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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是教员学业精进的一年。
那年4月,他以“二十八画生”的笔名,在《新青年》发表了《体育之研究》,详细阐述了国人武风不振的原因以及体育锻炼的意义,并以清初学者颜元、李塨的“文而兼武”思想为依据,号召国人遵循“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主张,努力锻炼身体。
6月,他给萧子升的读书笔记作序,其中写道:“今日记一事,明日悟一理,积久而成学”,用这种儒家理学的方法论,勉励好友努力上进。
8月,他给黎锦熙写信,更是讨论了“大本大源”的问题。
教员认为,中国近代以来的变法图强,都是从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等方面着手,但这些都是皮毛,不能根本性解决问题。要想彻底改变积贫积弱的中国,必须改造中国的哲学思想。
哲学思想,便是宇宙的真理,改造中国的大本大源。
如果能改造中国的哲学思想,然后用宣传、教育、鼓动等方式种在国人的心里,那么就能左右四万万国人的行为,进而调动四万万国人的力量。
四万万国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何其澎湃,又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富国强兵,只是水到渠成的事罢了。
教员的原话是:“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此如大纛一张,万夫走集,雷电一震,阴曀皆开,则沛乎不可御矣。”
他给黎锦熙的信中,还提出“人人皆为圣贤”的主张,希望四万万国人共同努力,一起塑造“太平世”的大同境界。
因为经过新哲学思想的熏陶,国人的精神境界必然提高一大截,那么王阳明提出的“人人成圣”理论,就有实现的可能。
一旦国人的精神境界整体达到圣贤的程度,便必然具备尊老爱幼、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夫妻举案齐眉等个人道德,也必然拥有平时遵纪守法、战时共同御侮的公共觉悟。
如此家国一体,便是太平世,便是大同境界。
“人人共跻于圣域,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
这种大同境界,可以是儒家理想中的上古三代圣王之治,也可以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描绘的共产主义社会。
正是立下这样的志愿,教员才告诉黎锦熙,毕业以后要办私塾,一边读书一边教书,自强和育人并举。
2
“太平世”的大同境界,是教员刚刚确立的理想,但不到半年时间,他便推翻了这一理想。
因为1917年的后半年,杨昌济开设了修身课,用的教材便是《伦理学原理》。
受这门课的启发,教员萌发了“唯我论”,产生了极强的自我意识,并在《伦理学原理》中写下一万两千字的批注,其中一句是:
“我即宇宙也。各除去我,即无宇宙。各我集合,即成宇宙,而各我又以我而存,苟无我何有各我哉?是故,宇宙间可尊者唯我也,可畏者唯我也,可服从者唯我也。”
他中年时经常实名反对所有意见,谁都不服,那股精气神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
在这样的基础上,教员便顺理成章的得出下一层结论,即一切主义、一切生活、一切道德,都是为了成全个人,而不是无私奉献成全他人。
即便有无私奉献成全他人的举动,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成全个人。
他的另一条批注就说:“个人有无上之价值,个人的价值大于宇宙的价值,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
既然人做的一切事务都是为了成全个人,那么人和人就是有差别的,有差别就会产生攀比、对立等思想情绪。
有了攀比和对立,淳朴的“太平世”大同境界,又如何能成立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风云际会,国人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快速进步,进入了大同境界,但人性的不满足、成全个人的潜在追求,也会导致国人在新的社会形态下继续竞争、攀比、对立,从而破坏曾经塑造出来的大同境界。
想明白这一点,教员便逐渐推翻“太平世”大同境界的理想,在批注里写道:
“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吾尝梦想人智平等,人类皆为圣人,则一切法治均可弃去,今亦知其决无此境矣。”
3
不到一年时间,教员的内心世界经历了一次构造—拆解—重构的过程,可想而知,他的心态也经历了极乐观到极悲观转变。
一般来说,完成这些转变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厌世情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以虚无主义的态度度过余生。就像很多修为极高的哲学家,要么不婚不育、要么有自杀倾向。
但年仅25岁的教员,没有这样。
因为他是一个浪漫的人,少年时就读水浒,向往英雄豪杰的侠义风骨。他是一个倔强的人,和父亲闹矛盾时,宁愿以跳池塘威胁父亲,也不愿妥协。他是一个有共情心的人,见到巨大的世界地图,便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受苦受难的穷人,而不是赞叹古代征服者的伟大。
天性如此,让教员的骨子里充满了斗争精神,就像他在日记里写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正是这些与生俱来的天性,抵消了他接受教育时产生的悲观、消极、虚无情绪。等消化了这些负面情绪,他便完成了一次凤凰涅槃——
大同境界,真的不可能吗?我偏要去试试。
所以就在这次思想升华之后,他写了一首诗,其中留下来的两句是:“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不服命运的豪气,溢于言表。
此后数十年,类似的言论教员说了很多。
他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他说,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他说,无非是跌的粉碎而已。
他说,发动一次教育运动,让全国各个阶层都得到各自的教训。
他说,精神不灭,物质不灭。
人性善恶和人心叵测,教员非常清楚,世界的运行规律,教员早已了然于胸,但他还是尽可能尝试着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
明知不可为,他偏要为之,明知阴云密布是世界常态,他偏要挥剑斩浮云。
这才是千古难寻的大英雄,这才是最浪漫的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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