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北麓的皖西境内有一处历史名镇叫金家寨,金家寨镇起兴于唐朝末年,史料中亦有明确记载,但其名不详。到北宋后期,始名为“金钗镇”,相传宋廷派杨门女将杨乃红率兵征讨叛军柴茂(后周柴荣的侄孙),宋军在盘婆岭打败叛军,柴茂率残部败退至张弓山下,征讨大军先锋官杨金花马踏狮子岭,腰斩柴茂于马下。当时狂风骤起,杨金花云鬓飘散,金钗堕地,故而有人戏称“金钗镇”因女人而得名。
据地方志记载,至明末清初“金钗镇”才被改称为“金家寨镇”。金家寨位于安徽与河南两省交界之地,街西立有六安、商城、固始三县界碑,古有‘鸡鸣听两省,狗咬闻三县’之说。
这个皖西边陲的小镇,周围山高岭峻,依山傍水,关寨环列,历史上一直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到了民国时期金家寨镇隶属于安徽省六安县的六区,为区公所所在地。
在金寨县(1932年设县,始名立煌县,1947年改名金寨县)区域内有两条主要河流,史河、淠河皆发源于此,横贯皖西、豫南,流入淮河。金家寨镇在史河上游张弓山下,以狮子岭头为界,分上、下码头两个街区,约有五千多人口。
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喻幼华,号淑连,就出生于金家寨镇附近的张家畈村。其父喻康候是位前清秀才,满腹经纶,德高望重。乡间大户人家设私塾,竞相高酬请聘。
喻幼华身为长女,从小就能帮衬妈妈料理家务,年岁稍长后,从养蚕纺纱,到引线置服,女红的活计是样样精通。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其父虽然思想较为开明,但也不愿让幼华随班就读。她多么渴望能象男孩子那样到学堂上读书啊!
虽未能入学堂读书,但她聪明好学,闲暇时也会跑到父亲的塾堂边悄悄地依窗而立,一呆就是半晌。在生活中遇到不认识的字,爱向父亲和他人请教。父亲十分疼爱这个爱学好问的女儿。喻幼华出落成少女之时,这位乡下丫头也算是粗通文墨了。
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17岁的喻幼华嫁给本地人金家寨镇下码头的陈聘之为妻。
陈聘之祖籍原是安徽省泾县云岭村人,在清朝时,因洪水泛滥,其祖上陈世学带着夫人吕氏到金家寨投亲。因吕氏的哥哥在金家寨开了个小染房,生活还过得去,他们便在哥哥的帮助下,暂时在金家寨安顿下来。一年后,陈世学听说云岭村灾情过后生产得到恢复,便不顾病体领着家人想返回故里。生活的奔波使得他在返途中一病不起,病死途中。吕氏埋葬了丈夫后,只得又带着孩子们返回金家寨,从此就在金家寨繁衍生息起来。
陈聘之的祖父陈应义,生有两个儿子,小儿子陈亨锡,号毓亭,也是一位私塾先生,擅长书法,精于裱糊,算得上是一位乡村才子。但他没有田产,仅以教书为生,根本无法满足家人的生活。所以,陈亨锡曾与几家亲友合伙开过一个小香铺,以此来补充生活开销的不足。后娶妻曾氏,河坪丁家堡人,生有五男三女,其老大就是陈聘之。
喻幼华嫁给陈聘之后孝敬公婆,和睦妯娌,友善乡邻,勤于稼穑,远近有口皆碑。她个头矮小、自幼患青光眼,天生的视力较弱,喻幼华虽没有像样读过书,但是对自己的子女教育问题却十分重视。
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喻幼华生下长女陈先民,此女一直体弱多病,20岁时因病早逝。
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5月23日,喻幼华生下长子陈绍禹。此子自幼聪颖活泼,勤奋上进,品学出众。6岁进入私垫读书;8岁就能跪在板凳上给人写春联;9岁就开始写诗;12岁便为曾祖母撰写祭文,被人们称作“神童”。
1919年夏,15岁的陈绍禹进入与邻近的河南省固始县陈淋子镇志成小学读书。后来,他陆续以优异成绩考入六安县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国立武昌商科大学预科学习,在读书期间,他成为新思路、新文化运动的活跃分子,开始学习和接受马克思主义,成为学生运动中的领袖人物。后经湖北党组织选派,陈绍禹于1925年10月远离故土,踏上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的旅途,从而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他就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王明。
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喻幼华生下次女陈觉民。1927秋,陈觉民在母亲办的女子学校教书时,开始阅读《共产党宣言》、《新青年》等书刊。积极参加学生组织的戏剧演出活动,办妇女速成训练班,编写贫民识字课本、工余识字课本等。大革命时期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鄂豫皖根据地期间,担任过商城县委组织部秘书、文化教育委员,参加编辑《红光半月刊》。抗战期间,陈觉民随丈夫汪惠生去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在新疆教育厅教材编辑处工作。
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她又生下三女陈映民。然而,此女出生仅七天,由于家境贫寒,喻幼华只得忍痛将她抱给了吕家湾的贫农吕能江家,做了童养媳。就这样,陈映民从小在吕家长大,15岁时与吕家的长子吕绍文完婚。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开辟以后,一无所有的吕家兄弟成了革命的积极参加者,陈映民也参加到革命斗争的队伍中来。1933年6月,陈映民当选为中共川陕省委常委,并担任省委妇女部副部长。陈映民一生的命运和他哥哥陈绍禹(王明)关系最为密切。
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喻幼华生下次子陈绍炜。陈绍炜在六安读完初中,回到金家寨教书,以后主要从事教书等文化教育工作,抗日战争时期去了延安。
这是一个革命家庭的影响下,喻幼华全家都陆续走上了推翻旧世界,建设新国家的革命道路,并为民族独立与解放事业作出一番贡献。
把视角转回到 1924年的那个夏天,喻幼华长子陈绍禹(王明)在金家寨联络外地学习回乡度假的学子们,成立了“豫皖青年学会”学习和宣传马克思主义,探讨和研究救国之途。
儿子的进步思想和行为深深地影响着这位不平凡的母亲。也就在这一年骄阳似火的七月,喻幼华强烈建议丈夫陈聘之办个女子学校,专门招收那些读书无门的女孩子,这在当时的金家寨成为一件破天荒的大事,虽然,民国成立十二年了,但是封闭的山乡,人们的思想观念仍然停留在过去,没有几个人想到让女娃读书,新式的洋学堂招收的都是家境较好的男孩子,还没有招女孩子入学的先例。别说男女混杂着在一个班上读书,就是一个学校里读书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即便是有钱人家也没有谁想到要把自家的女娃送到洋学堂读书。
“今天的女娃就是未来的母亲呀!”这是喻幼华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她的心里,依然残存着当年自己身为女孩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入私塾读书的遗憾!
在武汉商科大学读书的王明告诉母亲,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有专门提供女娃读书的女子学校,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堂堂正正地入洋学堂读书,这番话勾起这位倔强女性的雄心。
在新思想的影响下,在儿子绍禹和女儿觉民的极力支持下,在丈夫陈聘之依随妻子想法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默许下,喻幼华这位体型瘦弱,身高不足1.5米的小脚女人,从旧世界中蹒跚而来,顶着旧思想、旧势力的压力,在这处封闭落后的山乡,开启了一场“开天辟地”的创举。
办学校首先要有校舍,家里住的不宽敞,做学校肯定是不行。喻幼华将目光盯上了陈氏祠堂,当她向丈夫说出自己想法时,为人纯朴近乎老实巴交的陈聘之吓了一跳,这怎么能行呢?按过去传统的说法,女子是不能跨进家族祠堂门半步的,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是拿家族祠堂办女子学堂,这事情陈家老老少少上百口能答应吗?外族姓的人不笑话吗?在那个年代,丈夫的顾虑不无道理,但这件事喻幼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儿子王明和他组织的“豫皖青年学会”八十多名会员给予这位伟大母亲最强有力的支持!
他们纷纷从家里找来各色桌凳,布置教室。集体捐款和开展募捐活动筹集购买教学用具和课本的款项。在清理祠堂改建教室期间,昼夜轮流值班守护,在陈氏家族部分成员围攻并试图捣毁女子学校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构筑人体盾牌。
王明更是把家族围攻,乡民围观,变成自己开启民智的绝佳课堂。他立身高处,慷慨陈词:从帝国主义的侵略讲到封建思想的奴役;从社会的黑暗讲到中国女性的悲苦命运。这位昔日的“神童”,如今闻名遐迩的才子一番话打动绝大部分家族成员,反对力量少了,反对的声音小了。
王明和他的“豫皖青年学会”会员们各自纷纷做自己家族长辈思想工作,让自己的姐妹成为女子学校的首批学生。
就这样,秋季开学,招收了三十名女学生,开设国文、算数、地理、历史、美术、体操等课程。喻幼华亲自担任女子学校校长,性格温良的丈夫陈聘之为主任教员。返乡学生黄启仁、张育才、女儿陈觉民、小儿子陈绍炜等都在该校任教。开国大校,罗荣桓元帅的夫人,北京“十一”学校的创办者,首任校长林月琴,就曽在这所女子学校读过书,她晚年经常和老家来的人提及这位传奇的女校长。
那时,女子读书是叛逆,妇女出任校长更是“大逆不道”,陈聘之的四弟陈云溪就是一位封建卫道士,他就反对哥、嫂办女子学校,更是认为嫂子出任校长让家门蒙羞,多次到学校门口无理取闹,并扬言要进行破坏。此时,王明和他的好友们已纷纷返城读书了。于是,喻幼华就整日拄着拐棍在校门前守卫,致使他不敢来捣乱。王明继承了母亲矮个子的血统,也受其母的教诲,终生勤奋好学。他母亲创办女子学校并担任校长,当时光转过14个春秋,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1938年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后,王明也在革命圣地延安兼任了中国女子大学校长。
1929年5月,金寨大地上爆发了共产党领导的声势浩大的立夏节起义和六霍起义。鄂豫皖苏区建立后,陈聘之被任命为六安六区赤色互经会主任,喻幼华担任皖西北苏区女子小学校长并兼任其他妇女工作。她拖着小脚,经常登山涉水,四处动员妇女,为苏区政府和红军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
1930年春,国民党军进占金家寨,喻幼华夫妇带着子女跟随红军转移至牛食畈。此时,喻幼华已经身染重病。红军打退敌军后,重返金家寨时,喻幼华听到两个弟弟被敌军惨杀的消息(喻幼华的大弟喻幼堂任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六安六区十三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小弟喻百方是六安六区游击队副队长),更是万分悲愤,病情愈加严重。被人用担架抬回金家寨家中时,已是半夜时分。哪里还有什么家呀,四间草屋已被焚烧殆尽,一件像样子的家具都找不出来,其时,喻幼华已经奄奄一息,临终前想喝点糖水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时年才50岁。王明在上海惊闻母亲逝世的噩耗,万分悲痛,特写了一首《闻母逝》,以示悼念:
离母五年兮,谁知别千古?
万苦不苦兮,青年丧母苦。
全心革命兮,略以慰我母。
梦中母来兮,知儿地址否?
1958年,王明回忆母亲办女子学校这段往事时,为纪念其母亲,写了名为《大娘校长》的诗文,其中写道:
陈氏祠开女学堂,大娘校长半文盲。
手持拐杖门前站,保护师生打痞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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