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个失去与开始的季节
/九文大钱
(一)
去年培养出一个烧钱但戒不掉的爱好,裸考。
2023伊始,高中同学退伍,俩人一合计,报名省考。当时从南方回来不久,听到考试就头疼,心怀抵触,将报名抛到脑后。过段时间,我和妹妹摆地摊,他过来晃悠,催促报名。躲不过,请他战友替报,并恶趣味地要求和他报同一岗位,心想,这要能考上也是有鬼。
没过几天,我爹执意继续种地。去年红薯收益还行,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老根儿挺正,二十多年没种过地,只是略微出手,就一举丰收。母亲嗤之以鼻,说老头这是走了狗屎运,这年头种地,倒反天罡,瞧着吧,今年指定得赔。
我没工作,不好意思再吃白饭,让他捎上我。老头很抵触,说这个苦你能受得了?忙你的去。半夜回来,他满身泥土,眼球浑浊,攀着血丝。我搬来凳子,跟他一块儿抽烟。母亲对妹妹说,你哥怎么那么像你爸呢?老头笑了,说,像吗?嘴巴里喷出烟气、长叹与哎哟哎哟,问家里膏药还有没。母亲既心疼老头又心疼儿子,她说,累了就歇,别像你爸似的一直干,地里的活儿哪有个完啊。
收整土地、育苗、除草、移栽、补苗、放水与装卸,长时间在土地上跪行令人小腿发软,晚上总睡不好。大学时,许多个夜晚都可以买醉。当乡村入夜,我毫无喝酒的欲望与力气,多是在干活间隙,喝一瓶解解渴。同学都在上班,没空唠闲嗑。我一人儿呆久了,有时候贱得慌,还挺怀念上班儿的日子。
当我沉默
世界在思考我
黄昏好似你常新的伤口
历史在家乡种满尸体
他们如今全部发芽
一粒粒土豆
一颗颗玉米
源源不断被运往城市
我们走向贫乏的尖端
你听
这钟声为你敲响
土地里长出枪炮和火药
一个世纪过去了
长日将尽
再一次
历史拖曳着血痕落幕
地里活儿太多,看着就愁,我琢磨拉几个壮丁。高中同学都不是村儿里长大,一听种地,避之不及,回复说吃喝可以,受苦算逑。当兵的同学不情不愿,我说你小子别忘了,待业的时候是谁收留你,当兵的时候谁天天晚上跟你扯淡,谁给你寄书,当我做慈善?现在不愿意,晚了。
我爹似乎准备大干一场,买了俩温棚,自育红薯苗以代替购买,降低成本。他在快手上刷红薯种植方法,跟着专家,天天琢磨这药那肥。这几年因为土地地界的事儿,三兄弟闹不愉快,不好借宿,在杏树下用塑料筐子和塑料布搭了窝棚,摆张折叠床,活儿干不完不回家,就搁里边睡。他在集市上打开面包车侧门,五块一把兜售新苗,赚个饭钱和油钱。
我从副驾摸出一盒烟,想起面包车停靠的地方,正是十几年前家里摆摊卖年货的位置。这么多年,对面的粮油门市还在开着,里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初中以前,每逢周末,必回老家,撵鸡打狗掏鸟蛋,比镇上有意思多了。农忙时间,下地帮忙,因为是小孩,重活儿都伯父伯母干,我和哥姐们打下手就行。户口本上,爹妈职业写个粮农,令人困惑。父母在镇上的谋生手段是小卖部、果蔬供销社、化肥饲料、黑车司机与货车司机,都干不长久。初中之后,进城摆地摊至今。每次填写农民二字,心里总有造假的忐忑。工作单位那一栏倒不用担心,填无就行。
21年第一次国考报名,初审被打回四次,最后一次幡然醒悟,原因在于考虑到摆地摊不算职业,填入农民则有对国家说谎的嫌疑,使不得,便填无,不料出错。打回来次数多了,成功提交后,长舒口气,只觉大功告成。临到考前几天,朋友问我考场在哪,我说不知道,还没看。回到家中,登上网站,找不到准考证。思来想去,一拍脑袋,原来是忘了交钱。母亲骂了我一通,我嬉皮笑脸,妈你消消气儿,这不正好,面试过了,我去广州上班儿。
出于清洁的考虑——抹消
城市坚硬路面上的足迹
人们的面孔接连消逝似流水
街巷蜿蜒里,昏昏
沉浮的小鱼,陡然瞥见
那漫过众生躯体与头顶的水泥高楼
我们匆匆走过
不留一丝痕迹于此地
我在广州住握手楼,楼与楼间隔不足一米。拉开窗子,和隔壁小两口对视一眼,又关上。没换房的时候,经常睡不好。睡得早,两口子训孩子写作业;睡得晚,两口子偷摸捣鼓。换了房,地处偏远。北方人,没听过牛蛙叫,以为隔壁邻居打呼噜,怀疑他有严重的身体疾病;打开窗子,到处是响声,以为附近有养牛场。刚辞职那会,剃光头,买花衬衫,踩着人字拖,跑彩票店里刮了一晚上刮刮乐。
第一份工作,缺心眼,老板分配工作任务,大包大揽,人累个半死,事儿一件儿没成。那个晚上邪了门,脑子里想着把剩下的钱全部花完,刮出来的钱换成彩票继续刮。我怀疑自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一事无成。离开彩票店的时候天亮了,没出太阳,丝丝细雨,从早上睡到半夜。醒后,打开电脑给朋友写信到天亮,崩溃痛哭,牛蛙叫了一晚上。
A是我小学和初中同学,在广州的时候,常给他打电话。我说你在老家就这么呆着不是个事儿,你妈让你爸回来照顾,不能这么绑你一辈子。他说有道理,但自己这么个专业,不知道能干什么。我说实在不行,你要不就进厂。A高考复读,二本毕业,学社会学,挂了高数,还在延毕。他爸是货车司机,在内蒙一家矿场运输污水。早年在镇上干装卸工,搬一吨货25块,年龄大了,全身零件齐叫唤。
几年前我妈感觉乳房有硬块,他母亲也是,四个人一起去了西安,A和他的母亲在医院逗留小半年。化疗结束,接上疫情封控,居家伺候。钱不够,土地租给姑父,他父亲外出打工,几个月回一次家。他和母亲摩擦不断,第一次大吵后嚷嚷着要进厂。你走了你妈咋办,他爸打来电话,先毕了业再说。
A没了消息,我给大学同学打电话,口水费了不少,啥人儿也没忽悠过来。母亲说想家了就回来,这么大了,谈恋爱了没,该考虑结婚的事儿了。我说,放心,这边儿一切都好,我就喜欢单着,一身轻快,不孤单,同事可好了,半夜两点都要敲门找我唠嗑,我爸咋样。你爸?你爸就犟呗,非要种地,天天弄到半夜,回来就抽烟,咔咔咔咳一晚上,我都睡不着,你能不能把烟给我戒了,你说你学点啥不好,咋就突然学会个抽烟。我看她脸色越来越黑,连忙把烟掐了,挂了啊,妈,得回去上班儿了。
卷起白昼,凝视暗幕
沉沉乌云预感一场远行的近期降临
人们的踪迹斑斑点点
是雨滴,有狂风将临
啊,垢藏我腐烂躯体的南方
为何不归去,让黄沙
俯身亲吻牛羊和那
站上山梁远望的人
要四野的风如昨夜的酒
让心灵灼热和干燥
可这湿润的雨季使道路泥泞
归期无定,春天的北雁
请你带去我的讯息
让故乡的人代我
痛饮北风的甘醇
(二)
疫情以前,据说我们县都是武汉人过来包地种萝卜。疫情开始,武汉人不来,乡亲们一琢磨,统统种萝卜,到了年底,大赚一笔。我爹估计就是眼红,跟股民似的,看涨不看跌。母亲要不说,我都不知道老头放弃摆摊种地去了。不过仔细一想,三天两头封控,出来的人也少,赚不到钱,又没辞职这一说,改行也正常。他也真有魄力,种地都是家庭经营,他一个人伺候十几亩地,地摊生意又舍不得撂。整天老家县城两头跑,为了通勤,斥资八千买了个面包车,出厂日期比甄嬛传首播还早。母亲说老头一年老了五岁,咋整。我说能咋整,自己的老头自己疼去,你劝不停,我更不行。
兵哥哥到底不一样,他一来,我爹几天的活儿,三个人一天完事。但地里的事三天两头往出冒,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怕他捶我。思来想去,A挺合适,就住隔壁村,离得近,我一提,他就过来了。之前他爷爷家铺院,我去搬了几天砖,喊他帮忙,也算倒工。论起来,我俩都认识二十年了,凑一块净搁那儿追忆往昔,细数同学八卦,提及现在,心灰意冷。高数挂了后,疫情耽误两次补考,到现在还没过,家里人对这个不了解,以为迟早能毕业。
马上最后一次补考,过不了,他说大不了不要这证儿,反正也没差,都是进厂。我说那不行,你爸妈得疯,再说进厂也不好受。离开广州之前,我寻思打个螺丝赚几个子儿。找中介,签合同,入职第一天,说好的长白班变长夜班。分给我个师傅,教我焊点儿,点儿没焊几个,好感度上升。他教我怎么摸鱼,我掏出槟榔再给他点根儿烟。一起进来的有个广西老表,痛骂线长是个屌毛,不停屌他,干了两天,挥手告别,去菜市场守仓库大门去了。第三个夜班结束,睡一整天,毫无食欲,浑身冒汗,心悸不已。给中介说不干了,把钱给我,中介让先退工服工牌。去了厂子,人事经理说工服折损,你这种情况得赔钱。
走出大门,公路边儿站着俩一起进来的工友,拖个皮箱,左顾右盼。中介清早赶到宿舍撵他们走,计算出房租水电费违约金,就差精神损失费。钱没挣到,搭进去不少。俩人年龄比我小,一个开货车时撞了人,进局子,上名单,进不了正规厂子,只能打黑工。另一个刚二十,脸儿嫩,从老家出来没多久,不停问我下一步打算,去哪个厂子一起搭伙,互相有个依靠。吃了饭,唠了唠未来,一个打算进父母在的厂子,一个打算回老家找点活儿干。较大的那个买了包一百的槟榔,三个人喝了几瓶啤酒,我结了帐,从此再没见过。
儿子风华正茂
父亲白发苍苍
二十年一成不变
在街道席地而坐
在市场待价而沽
等候流水线裁掉他们
那过长的青春
为了感谢兵哥哥,省考那天我订了房子,名儿叫好兄弟电竞酒店,对路。晚上闲着没事儿,刷几个行测秒杀技巧视频,跟看爽文似的,恨不得立刻通知家里烫西服。走出考场,冷静冷静,琢磨去西安找个班儿上。买了卧铺票,对坐儿姑娘也是来考试,唠了唠,说自己是公司会计,钱没几个,事儿一箩筐,还是考回老家好。他激动地打来视频,说我错失良机,跟他同车的姑娘贼漂亮,一上车就跟他搭话,和他小姑家住一条街,刚毕业。我打断他,说重点,要联系方式了没有。他摇头。我说,那你搁这儿扯什么淡,抓紧打听。他说,得了吧,看那打扮家里指定有钱,咱这条件洗洗睡吧,挂了。
在西安呆了一个月,住高中同学家。他师大毕业,在一所学校当老师,我刚毕业那会,他建议我去面试。我推脱说算了,素质低,不是那块料,误人子弟。这学校应聘有四轮考核,第一轮线上面试,请分析杨花落尽子规啼中子规这个意象的内涵。教资考试刚结束,我正准备说,保安拉大嗓门,快快走,不要停留。我说,子规是个鸟,叫声哀伤,这个意象表达了诗人对朋友被贬的伤感之情。人声鼎沸,我拿着手机往出走,考官半晌后说,没了?我赶紧说,没了。面试结束,他纳了闷儿,说,以你的水平,不应该啊。我说,以我的水平,应该的。
没等我找到工作,省考成绩先出来。结果出人意料,我进面了。兵哥哥说,没进挺好,省得折腾,退伍安置也快了,你好好准备。我其实挺纠结,那会报名就没想着能上,选了史志办,打听了一下,挺闲。父母一听也楞了,我们这一天天的还在奋斗,你不到三十就开始养老,合适吗。再一想,这编也不好考,天知道下次能不能上。我说,那就不报班了,听天由命,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朋友下班,过来陪练几天,我结结巴巴,脑子一团浆糊。候考室唠嗑,全部报班,我给自己打气,别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一截儿愚蠢的风,
春天把群星拢在枝头,
当你经过,
我命令它们全部开花。
必须抓紧,
花儿正在坠落,
别诅咒那穿过你头脑中的疾风,
虚伪抵不上风的快活。
告诉你,我受够了等待,
多汹涌的爱也比不上今天的太阳!
将所有的花儿折断,
也毁灭不了这个春天。
开花,开花,
就在这坠亡的时刻!
母亲说父亲小性,满耳朵风言风语,还都听了进去。堂哥路过摊子,问父亲我考咋样,啥时候结婚。我当然没考上,也没结婚。父亲愁容满面,烟一支一支,堂哥说,哎,侯大(小爸),我看你是抱不上孙子了。母亲说父亲眼珠子当时就红了,闷声说,星星是咋了,这么说话,我人没死,我的儿活得好好的,咋就说我抱不上孙子。父亲又说,二哥是什么意思,他咋教的孩子。
面试前,周围人说留在县城可惜了;面试挂了后,又说应该先进门,浪费了机会。我对这些话没啥感觉,随口糊弄几句就过去了。父亲急得团团转,念叨咋办,咋办,老是考不上,再过几年学的文化都撂了。结果被母亲呛了一嘴,一年不打麻将,回回过年也没见你撂。父亲气咻咻地说,跟你就说不成。母亲说,操你的闲心,管好自己,少熬夜,地里干不了的活儿雇人,弄出病来都是儿子的负担。
已是五月,A让我陪他去补考。我建议他送土特产,绿豆小米荞麦面。他说会不会太寒酸了,人家不收。我说,动之以情,暗示家穷,再说送钱也不合适,现在都送购物卡,听天由命吧。几天后,A的微信存款达到了八万。他爸说,这是家里所有的钱,给你交个底儿。过了两天,他爸喝了点酒,又打来电话,爸老了,没本事,赚不来钱,以后得靠你自己。
他处境我挺理解,一待三年,压力很大。一场病将他母亲搅和的心灰意冷,啥活儿也干不了,整天琢磨人生,越琢磨越难受。他爸每次回家,老捱数落,这事不对,那事怪你。A说,那个算命的不是人,我妈四十五,暗示我妈活不过五十,这个狗日的杂种。算命之后,他母亲日益消沉,数次潸然泪下,妈妈命不长,最大的心愿是死前看到你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隔三岔五,A的母亲就会向他念叨自己的委屈和希望,劳苦半生,不得善终。母亲每次提起,都让他愧疚烦躁,觉得自己无能且不孝。他说自己感受到窒息,家里这幅光景,为什么还要结婚,我读了大学都逃不过打工,生孩子不是造孽么。他又说,我跟你不一样,还往回跑,只要我能出去,我要离这个家越远越好。
阳台脆弱的树影间
麻雀向硬块云攀登
转折
一次次生活的事故
生硬地改变云的形状
如果不用一把刀将声音裁碎
你就看不清谎言
啄食这些碎片
我们站上枝桠歌唱、咒骂、沉默
饱腹的身体终不能冲上高空
谁不知道幸运的人不会经历冬季
吃光了粮食
我们就安息
出门透气儿,随几个当老师的同学自驾去银川。贺兰山绝美,外婆心梗,次日回来已转院延安。出院之日,外公脑梗住院。老两口在医院待了一月,全家人折腾够呛。外公突然腿疼,带回家里,一阵一阵的疼,断定自己沾上了脏东西。舅舅们从地里赶来,火急火燎,束手无策。第二天一大早,接来外婆,请人上门驱邪。神父抛洒圣水,念念有词,对着空气比划,然后开始询问,外公老老实实作答。神父与外公聊了很久,教训外公没事别瞎想,人死不能复生。外公连连点头,不想了,不想了。之后果然再没腿疼,母亲说到底是神父,真有办法。我说,拉倒吧,这是告解,说心事儿,等于做了个心理咨询,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老两口惦记大舅,平时不说,怕我妈担心,但根本过不去那道坎。白发人送黑发人,换谁也受不了。临近忌日,老两口手机背景图就是大舅照片,天天瞅着,背地里没少抹眼泪。22年八月,我从广州返回老家。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准备投简历应聘车企文员。她说大舅病危,不忙回来见最后一面。出了火车站,妹妹说假的,自杀,吊死在牛圈,明天出殡,都回来了,就差你,先去做核酸。进了祖坟,后事还没了,欠了银行三十万,众人看了看牛圈里的二十几头牛,一合计刚好还账。他倒是算计好,利利索索,不亏不欠,气得外公闭上门哭嚎。七十八的人了,母亲生怕老汉儿撑不住。外婆的三个姐妹都跑过来,围着老太太扯东扯西,哪儿都不让去。抬棺的时候拦不住,外婆非要过去看最后一眼。母亲抱着棺材不让走,人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个人拉不动,吼我上去。母亲认出我,口齿不清,不断哀求,儿子,让妈哭一会,就一会。
大舅一走,老两口心心念念要替儿子处理好后事,重中之重就是小哥的婚事。母亲爱管事儿,把几个舅舅叫过来商议。她说,大哥已经死了,剩个儿子没成就,要是打了光棍,死了也不安宁,这事儿就落你们身上,你们现在就是他老子。她对大哥说,长兄如父,以后帮衬你弟,这担子你不挑也得挑。她骂小哥,不看你的底子,挑三拣四,遇上合适的就结,听到没有。秋收的时候,母亲在地里问小哥谈的咋样,又把他骂了一通。小哥辩解,三娘,真不是我不想谈,介绍的女孩才十八,我大人家十岁,不能谈。母亲打量他一眼说,你倒还是个人。
过不多久,小哥谈了个对象,在外地卖酒,拉扯俩月,转了两万,分了。过年的时候他提着两瓶茅台拜年,我准备带一瓶出去和同学一起造了,尝尝味儿。母亲给我拦住,假酒害人,别折腾你同学,出了人命咱家担不起责任。酒桌上,高中同学吐槽职场龌龊,问我将来什么打算,还去不去广州。我说我不出去了,就搁这儿呆着,要么省内,要么内蒙宁夏,离家近。他们说,好好好,太好了,多个人多份热闹,县里边同学太少,凑不够一桌麻将。我说,那太好了,我也说说情况,分币不挣,没有存款,全靠家里接济,现在蹭吃蹭喝,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多多担待,真心祝各位领导早日升职,红红火火,带着兄弟多多享受。
枝头抖落的寒阳
悬在大地的断颈处
血液顺着潮汐
点亮星火
这些从黑暗油层中渗出的气泡
擦亮半个世纪的灰尘
我被命运送往草木之间
转递一封死亡邀请函
人类用神像预防天的坍塌
用巨人的血镀金
用亡者的叹息拂尘
疯子的哭嚎被流言割断
我看见疲惫的人如大地般安宁沉睡
我看着夜晚轻轻摘走他的头颅
升起一枚,铁做的月亮
(三)
下半年事业单位报名殡仪馆,前往西安,投奔同学,他换了地方,离学校更近,方便上班。他将毕业时购置的房子出手,折损两年工资,决定租房。记得他刚工作时和我讨论,究竟是买房还是攒钱去香港读研。我对房地产泡沫毫无预见性,只是觉得人生还是得减负,逼死自个儿不划算。他计划首付凑够五十万,月供八千,余四千开销。
他说,就报这个,夕阳服务,朝阳产业,咱们扎根西安,你弄块儿好地儿,坐北朝南,前后通透,挨在一起,将来死了也方便咱俩唠嗑。在房子售出一月后,他告诉我,接盘的人今年也白干。临考前一晚,他带我参与他同事们的饭局。一杯接一杯,晚上却睡不着。考点在西京学院,那道长坡令人心碎。考试结束后下雨,走反了方向,重感冒几天不见好。小舅妈宫颈癌术后出院,跑完手续,饿到下午。回去睡了一觉,感冒终于好了,乘车返回老家。
兵哥哥被他战友喊回老家卖瓜,十几亩地西瓜,一块钱一个。A骑着摩托从隔壁村过来,一起忙活了半个月。四舅包地种大葱,四十来亩,葱价暴跌,想出手,小舅子给劝住了,说这时候卖咱得赔十几万,再等等,一涨就卖。四舅觉得小舅子说的有道理,等了几天,不是价崩了,是没人收了,烂在地里,赔了二十几万。他女婿干装卸,过来帮忙挖红薯的时候发牢骚,还不如种玉米呢,挣个两三万养老多好,欠这饥荒。
大舅三舅家也种葱,母亲给我捎过几次东西,一半都是大葱。后来听说大舅那段时间给所有亲戚打了电话,提醒老人保住身体,告诫兄弟姐妹要家庭和谐。自杀那天,大舅在地里挖葱装车,带孙女去小卖部买零食,下午了点喝酒,回来问舅妈和小哥喂牛没有,娘俩说没有。他说,这日子,这日子怎么能过,我死去,这光景你们过去吧。谁也没把这话放心上,只当喝醉了发牢骚。直到过老半天人还没回来,舅妈着了急,忙出去寻,发现人吊在横梁上,用的还是捆草料的绳子。
父亲唉声叹气,红薯产量减半,多数带病,烂在地里。我站在大棚里,看着摞起的一筐筐红薯,替父亲算了笔账,先乘时代东风,后开历史倒车,计算营收,约等于两年白干,收获半头白发。那段时间,烂掉的东西有很多,我的心情也很坏。我在考虑要不要谈个恋爱,又想自己工作都没有,谈个锤子。远方有战争,比远方近一点的地方有不公。出门儿买菜,脑子里蹦出来一句,那些撕碎了的情诗,片片呼吸着你的名字。念叨了几句,觉得真好,将来能发给姑娘看。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国外酷儿网站定位留言的图片,全是英语,看不懂,图片翻译,巴勒斯坦,有点难受。刷了刷视频,睡不着,做了噩梦。
那些撕碎了的情诗
片片呼吸着你的名字
我贪恋的,不是肉体,也不是灵魂
而是你与我存在过的证明
一个接一个的春天,鸟儿失去声音
我们忍受颂歌,抑制情欲
情欲,带来悲哀的生命
于是夏风煽动着街树的生长
殆尽它们狂热的激情
掠夺,并急急离开
人们面色发黄,逐批死去
秋天,是绝望的哀鸣
在夹血的晚风处死白日的噪音之后
星星上到我们头顶
沉默降临房间里
我点上一支烟
点燃手指
点燃我全身所有的骨节
你听,路边挂满灿烂的尸体
一枚枚炸弹将情诗炸得粉碎
爱人
我该如何为你收殓?
一年多没工作,与社会几近脱节,每天躁郁不安。国考在即,中文系仍有优势,有岗,一千五比三的报录比,实在提不起兴趣。我打算找个临时工或日结,好赖接触点儿人。几年前在西三环捡过快递,除过开销,能剩九十。地铁安检不错,奶茶店也行。A也下到西安,我忽悠他一起。他嘴上老是和我说,去他妈的,实在不行就进厂。说得次数多了,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实在不行。
秋收的时候,他说自己恨不得将毕业证书撕得粉碎,光明正大、心甘情愿地受苦,种地,喂牲口,进厂打工。我说那可能也不太行,咱这身体条件,进厂可能会报废,文弱书生,说的就是咱们。厂子太压抑,你刚毕业,应届生,做保安,我看行,活儿不累,能歇,每天攒几个小时出来考个编。他点点头,对,实在不行,我去做保安,反正饿不死我。
母亲对我打工的想法有更直接的回应,别丢人了,复你的习。那段时间我异常焦虑,一宿一宿睡不着,很多事儿幻灯片儿似的在脑袋里重复播放。朋友劝慰我,别急,别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信,我信有个屁用。他说你急个锤子,我能咋整,我要是县长直接给你安排,还用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不断怀疑自己在学校所学到的知识到底有什么用,就像A问我的,他实在不清楚社会学打开一点他的人文视野后意欲何为,我说我他妈中文系到现在也不知道茴香豆的茴到底是哪四种写法。
21年临近毕业的时候,做社会调研,去劳务中介所逛。遇到半个老乡,姓林,营养不良,比我还瘦。我邋里邋遢,像个挂逼,给他递了根儿烟。三十多,陕南人,父母务农,妹子刚出嫁。老林专科毕业,学的计算机,打了几年工,会用个计算器。家穷,结不了婚。估计难得有人和他唠嗑,老林跑去买了包双喜分给我,听说我刚从陕西跑过来打工,一无所知,带我看了几个日结的活儿。逛了一圈,给我看房中介发的图,二十五一间,几平米的房子拍出二十平的视觉效果。老林进过几年厂,自己花点,给家里点,攒不下钱。工厂氛围压抑,跑出来再跑回去,穷折腾,心累体乏。日子没个盼头,迷上了赌博,几年没脸回家。临到下午,老林得走了,他口袋干净,再不干活要闹饥荒。厂车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明天见。我没答应,也拍拍他。落了座,他挥手,我也挥手。车子一开,心里不是滋味,冷不丁冒出一句明天见,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我非常怀疑,究竟是社会田野需要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需要田野调查;是新知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还是老问题换了包装再加工为新知。从村里蹦到大学,每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走在学校里,像袋寒酸的荞麦面。读诗,读小说,读文批文理,读政经,读社会学,一套又一套,套套不一样,问题层出不穷,什么都解决不了。农村跟鬼似的附在身上,我痛恨城市也痛恨乡村。
看吧,时代的配料表里有我的肉
摆上城市的柜台,打折出售
品尝我肉里的酸涩
将你拒之门外的昂贵不会与我有关
你那些寄往乡村的幻想
重复出现我的自由
却不知我的苦役在城市
城市,悬浮在乡村的头顶
它们互相寄存着面包与自由
挣扎于其中的
是我耻辱的肉
(四)
元旦一过,甲流缠身。表弟参加自主招生归来暂住一夜,错过了模拟考,小舅打来电话像得了疯病,狂暴地诅咒和发泄着愤怒。他说,如果不想读书,死回来受罪,你和你妈都想我死吗?表弟一言不发。他多次和我说自己想死,怀疑自己不正常。我劝慰他,正常,我们高中时都想死,但一个没死,全他妈读了大学。将他送到学校后,向老师道歉。高中同桌也在这儿任教,表弟的老师和我同一届。我对他说,别焦虑,考不上二本咱读大专。走出学校,头昏脑胀,几年没有感冒,感觉像饮酒过量,一阵恶心。
堂哥喝酒上脸,怕嫂子数落,不敢回家,跑到我家醒酒。他向母亲诉苦,饭店太累,梦里都在厨房拌凉菜,嫂子管得太严,工资一发就上缴。儿子一岁,体弱多病,每次去医院都得陪着,老板已经没有好脸色给他。前段时间他去派出所备案,嫂子刷单被诈骗一万多。说完他就后悔了,要求保密。母亲说,行了,回家去吧,老婆孩子等着呢。前年堂哥结婚时,二伯全款在县里给买了车房,欠了点儿。
二伯有一辆卡车,十多年来一直从村子的沙场运沙到县城,卖给工地,卖给散户,同时和伯母一起种地喂羊。他将卡车卖了,受妹夫照顾,在内蒙的一家废品回收站分拣废品,土地留给伯母,农忙时请假回来。他招呼我回老家吃杀猪菜,吃了一半,来了长辈,但不认识,入座时已酒醉三分。经二伯介绍,他们知道我是老三家的孩子。老三家的儿哟,我晓得,大学生嘛。长辈伸出手,说,看得起和爷爷握手不?我紧紧握住,恭敬地说,瞧您说的,都给您敬酒呢,就怕爷爷不喝我敬的酒。散场,二伯说他找人来送,长辈摆摆手说,不是老子喝醉了才放这个话,咱们镇,酒驾查住尽管来找我,咱有人儿。
小年之后,父母忙不过来,我和妹妹都去摆摊。我笨,守着固定摊位卖糖葫芦;母亲经验丰富,骑着三蹦子和城管斗智斗勇。朋友托我将礼品放在一家超市,他和老板的女儿高中时谈过恋爱。我赞扬他的进步,他连忙摆手说只是不求退步,都送礼,就你不送,来年脏活累活除了你还是你。几年前,他考取编制,回到县城,我入职公益机构,即将远行。酒局结束,我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畅谈理想,各执一端,最后达成一致,殊途同归,为人民服务。两年后,我待业在家,他背上房贷,久别重逢,相视一笑,将礼品放在领导指定的门内。
下雪了,出门人很少,大雪纷纷扬扬,城市的喧闹似被一块白布平息,我感觉一阵轻快。
挥霍三个季节
告别是落在雪地的枯枝
敲打三十个年头
眺望复活的长影
我站在这儿
不为破壳的种子流泪
不为生命的激情癫狂放浪
也不为,收获的果实有我一份
我站在这儿
从森林走到平原
自沙漠的肚脐中返还
三个季节射出三枚利箭
击杀三个十年
人世间有树的哀荣
镜中埋葬出门人的尸首
用理想的枯枝筑巢
啄食雪地残余的稻谷
大地白茫茫一片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年三十不同以往,是我出生以来全家第一次在外婆家跨年。舅舅、表哥还有姐夫们欢聚一堂,我和父亲喝得烂醉。小学的时候,早上路过菜市场,有时能看到父亲在水泥台上睡觉。我喊醒他说,爸爸,我去上学了。父亲睁开通红的眼睛说,哦,注意安全,接着拉拉被子,将头埋得更深。母亲从不让宿醉的父亲回家,当父亲敲门,母亲便将铺盖卷带出去,将他安置在菜市场水泥台子上。老婆不让回家,相信父亲为此受了不少嘲笑。多年以后,他的儿子想起这段往事,也觉得好笑。
父亲十多年来很少喝酒,胃病。这个病如果可以遗传,那我真的有认真继承。六年前的某个晚上,和室友及其告白对象喝酒,三杯长岛冰茶下肚,人已神志不清。女孩滴酒不沾,室友借酒起势,准备了冗长的铺垫,计划讲述自己从小学讲到大学的人生经历。因为情商过低,我接过了话头,深情并茂地讲述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作为报复,他先送女生回宿舍,我被服务员丢在路边。次日,去医院做了胃镜,中度胃炎。后来,听闻有人凌晨看到一个男生在酒吧门口边哭边喊妈,对不起。
但父亲醉得更快,小哥已经开始和父亲称兄道弟。父亲和小哥说,你爸没了,我们都难受,听姑父的,男子汉一定要当好家,照顾好你妈。小哥点头,口齿不清,应承说我记住了。喝的酒度数太低,绵顺如水,二场定在三舅家。妹妹骑着三蹦子将我送到的时候,我拍出三盒烟在麻将桌上。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大不让你喝了,非要跑公路上找你,拉不住,快点回来。我回来的时候,麻将桌上炕,呈三缺一格局。父亲打麻将时动时停,大着舌头对我说了很多话,一句也没记住。父亲摇晃着起身要去小便,我不放心,跟着去了。撒完尿,我托住父亲,他跌在我身上长长叹息,呢喃着一句话,儿子,你爸没,本事,瞧不起,被人,一,辈子,对不起你们。我酒醒了几分钟,几分钟后失去了意识。
昨夜许多星子在烧
我渴醒三次
心头的火再难装下
爷爷五次三番,我是快死的人
要看着你好才能死
三十晚上,父亲醉了
儿子,你大没本事
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城管,指着妹妹,一字一句
一看,你就没读好书
不正经,一辈子摆地摊
舅爷的孙女结婚,亲朋满座
独少爷爷这一脉,妹妹说
咱们几家没有吃公家饭的人
我才想起,这
这竟是二十年来几代人对我的期盼
不要再做靠手劳作的下贱营生
把户口本上粮农那两个字换掉!
酒醉那晚,我附在父亲耳边,咬牙切齿
“我这辈子不会让你被别人瞧不起”
酒醒了,父亲
原谅我
我说了大话
天儿真冷,冷得让人想骂娘。初一后政府广场人挤人,排了一列流动摊贩,城管将所有人往年货一条街赶。那边刚修了一列楼房,卖不出去,不知什么人给地产商贴心支招,让流动摊贩过去暖暖场子。我的架子是手推,走得慢,忽悠同学过来吃糖葫芦。他下来后,两人一人一边拉着走。我说,你他妈为什么当老师,为什么不去当城管,罩一罩我行不行。他说,文明,文明。我说,要不当我妹夫算了,她谈的对象太烂了。他说,好心下来帮你,你他妈就这么坑兄弟。
我到了地方,前面站着堂姐,后边站着堂哥,姐夫把三蹦子怼在商场门口。挪腾了一个小时,卖了十块钱。我撂了架子,到姐夫跟前儿说,操,你们仨不让我活了是不。姐夫贼眉鼠眼,弹了个舌,说,你来这儿,姐夫去广场,耍耍城管。我说,你耍的真大,小心人扒了你这身假皮。姐夫眉毛一挑,轻蔑地说,宝子,狂飙晓得不,风浪越大鱼越贵。收摊的时候,广场上只有一个三蹦子,一对夫妻在那儿忙活,城管站在广场中间儿,围一圈聊天。我找到姐夫,问他啥情况,广场能摆了?他踩着三蹦子瞅了一眼,说,奥,那对儿是聋哑人,他们没辙。
大年初七,五外公离世,给我的差事是礼簿记账。我向医生朋友描述症状,推测是脑梗。葬礼结束,继续摆摊。十五一过,我开始复习。母亲常说父亲节俭,下午舍不得买饭吃。外卖太贵了,妹妹谈了恋爱,每天和对象约会,家里独剩我和猫。一个人的饭不值得做,为了确保我复习期间能吃上饭,母亲同意上午父亲做,下午我来做饭送饭。父亲早年学过厨,开过饭店,倒闭负债,每逢红白事,父亲掌勺炖肉炒菜,便宜我先吃个肚圆。大雪,母亲打来电话说别送饭了。我问她,我爸收摊了没。她说,快了。我心中有个想法,便沿着小路走向父亲摆摊的地方。我打了个赌,如果看不见父亲,说明收摊,我回家吃饭;如果看见他,说明没收摊,我就不吃饭了。快要接近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位置空空如也。绕路返回时,穿着高中生冬季校服的父亲戴着耳套,在拐角处揭开三蹦子上的铁桶盖,将红薯翻面后,添了碳。
沉默的人,不用眼泪
作多情的注解
打盹的人,旅途短暂
枕在美的光影中
南北进退,困守方圆
那不是我能擦去的眼泪
就跳吧,生活没有真相
这是个寒冷的地方
悬崖不能勒马
别问我爱情的身价
别再谈论理想的青苔
我说过了,这里是北方
就跳吧!
这里是北方
就跳吧…
(五)
备战省考,复习状态时好时坏,我焦躁地速刷网课,一看就会,一做就废。直到考试前一天,才开始看申论,只看了一节课。考场上,我使用临时学到的技巧做完了小题,大作文写了不到六百,不够要求字数的一半。走出考场,我有一种自信,这次失败,但下次一定能成。只要刷完申论课程,半月后的事业单位上岸几率很高。我遗憾又兴奋地向朋友分享了考试情况,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回老家一趟,小哥死了。
在大舅死亡后的一年半,小哥因醉酒呕吐物倒灌窒息而死。我有些麻木,没有悲伤,只觉世事无常。当天晚上,一众亲戚围着大哥商议明天去派出所是否接受调解的问题。三人喝酒,小学同学,次日睡醒发现人已失去体温。我们试图找到更多线索,大哥想起了手机,但不知道密码。我建议用生日试试,开了。微信置顶一人,有十多个未接语音,都是一个女生打来。那是相亲对象,原本预计第二天上门看家。在我们刚搞清女孩身份之时,她拨来一个语音通话。铃声响起,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妹妹说,接电话啊。大哥说,接了咋跟人家说?他将屋内的人扫了一遍,似乎要得到更多的意见。手机放在桌子上,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听清了一句歌词:我们都是人间的过客。我疑心听错,妹妹皱着眉头看向我。母亲说,不接了,等她自己挂电话。
妹妹拿着手机继续翻阅,最新的消息来自于二十多个找工作群,挂满了省略号。群消息之后只有一个私人消息,是一同饮酒的人发来的视频。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小哥在视频中对着同学追忆往昔,醉得一塌糊涂,两个同学笑话他的醉态。我们查询他的通话记录,未接来电来自于那个女生。在喝酒之后,拨出的电话只有一个,是大舅。大哥自言自语,他给爸爸打什么电话?爸爸已经死了啊。
不要火葬,
我的口中含着一粒种子;
不要哀悼,
我是自寻死路的疯子。
我和舅舅们蹲在派出所门口抽烟,等候屋子里另外两个家庭的调解。说白了,就是钱。照法律,他们无任何过错,尽到了照顾责任。可视频中三人的醉酒程度截然不同,他们有灌酒嫌疑吗?父亲说,一来你哥酒量不行,二来你们太老实,酒场的规矩玩不转。他们带着我,是因为这二十多个亲戚都是文盲,害怕被纸上的文字欺骗。长辈们,平日里能说会道,走进办公室后噤若寒蝉。我把调解书给大哥读了三遍,他支支吾吾说,这样,哦,这样。
民间醉酒死亡调解单方赔偿最高五万,最终两家合计八万。我搜到了歌词,一共六句:我们都是人间的过客,空手来也会一个人走的,谁不是心里藏着委屈脸上讨好生活,我们喝着一生最孤独的酒,把这尘缘都看破,这辈子太累下辈子再也不来了。
几日后,尸体在殡仪馆火化。未婚配,绝香火,不入祖坟。道士算出吉时,十二点,托了关系,烧第一炉,小哥的骨灰由亲外甥抛洒入黄河。如此,大舅放心不下的小儿子随他去了。
我们是如此的年轻
大口吃下脚下的土地
夜晚的黄鼓擂响野鸟的哀鸣
黄河肆无忌惮
黄河灌进胃袋
把屈原的尸首留给太平洋
血丝在鼓胀
眼球飞进夜晚去哀鸣
长江吃下屈原
我们吃下浑浊
逃离让人们沐浴在爆炸之中
黄鼓破碎成半截银钩
要还红铁于大地
就要吃
吃干黄河
吃路遥的尸首
吃贫瘠的黄土把平凡吃尽
金色血液就爆炸
天空与大地之上
我们是你另世的亲人
当我折返西安已是考前夜晚。次日前往考场,路段拥挤,五十分钟车程开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堵死。下车奔跑两公里,我迟到十五分钟。走出考场,心灰意冷,学校偏远,就在秦岭脚下。
因为相亲,A和母亲大吵一架。来到西安,保养了几年的头发纷纷落落,成了秃瓢,下定决心工作。我劝说他将简历海投,但他对自身无技傍身的认知与脆弱的自尊已经不起任何拒绝性羞辱。数日后,传来他入职保安的消息。月薪三千,两班倒,半年合同,不满半年离职扣一月工资,五月工资七月发放,是一份标准的违规合同。同学从山东律所辞职,与另一同学决定回老家创业,打破两个老牌律所的垄断格局,三足鼎立,逐鹿县城。接风当晚,两个女生看着她们的男友叱咤酒局,千杯不倒,我频频喝水,矿泉水酒精度数逐步升高。
五月开始灼热,妹妹准备教资面试,母亲不许她回老家,防止她再谈恋爱。上半年考试尘埃落定,飒爽下岸,我没收妹妹手机,逼她学习,一天做两顿伺候俩人吃饭。面试前几天,妹妹离开西安,我翻看招聘信息,不断抽烟。打开电脑,翻看过去写下的文字,看来看去,落在《故乡》。模糊记得,那是我写下的第一首诗,是在阅读张承志《心灵史》后所写下的诗行。西海固的农民,沟壑里的哲合忍耶,绵延一百多年的信仰与愤怒。这是为他们而作的诗?想来不是。生在农村,农村是土地,土地里长出粮食,粮食在人的身体里消化、吸收并释放热量,目之所及,故乡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燃烧,如李沧东的电影,农业大棚不断燃烧。
再跳一支舞吧
抓紧的手不再松开
你脱掉鞋子
在流水漫过的街道行走
一个季节长出心脏
再唱支歌
最后一支
墓与墓的间隙不容风声
我们用足音演奏乐曲
三月的风旋停在五月
雨,雨,雨
湿漉漉雾蒙蒙我撞进
淅沥沥阴冷冷我奔跑
暴雨倾盆留与大地汤汤黄水
悬停在五月
悬停在一个失去与开始的季节
后记:稿子写于16号与17号两天,23号改毕,感谢这期间阅读此文并为之提出意见的所有朋友,爱你们。如一些朋友所言,它不符合自媒体非虚构与文学期刊散文/诗歌等文体标准,到底没能去到大的平台。虽有些失望,但好在习惯了。谢谢室友,愿意收我的稿子,我就当你扶贫了。
故事里与故事外的朋友们,祝愿你们身体健康,开开心心,这是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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