造了。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主动救援苦难的人,从不转向的人。
我读得较细的,除了最早的政论集《被杀戮一侧的论理》之外,只有他的《南京大屠杀》。这是最使他招致恶毒咒骂的一本著作。但对中国读者来说,遭受的咒骂愈恶毒,愈说明他勇敢地冲决了禁锢日本人思想的民族主义,站到了当年被屠戮、今日被歧视的中国人一侧。
在日本的知识分子中,尤其是他,摆脱了暧昧的日本病。他攻击体制豢养下群儒的言动,是由于对日本思想平庸的愤慨——正如他自己所表白,是由于对日本的热爱。
他说:日本历史上没有革命,所以很难期待。日本人的基因,百分之九十是顺从的,不会干革命。这也是让人绝望的原因。日本人的基因,很像羊。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所著的《菊与刀》,是在下列条件下写成的:目的是为军方提出日本可能投降与否的战略估计,著者从来没去过日本、只靠对全体被美国拘禁的美籍日本人进行调查获得资料。
她对幕府时代四十七士的叙述,反复使用了一个日本文化概念‘义理’,并以之替代所有‘忠、义、信、仁、行’等浸透日本精神的中国古典思想。她的这一概念,再从英文回译成中文时,几乎又都译成了‘情义’——这样出现了多种简单化。
东京的泉岳寺供养着以军人为主的、据说有二百四十万柱的遗骨亡灵,长野善光寺则祭祀着明治以来日本国家的牺牲者。在中国,虽然语焉不详但凡人尽知靖国神社:而善光寺,或许即便是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若尝试通俗地说明,大概是这样的:亡者在靖国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两处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国家体制内的、日本的亡灵。但这种神佛魂祀,侮辱着苦主的心灵,蔑视着他者的苦难。它们虽然固执于宗教的形式,却与宗教的初衷存在相悖之处。简言之,两者都与“帝国”一语纠缠,缺少宗教的超越国家,甚至反体制的原色。反正,善光寺和靖国神社好似帝国主义的宣传部和民政局,为饱受屠戮侵害的中韩等国所不喜。四十七士不入靖国神社或善光寺的名簿,而选择了泉岳寺安魂。偏踞东京一角的这座寺庙,仿佛埋着一股造反精神,使人们不禁喜爱。
日本的“士”,先是荣誉的名分,二是效忠的武者。他们可以壮烈舍命,但他们并不犯上。明治以来,它渐渐被戴上了“武士道”的帽子,与帝国、右翼、侵略等语结缘。武士道,渐渐与中国古典的士道,分道扬镳。
畅销欧美的、博士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写于1899年的《武士道》一书,表面上以日本武士道比较英国的“绅士道”,用心深处,却是为了谋求西方价值体系对自己的接纳,为了脱亚入欧的政治大计。换言之,那位启蒙思想家是在浅说士道,阿谀洋流。
1956年,24岁的大学生石原慎太郎,以他的小说《太阳的季节》获得日本最高的文学奖芥川奖。很快,小说拍成的电影也流行一时。用评论家四方田的概括是:这是一部描写“厮混在日本相模湾一带的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们日常生活”的作品。
它再也不是执著于亚细亚主义的旧式日本人。当然它更不是追求自由与快乐的新生一代。它是一个法西斯的遗腹子,发泄着尚未洗净侵略和骄横的污痕,却又为滚滚财富蛊惑的内心欲望。它用夸张的野性描写,貌似冲决传统和道德,为朦胧中新的蠢动作准备。
芥川奖评委之中,发生了罕见的分歧。赞赏它的如川端康成,说我喜欢推赏如石原那样特别的年轻才能。井上靖则云,这是候选作品中出色的一部,那熟练和新鲜使我不能移目。但是否定它的评委更加言辞激烈。宇野浩二指出:此小说即使假定是新奇之作,也是低下的通俗小说,刻意写入新奇的、猎奇的、淫靡的东西。而作家佐藤春夫的尖锐发言,则在文学史上成为事件。
佐藤春夫的评语,如一个宣言:“我并非一味排斥反伦理的《太阳的季节》。只因为此风俗小说即使作为文艺,也是最低级的东西。佯装敏锐的时代感觉,其实未出媒体人及演出商的框子,而绝非文学者之作。又从作品可见对美欠缺节度,尤不知害羞喋喋强词之态度更属卑劣。如此无端可取的《太阳的季节》被多数表决选中,于我而言心感可耻,因而我作为评选者,对其当选不负连带责任。”
两位作家虽就作品而发言,但都表达了对石原慎太郎的人格的蔑视。意犹未尽,佐藤春夫更在报纸上发表他的心情:“不单只识得生命力的蠢动,正因懂得了人尚还有与其他动物稍微不同的羞耻之情和伦理观念,所以才开始能够拥护人性。对那种认定只消破坏良风美俗即是新文学的、简单至极的捣蛋鬼恶作剧文字给予承认送去喝彩——让诸位扫兴,我于文选上了年纪,且良识有之过多……要灭亡的就任其灭亡罢。”
近50年后,日本重新思考那次文学评奖了。1999年4月,石原慎太郎以1662票当选为东京都知事(市长),这一结果背后,当然有作家名气的因素。他的恶劣政绩,引起评论界检讨他的言行,若《世界》杂志的专栏《检证石原慎太郎问题》就因此而生。
专栏的最后一期终于追溯文学,因为人们发现:当年错送了大奖,喂养了危险的野心。不意得逞的文人,从此便出言无忌。在核武器、和平宪法、民族歧视等一切政治领域,取代了幼儿期的性冥想——如今的石原放肆于右派言论,尤其对中国朝鲜,极尽挑衅敌视。
为时晚矣——与追究他的文学根子的文章发表的同时,2003年4月他再次当选,其后又于去年(2007年4月),凶险的政客石原慎太郎第三次当选为东京都知事!我无心更多议论石原。那是一个“连提及都觉得厌恶”的名字(本多胜一语)。
我视佐藤春夫对石原慎太郎的怒斥,为他对自己在旧时代败笔的反省。因为挺身时代的大义,永远高于文人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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