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习惯了独来独往,媒体轮番到访让她措手不及。图/刘思维
范雨素在接采访电话,她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媒体打来的了。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这句话出自一篇题为《我是范雨素》的10万+文章。
就是范雨素,文章是她的小传。文章火了以后,三家出版社来找她,然而,她不相信这件事能改变她的生活。
文中的主角范雨素出身湖北襄阳农村,现在北京做育儿嫂。
那么,范雨素是谁?
我就是底层群体的一员
北京时间:《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你想要表达什么?
范雨素:表达内心的情感。我开始写的名字是母亲,编辑看了以后,说你能不能加一些自己的故事?我就加上了我自己的故事,交给编辑,然后就是他在处理素材。
北京时间:《农民大哥》和《我是范雨素》编辑的程度各有多少?
范雨素:《农民大哥》基本没有编辑,《我是范雨素》是编辑排过的。
北京时间:你知道为什么这篇文章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吗?
范雨素:不知道。你知道吗?
北京时间:这篇文章是你个人一个小传的形式,它里面渗透了很多社会问题,比如农民资深局限性、打工子弟受教育、农民土地问题;而且您的身份比较特殊。以前大家看到底层文学都是作家观察这个群体写的,而你本身就是这个群体的一员。
范雨素:对,我是平视的。返乡体都是文学博士写的,他们已经跳出这个阶级,站在高处俯视了,而我就是底层的一份子,我在用我的视角观察他们,是平视。
北京时间:文章中提到了打工子弟受教育难的问题,你的两个女儿分别接受了什么程度的教育?
范雨素:大女儿上过几年小学。因为条件不好,都没有尝试过让她上学。她有好几个职业资格证书,高级美容师证书,现在在一个上市公司做速记。
她喜欢看书。她有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望,好像生怕它垮下去似的,有一种焦虑感。即便她没接受过学校教育我也特别放心。
教育有四种,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自我教育,实际上我认为家庭教育和自我教育是最重要的。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都挺差劲的。我不觉得学校教育有多好,我做过小学老师嘛。
小女儿在河北衡水的一家私立学校。北京有好几千个流动儿童在那个学校上学。在那个学校累极了。在北京没有上学机会,回老家就见不到妈了。
我的女儿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即便她读完大学出来,她依然要忙忙碌碌地求生,只不过不用像我这样,做小时工趴着擦地罢了。
我让她上学只希望让她的求生方式体面点,我压根不认为她能摆脱什么。
像我们这种人很多很多。这两个孩子的教育方式都不是我个人选择的,都是被大环境选择的。
北京时间:你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事是被大环境所选择的?
范雨素:我小时候没有接受学校教育,是因为大环境不能宽容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如果大环境不嘲笑一个曾经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就会继续上学,有可能读大学,更多可能是考不上,是存在两种可能。但是由于大环境,就没有两种可能,我只有一条路,就是被动地被推向社会。现在农村的社会环境也是这样。
北京时间:你猜想一下大家为什么会喜欢你写的东西?
范雨素:我觉得我写的东西真实。我忧虑的都是大家所忧虑的,比如流动儿童上学,还有就是农村的“无妈村”。我没有能力对我提到的所有话题都做什么,只是心里难受,心痛。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看到了这些问题,可是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心里难受。可能这样让大家产生一种共鸣吧。
范雨素蹲在皮村工友之家接记者电话。图/刘思维
我就是一个社会底层努力求生的弱者
北京时间:你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
范雨素:我觉得我性格好,随和,不跟人抬杠。
北京时间:你是一个完全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的一个人吗?
范雨素:我觉得在婚姻中,我主宰了。我觉得我生活不下去了,我就走开。很多女人她不主宰,她凑合。我不能凑合,这也是来自于家庭的言传身教。
北京时间:你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中是一个什么身份的人?
范雨素:我就是一个社会底层努力求生的弱者。
北京时间:这种脆弱感来源于哪呢?
范雨素:因为我生存比较艰难,而且是那类受人歧视的人。但我心灵强大能够抵挡这种歧视。
北京时间:什么事情刺痛了你,让你感觉被歧视?
范雨素:做小时工做保姆,人家都用那种眼神看你,但你为了生活必须坚持干下去,因为孩子要吃饭你不能说三天两头不干了,你必须要坚强。
和雇主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他们在你面前摆一盘便宜的素菜,他们吃好吃的。虽然你不会在意这种吃喝,但你心里会难受。有时候跟雇主去亲戚家里吃饭,等到你吃饭的时候,雇主的亲戚给你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唉,这种时候我就会有被刺痛的感觉。
做住家的阿姨是这样,个别人家是这样。小时工保姆流动性很强,这家干几个月那家干几个月。
北京时间:雇主怎么称呼你?
范雨素:比我年龄大的叫我小范,比我年龄小的叫我范姐。还有的直接用那种保姆的称呼,阿姨这种。
北京时间:范雨素是你身份证上的名字吗?
范雨素:是的。
北京时间:雇主有没有说过你的名字特别?
范雨素:没有一个人提我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名字特别。你觉得我的名字特别呀?
北京时间:雇主知道你有文学爱好吗?
范雨素:有的雇主知道我会背很多很多的古诗,别的就没有了。没有深聊过,从来没有深厚友谊,就是萍水相逢。
北京时间:你面对自己的处境,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范雨素:我是一个弱者,我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只能给弱者一个笑容,一个拥抱,这是我能做的全部。我只能坦坦荡荡接受。
北京时间:你现在一天的生活是怎样的?
范雨素:六七点起床做小时工,活多多做点,活少少做点。回来之后看小说,在手机上听古诗吟诵。这一段时间,迷上了吟诵,特别喜欢听。这种曲调跟自己的心境一模一样,就好像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就产生一种情愫了。
北京时间:现在生活里最让你期待的内容是什么?
范雨素:没有,真的没有。
北京时间:做什么事让你愉悦?
范雨素:拿起笔,抄一抄诗经,抄一抄古诗。
我理解余秀华
北京时间:文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范雨素:文学就是一个港湾似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本书就好像可以休息似的。心境烦躁,过得很苦的时候,可以逃避。相当于喜欢唱歌的人去歌厅一样,从来没有把它当做一个什么理想。
北京时间:苦的来源是什么?
范雨素:有时候有压力。比如你照顾雇主的孩子,要特别特别小心翼翼,不能磕着碰着,那种压力是很大的。如果磕了碰了,人家会想复杂。
北京时间:你有文学爱好这件事家人知道吗?
范雨素:我小姐姐知道。别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她不知道。
北京时间:女儿读过你的作品吗?
范雨素:我写的农民大哥她读过,说写得好。其实我自己不觉得写得好。是我的长篇小说的一个节选,那个小说叫《久别重逢》。
北京时间:这个小说是什么题材,写什么的?
范雨素:魔幻现实题材,讲村子里的两家人自己家和舅舅一家。我写的小说中心思想就是反反复复地讲灵魂,讲帝王将相和升斗小民都是同一个灵魂。没有涉及城市的内容。
北京时间:有读者吗?
范雨素:没有。因为是手稿,没有人看过。
北京时间:你心中的第一读者是谁?
范雨素:我的大女儿。但她没有看,因为是手写的,她是做速记的,不愿意看手写的。
北京时间:会失落吗?
范雨素:不失落,我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哈哈。
北京时间:写这个小说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范雨素: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吧,我挣钱是为了让自己吃饭让孩子吃饭,这是生理欲望。写小说是出于一种精神欲望,是一种希望,就像罗素说的,有事做、有希望、能爱人。写小说就是有事做了,做了一件和吃饭无关的事。如果活着就是为了赚钱才动弹,好像觉得特别累似的。因为我没上过学的原因,我对文字也不知性,也没有想过发表。
北京时间:你最喜欢的小说是哪篇?
范雨素:以前最喜欢闫真的《沧浪之水》,现在喜欢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
北京时间:皮村的李若、郭福来都是被媒体报道过的写,你看他们的作品和读作家的作品有什么区别?
范雨素:我喜欢读他们的作品,亲切。
北京时间:有没有读过打工作家的作品?对他们的作品有共鸣吗?
范雨素:我买过郑晓琼的诗集。那本诗集里有一首诗叫《田建英》,田建英是一个从四川来的捡瓶子的中年妇女,她有好几个孩子,孩子的命运基本上都特别悲惨。我看的时候哭了,有共鸣。
北京时间:余秀华跟你都是出身湖北农村,你对她的走红怎么看?
范雨素: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你无法理解那个人。记者采访余秀华的时候,她是极度不配合的,她大笑、怪叫。我理解她,她是个身体残疾的人。她出名的那首诗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那些媒体关注的点是残疾、情色,然后才是她的才华。
我的小姐姐腿有残疾,十六七岁的时候写诗写得很好,一个班上的人都在偷偷传抄她的诗,她的高中语文老师送了她一沓很厚很厚的稿纸,让她把诗寄到《诗刊》这种全国性的刊物去发表。我小姐姐坚决不发表,我当时无法理解,自从余秀华红了之后我就理解了我的小姐姐。
范雨素出游照。受访者提供
我渴望安全感和尊严
北京时间:你对哪些群体有想书写的欲望?
范雨素:对工友有书写的欲望。比如说郭福来,小海,小付,他们都很有特点。慧瑜老师给小海出了一本诗集,他的诗写的特别好。
北京时间:有没有想过写其他阶层的人?
范雨素:从来没想过。比如我的雇主就是另一个阶层的人,我和他们没有共鸣,我也压根不想理解他们在想什么。
北京时间:你怎么看待阶层固化?
范雨素:我不觉得阶层怎么固化,大家都是焦虑的。一场大病,一场金融风暴,大家可能都会一贫如洗,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财务。所谓中产看不起农民,我觉得他在自己哄自己。我觉得大家的财富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
北京时间:年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如果能够接受好的教育,会希望做一个什么样的职业?
范雨素:经常想,我要接受好的教育,可能有一份体面的职业,不会颠沛流离,也有可能能够经营好自己的婚姻。
北京时间:婚姻有什么遗憾?
范雨素:我觉得不是我没经营好,是我找错了人,不是一路的人。当时自己的条件很差,还有就是年轻的时候比较糊涂,看人看不清楚。我们那个房东年龄大了,看人火眼金睛,年轻的时候人会糊涂一些。
北京时间:为什么搬到皮村来?
范雨素:这里房租便宜,不拆迁。我知道这有一个特别好的公益组织,我也知道这里的人特别好。
我渴望一个让我感到安全的环境。
北京时间:你现在住的环境怎么样?
范雨素:一个四合院,我住在南向的一间房。8平米的屋子,300元一个月。那个屋子到了冬天特别好!南向有一面玻璃墙,玻璃厚极了!冬天吸收热量,那么强烈的阳光,冬天住在那间屋子里特别幸福。
房东的狗特别好,每次看着我都用前爪抱着我的腿。那房子特别安全,安全极了!特别有安全感。每个人的脸都长得比我善良。安全感对我特别重要,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夜里不关门都是安全的。
北京时间:这种安全感是不是跟尊严有关?
范雨素:对对,来到这个院子里我觉得我有尊严,没有人歧视我。
北京时间:你介意别人提“底层阶级”吗?
范雨素:我不舒服,我不喜欢那种作家,以高高在上的笔法写底层。我是很不舒服的。我还跟文学小组的慧瑜老师抗议:我说怎么可以这样写啊!他真的比我们高贵吗?
北京时间:文章火了以后有什么变化?
范雨素:我今天原本要做小时工,因为数不过来的媒体找我,只能请假了。昨天三家出版社来找我,我都没有写过东西呀!
北京时间:女儿怎么看待你的文章火了这件事?
范雨素:我在微信上给她说的,她跟旁观者看你好玩一样。啥也没说,没感觉。
北京时间:她怎么评价你的这篇文章?
范雨素:她没有任何评价。原来《农民大哥》发出来她还说我写得好。这篇没有评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北京时间:文章走红会改变你以后的生活吗?
范雨素:我不相信它会有什么改变,我年龄大了没有什么痴心妄想了,我只希望这件事能尽快结束。我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我不适应有这么多人关注我。我对文字没有自信,我也没想过靠文字改变生活,我也习惯了靠苦力谋生了,而且我对劳动并不惧怕。做小时工、育儿嫂也不是最低的工资,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文/刘思维
北京时间“暴风眼” 原创,转载须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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