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内,有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叫张来娃儿。张来娃儿是个流浪汉,从说话口音上判断,他应该是本地人。可是,他的家到底在哪里,一直以来鲜为人知。
听村里人讲,张来娃儿原来在丹江口市一家很不错的企业里工作,是正式工人,月月拿几十块钱工资,是那候时人们很羡慕的国家工作人员。有关他沦落为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一事,听很多人说过。大家的说法基本一致,因为他那个长相漂亮的妻子。
据说,张来娃儿年轻时,人长得帅,中上等身高,一头乌黑略带卷曲的头发,瘦长白皙面孔,两只眼睛明净有神。再加上天生活泼,很会来事,人脉关系自是活脱通达,因此,赢得了不少年轻姑娘的青睐。有正式工作,有不错长相,人缘又好,可想而知,来娃儿在婚姻问题上自然而然会左右逢源,水到渠成的。那时的他,像只徜徉在万花丛中的快乐蜜蜂,姹紫嫣红的鲜花,竞相为他献出芬芳,任由他品赏采摘。后来,张来娃儿人虽在湖北丹江口市工作,却在家人亲友撮合下,轻而易举娶走了家乡河南临近丹江口市一个县剧团里的当家花旦。
张来娃儿如何进入那家国企工作,人们多不知道。但是,人们却知道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在与他结婚不久便红杏出墙了。不仅如此,他那个做了对不起丈夫事情的妻子,不但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反而变本加厉,时隔不久又在来娃儿受伤的心口上再戳一刀,断然提出要和来娃儿离婚。然而,让来娃儿不能接受的事决不仅仅如此。出轨后的妻子与他离婚后另嫁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是来娃儿亲亲的姑舅家表哥。来娃儿与表哥打小就关系要好,他与妻子的婚姻还是表哥一手牵连成的。来娃儿心里,自己与表哥的关系,远胜过亲兄弟关系。用来娃儿跟要好朋友说的话就是:老婆与表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然而,恰恰是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猝不及防间,狠狠给他猛戳一刀,一下子将他从幸福快乐的巅峰,推向了极度绝望的深渊。
一般而言,个性张扬快乐之人,最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那段锥心刺骨的日子里,来娃儿一下子与从前判若两人。整天衣冠不整,头发紊乱,表情木讷,神志迷糊,再也没有了与同事之间的欢声笑语。来娃儿原本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深受领导与同事们信赖。他吃苦耐劳,工作业绩突出,年年无一例外地被大家评为厂里先进工。自从老婆移情别恋之后,来娃儿再没了往日的工作热情,整天抑郁寡欢,有气无力,不仅不能正常工作,甚至上班时接连出现错误,给厂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厂领导见状,多次耐心开导他,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来娃儿受伤太重,那颗渐渐死去了的心再难复苏如初。没多久,来娃儿开始有点疯癫了,喜怒无常,到处乱喊乱叫。厂里一度送他去医院治疗,但效果均不明显。再后来,来娃儿开始四处流浪,时间久了,便与厂里断绝了关系,成了职业流浪汉。
疯癫以后,来娃儿再没去过原来的工作单位,一直在家乡附近到处转悠。不过,来娃儿的疯癫既不属于沉默型,也不属于狂躁型,而是介于二者之间那一种。他时常漫无目的地走乡串户,喜欢凑人群,跟人们说笑。言语之间,虽有看似不很疯癫的内容,但更多的还是疯癫表现。周围人们知道他疯癫的原因,每每见了他,多喜欢有意挑起他这些话题,逗他说出积压于心的话。
来娃儿,你原来是干啥的?
来娃儿一听,立刻收住嘻哈模样,双唇紧绷在一起,来回猛撅几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你,不停眨巴着,然后,不无自豪地说:干啥?不瞒老弟说,哥哥原来在丹江口某某厂工作,标准的正式工,吃卡片粮,月月拿工资。
问他话的人不会轻易罢休,故意略带吃惊的质疑他:不会吧?恁好的差使,别人梦都梦不来,你咋舍得不要了呢?
来娃儿一听,稍显黑黢与枯瘦的双颊不自觉痉挛几下,眼睛快速眨巴着,里面陡射出少有的光亮。然后,瞅着问他话的人,生气地抬起左手腕,用右手食指在左手腕上用力捣了捣,气鼓鼓说道:咋,你不信?难道我骗你不成?说句吹牛逼的话,老哥当年也是戴着这个的。
来娃儿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比划一个圆圈,自豪感再次流于口舌:知道吗?手表!我戴过!你见过吗?
来娃儿的话,很快招来人们一片哄笑声。小孩们吃惊地看着来娃儿,嘴里不住发出啧啧声。哄笑之后,大人们便会一本正经地对身边的小孩们说:人家来娃儿说的是实话,他原来真是戴手表、吃卡片粮的。
遇到吃饭时候,来娃儿突然之间来到村子里,自然而然会引起全村人的关注。不管谁发现了,必会惊喜地喊叫一声:哎呀,来娃儿,真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去哪儿了啊?
来娃儿蓬松着散乱的头发,从肩上取下他随身带着的小包裹,随手放在地上,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并不急于答你的话,而是连续打几个呵欠。一边打,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能上哪啊,还不是在这圆圈儿胡转。
来娃儿在人们心里,可不是一般讨饭的,他是大家集体喜欢的公共客人。谁见了他,只要家里饭做好了,都会热情喊他去自己那儿吃饭。因喊他吃饭的人多了,来娃儿便有了回旋与选择余地。面对端着饭碗围观他的人群,细细搜寻一遍,然后才挑饭食质量好自己也爱吃的人家喊:就你家的饭吧。
饭后,只要来娃儿不走,大家都不会走,众星拱月般围着来娃儿,继续挑起他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题:哎,来娃儿,听说你老婆长得好啊!
来娃儿一听,神色立刻黯淡下来,低头闷了一会儿,然后猛抬起头,大声喊道:好,好,就是好,真是好!
逗他话的人继续挑逗他:那,你老婆后来去哪儿了呢?
来娃儿一听,脸上立刻浮上愤愤然表情。紧接着,便扯着唱腔喊道:老婆好,老婆好,老婆跟着亲老表!
一到这时候,大家嘿嘿一笑了事,不再挑逗他。有人帮他走出窘境,岔开话题道:来娃儿,不说你老婆了。给大家来两手吧?
来娃儿一听,虽略略迟疑了一下,但很快露出满满笑意。他把两只手伸开,慢慢送到嘴前,轻轻吐两口唾沫在手掌上,然后双手合在一起用力搓了几下,对大家说道:我打几个二踢脚吧。
说着,来娃儿开始连续伸臂,跳腿,左手打在跳起的右脚尖上,右手打在跳起的左脚尖上。反反复复几个回合之后,来娃儿已有点气喘吁吁了。这时候,大人们纷纷劝说来娃儿:算了吧来娃儿,歇歇再打。
来娃儿脸上泛着红晕,一边急促喘气,一边难为情地解释:不行了,不行了。搁在二十年前,再打他几十上百个也不成问题。
有关张来娃儿的传说,我们这一方流传很多。久而久之,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忘。
有一年,县剧团到我们公社演出。如此热闹的场合里,自然少不了来娃儿。公社影剧院门前有个面积不小的空场,那些天,这里人流如织,热闹异常。小商小贩们带着各自琳琅满目的特色物品,分列空场两边。看戏的人们你进我出,摩肩接踵。
一天傍晚,演员们演出结束后纷纷走出剧院。乍然间,正在这里晃悠的来娃儿,与前妻碰到了一起。猝不及防的见面,搞得来娃儿前妻一阵慌乱。她绯红了双颊,怯怯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来娃儿,一时无语。可能出于愧疚吧,过了好长一会儿,前妻细细地问了来娃儿一声:你,你好吗?来娃儿一听,把头一甩,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前妻见状,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追上去塞进来娃儿口袋里。来娃儿见状,愤愤将钱掏出,对着前妻呸了一声,然后用力把钱撕成碎片,狠狠对着前妻用力一抛,散碎的纸片立刻落了前妻一身。接着,来娃儿仰着脸,轻甩着双手,大声唱道:老婆好,老婆好,老婆跟着亲老表!扬长而去。
平日里,来娃儿喜欢跟人开哭笑不得的玩笑,喜欢帮人的忙。他是一方大“名人”,认识他的人自然很多。无论走到哪里,大家见了,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有一次,来娃儿正漫不经心地在公路上闲转。忽然,看到路边有两个姑娘在焦急地等车。于是,来娃儿走上前,热情问道:你们上县城吧?我给你们拦辆车。
俩姑娘感激地点了点头。来娃儿说完话,便一直站在路边,直盯着来车方向,看有没有往县城去的车辆。那时候,汽车特别少,一个上午公路上难得过往十辆二十辆汽车。说来该来娃儿运气好,刚承诺说要给俩姑娘拦车,一辆货车便开了过来。来娃儿一见,急忙走到路中心,高举两手不停挥动,嘴里大声喊着:停车,停车!
货车减低了速度,在来娃儿跟前徐徐停下。司机打开车窗玻璃,含笑问来娃儿:哎,是来娃儿呀。你要去县城?来娃儿憨憨地笑了笑,咧着嘴对司机说:姑父,我不去。是我这俩姑想去,让他们坐上吧。俩姑娘一听,顿时脸红个透。想责怪来娃儿吧,到底人家给自己拦了车,于是,她们嗔怪地看了来娃儿一眼,表现得不知所措。司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狠狠捣了捣来娃儿,然后对俩姑娘说:这俩女同志,来娃儿跟你们逗着玩哩。快上车吧。
汽车一开走,来娃儿像做了件啥了不起的事情,手舞足蹈着大笑起来。
有关来娃儿的故事很多,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印象里,自八十年代以后,再没有见过来娃儿,也很少听到人们提起过他,不知他最终到了哪里。惟愿他能有个好的归宿,不再继续流浪。
202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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