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自2015年长沙市天心区政府实施“长沙机床厂及周边零星地块棚改项目”以来,原长沙机床厂(以下简称“长机”)员工与湖南友谊阿波罗商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友阿”)以及天心区政府开展了长达三年多可歌可泣的斗争。由于涉及国企改制后福利房的产权归属这一历史遗留问题,以及政府不作为、腐败、官商勾结等现实因素,长机“棚改”事件也成了长沙诸多强拆事件中形势最为严重、纠葛最为复杂的一例。与长机住户进行多次交流后,笔者试用区区文字记录下他们11年抗争(从06年改制开始)的概况,希冀能够让更多的人关注长机,关注强拆,进而思考强拆背后汹涌、污浊的暗流。若有读者对其真实性抱有疑问或想了解更多详情,欢迎在线交流或者到长沙天心区长机家属区走访调研。
【历史情况】
1912年,长沙机床厂创建。建国初期,长机号称“十八罗汉”之一,我国成功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的部分零件上还留长机人的掌纹,由此可见其在机床工具行业的地位。1956年左右,成功公私合营后的长机陆续建起了一批可永久居住的福利房。长机工人们依靠自己的双手烧砖、建房,然后由自己厂的职工享有福利分房,但由于受当时建设的条件所限,这些房子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
改革开放以后,长机发展良好,后又新建了一批集资房,集资房由单位和职工出资,是现代化的单元楼。其分配按照统一标准进行,评分标准是工龄大小、先进模范积分、人口等,评分高的员工享有优先选择权和购房价格上的优惠,甚至可能根据实际情况完全减免费用,但员工普遍花费一至两万便可以购一套房。98、99年,进行了新一轮房改,集资房的房屋产权得以确认,房产证也发到了住户手中。旋即福利房中的住户也要求对住房产权进行明晰,但政府以“没有独立卫生间、没有阳台”等理由一拖再拖,这为后来的矛盾冲突埋下了伏笔。
国企改制后,“厂长负责制”致使长机出现了领导腐败、国有资产流失等情况,长机经营出现困难,逐渐负债,最终于2006年决定进行兼并。本来决定由“鑫天置业有限公司”兼并长沙机床厂,但是据长机住户说,当时主政长沙的梅克保强行逼退此公司,直接认定由“友阿”进行“承债式兼并”。所谓“承债式兼并”,即“友阿”在兼并“长机”的同时承担长机所欠贷款以及亏欠员工的工资和福利保障。重点在于这场市政府牵头的国企改制,曾明确规定“长机”的经营性土地使用权归“友阿”所有,而非经营性土地(这就包括住宅)交由长沙市国资委。即住房区土地使用权根本不归“友阿”。
【矛盾显现】
矛盾最终在2011年爆发。“友阿”接手“长机”后,并未履行当时口口声声要让“长机”做大做强的承诺,而是将“长机”的生产线搬出原厂区,在麓谷建了个小厂,挂名“长机”。同大多改制的国企一样,大部分国企职工面临的是失业下岗、生活难以为继,少部分继续留在“长机”工作的职工,其身份也由工厂主人变成了受雇佣的“合同工”。而搬空的老厂区被“友阿”瞒着“长机”职工卖给了“万科”集团,由万科开发成有山有水、风景优美的“万科紫台”房地产项目,简直是活生生的“山水集团买卖大风厂事件”。长机人听闻风声,便向“友阿”讨要说法,“友阿”从2007年就一直采取否认态度。直到2011年4月万科施工队伍进厂拆厂房,被蒙在鼓里的“长机”职工才得知真相,这也直接引发了2011年4月到12月的维权运动。
在2011年7月16日夜里,“友阿”的暴力清场开始了,他们花钱请来500-600名黑社会人员,堵住厂门,并关闭了路灯和厂内的灯,让“万科”施工队在里面强行拆厂。期间发生冲突,黑社会人员用准备好的砖头,砸伤十几名老工人。23号,春天百货(“友阿”控股的百货公司)也发生黑社会打人事件,被打破脑袋就有三人,打人的黑社会中有三个参加过16号的打人事件,警察这才带他们来长机做了笔录。
长机人并未忍气吞声,他们在合法的范围内做了最大的抗争:报警——警察的回答是有规定拆迁区域不出警;向电视台曝光——电视台不敢前来报道。事后有人透露,这都是梅克保保护“友阿”的无耻行径。诸多传言,无法一一证实,但长机人没有得到应有公道的事实却板上钉钉。
【矛盾激化】
历史铁骑继续前进,2015年,长沙市天心区政府对长机家属区进行棚户区改造,从文件上看去,这是一项惠民利民的好政策。然而实际上对于“长机”职工来说却是浇在头上的一桶冬天的冰水。这个政策一开始就不是针对长机住户,政府直接与承租土地的“友阿”签订棚改协议,而“友阿”之前对于这片土地干下的勾当也终于体现出了“威力”。本该由拥有房产证的集资房户主和政府商谈协议,但事实上长机住户告诉我们,和集资房户主谈判的拆迁办,不过是“友阿”的外衣。所以,实际上是“友阿”直接和政府谈棚改,再转头和用户签协议,形成了“政府—友阿—住户”的形式。棚改绝大部分资金直接入了“友阿”的大嘴,值得询问的是“友阿”有什么资格和住户签订拆迁补偿协议呢,以政府的名义吗?
资本游戏的资深玩家“友阿”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肆意妄为,大资本对于风险外包的招数屡试不爽。对于集资房的住户,他们以所谓“长机拆迁办”的名义进行洽谈;而对于福利房居民,“友阿”则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脚下的土地是我们买的,所以房子也是我们的,你们一直在租赁友阿的房子,现在我以主人的名义,命令你们交出房子,停止租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住户一旦与挂着破产的厂名的临时机构拆迁办签订协议,而拆迁办一旦解散,日后出现任何问题,连追责对象都找不到。福利房里的住户更愤慨了——计划经济条件下,职工亲手盖的房,从未有过租赁合同,也没交过租金,而今“友阿”大嘴一张就将房屋归属权吃到了肚里。
“友阿”拿了政府的棚改资金后,在和“长机”住户进行赔偿协商中霸权选举谈判代表:长机人选了30多个代表,但最终的行使代表权的7人却由“友阿”决定,大多代表在“友阿”威逼利诱的情况下选择了顺从。但也有如李奶奶(一个55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坚决不屈服,结果导致自己的家被强拆)一样坚定的人。补偿是资金补偿和房屋安置同时进行。资金补偿方面,最开始长机给出1600元/m²的无耻标准,在多轮抵抗后,涨到了6000多/m²。可见其最初的无耻贪心。在计算补偿面积时,按照使用面积,忽略过道面积和招待所、学校、绿化等公共场所占地面积。面积的测量不是通过第三方测绘机构,而完全由“友阿”一手操纵。至于“友阿”专为长机人建立的安置房—“新新花园”,价格优惠、便宜,却需要事先缴纳10万元的“诚意金”,所谓“诚意金”其实涉嫌非法集资。而且长机职工每户只允许买65m²的户型,除去公摊面积,只有40多平米。如此不公的厄运却并未停止,心存疑虑的工人们去政府那里求证,得到的答复却是“新新花园”未经规划局审批,属于违章建筑。对于违章建筑,日后法院可以“依法强拆”。两相对比,在长机棚改区域,“友阿”打算建设高档的“友阿小镇”,一栋也不会用来回迁安置。“友阿”心狠毒辣至此,长机人如何不愤怒?
图为强拆李奶奶家
而且在“棚改”期间,暴力强拆、非法强拆依旧横行。就在2017年5月19日早上7时许,李力(化名)家经营的麻将馆成为强拆的对象。在搬家公司将家具用车一概拖走,并“请出”屋里的人后,推土机、挖掘机便开始了高效率的强拆作业。闻讯赶来支援的周围住户却被身穿制服的城管、警察设立的关卡挡在路口。
图为强拆李力家时外围群众的照片证据
面对“友阿”无耻的丑恶行径,长机人始终坚持在法律范围内做最大限度的斗争。他们选择司法途径,告国土局不作为导致房产证一直办不下来;告国资委未行使监督权;指责天心区政府未履行职能;告“友阿”非法强拆。目前已上诉至省高院,得到的结果却仍然以他们不是房主为由,判定其无权进行诉讼;他们选择到北京上访,希望中央能够帮助解决这些问题,却被信访接待办踢皮球,下发到下层机构的文件,长机人也未见过。甚至于,在此过程中还出现说省高院的判决尚未下达,不能再诉的情况。现如今,他们打算上诉至最高院,前往省高院索要之前的材料时,省高院以尚未整理归档为由推迟了给予材料的期限。当然这个理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耗尽了他们对法律的希望。
【一点反思】
关于拆迁这个事毛主席说得好:“早几年,在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没有说清道理,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xxx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于是乎那个地方的群众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小孩子,第二道是妇女,第三道是男的青壮年。到那里去测量的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农民还是胜利了。后来,向农民好好说清楚,给他们作了安排,他们的家还是搬了,飞机场还是修了。这样的事情不少。现在,有这样一些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无忧,可以横行霸道了。这样的人,群众反对他,打石头,打锄头,我看是该当,我最欢迎。而且有些时候,只有打才能解决问题。”
可在如今我们了解到的拆迁事件中,政府是维护GDP还是维护人民的利益?在一味强调经济发展的国情中,资本游戏是不是远远大于人民的民义,听一个阿姨讲,晚上有不明的黑社会人士捣乱引起冲突,她紧急报警,得到的回答却是:拆迁区域,恕不出警。阿姨无奈之下拨打市长热线,挑明再不出警,若出人命则后果自负。防暴队这才匆匆赶来,对,是来维稳,不是维权。
是怎样的社会使得在拆迁过程中,甚至出现断电、断水以至高龄老人摔死在自家门口,煤气罐被人打开泄露煤气,从二楼滴水导致残疾员工无处睡觉等等数不尽的惨绝人寰的情况?在这“太平盛世”,他们要带上锣鼓整夜轮流巡逻。这些国家的工人,两辈人为国家勤勉工作的匠人如今因一纸“终止劳动”的文书失去工作。1700元/年的价格买断员工工龄,如今他们连保险都买不起。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豺虎构患,他们恃什么而嚣张?就因为梅克保人称湖南“政界教父”,胡子敬人称湖南“商界教父”?量胡子敬一个全国人大代表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背后恐怕不止他们哥儿俩。
我问他们,再这样下去怎么办。他们说,法律的路走尽了,但强拆一定不会停止的,“友阿”已经有了新动作,他们开始逐户起诉,以租住为由,要求法院强制命令住户搬走。判决很快下来,“友阿”胜诉,法院并不管“友阿”能不能拿出房产证。强拆如果继续进行,谁也无法说流血事件一定不会发生。他们不愿做奋臂螳螂,也不愿做丧家之犬,但现实情况往往不如他们所愿。
拆迁区里一片一片“友阿”及其后台的进行歪曲宣传的横幅,他们为何不也用横幅表达诉求和愤慨呢?走出拆迁区去大学城。他们说担心游行违法,而且贴上的标语,政府说违规,很快就让清洁工清理了。他们更担心的是去大学城拉横幅连累到大学生,并且强拆又和他们没多少关系。
长沙,到处在拆迁,也到处是强拆,不少拆迁户之间虽遭到了政府严密的监控但都加强了联系和团结。加强交流和团结,也就在同强权斗争中增加了力量。这算不算一条路?他们沉默了一会,说:“再看看吧。”我们都知道,这么做,政府扣在他们头上的罪名会更多,在舆论宣传中他们永远是以暴徒的形象出现,但是,比起沦为丧家之犬或拼死一搏,这可能是更好的一条路。可能会被抓,也可能会让更多人注意到,促进事情的解决,也可能会连累热心的大学生。但是,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合法途径里有哪一条是能够走得通的路?
我们没有人脉,没有途径,也没有专业知识,帮助不了他们。只是热心,但却得到了长机人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和感激。强拆和我们无关,但腐败一定和大家都有关,强拆背后反映的一系列问题一定与我们息息相关。同样的体制下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你遇上了,我还没遇上,但我们本是命运与共的啊。
几天后,我们了解到,省市政府已经介入了,禁止友阿对他们的断电断水暴力行为。他们向北京最高院提出行政诉讼也已经受理了。经年的坚持和斗争如今算是有了曙光。但这次究竟是会给出一个结果,亦或是和之前类似只是缓兵之计,我们拭目以待吧。我想,“长机”,以及长沙其他强拆受害者抗争的路还远远没有结束。强拆问题一日不解决,抗争,以及其他的共和国的顶层设计者不愿看到的不稳定的现象就很难结束。
【后记】
文中难免有证据不足或是表意不明、表述不准确的地方,大家如产生疑问,希望大家可以实地调查。对胡子敬,梅克保等一干人的“指控”,我手头并没有证据,有的只是从长机人那里得到的信息,但我选择相信他们。同时也希望知情人可以来爆料一下。
换位思考,主流媒体不光不会主动报道恶性强拆,反而在污名化受害者,事实上成为暴力强拆的推手,为暴力强拆提供舆论支持。报道从来都喜欢说钉子户敲诈政府,懒惰愚昧,不知体谅“社会发展”。(据笔者所知,得知要将此区域开发成“友阿小镇”时,长机人们曾经表示过欢迎)我希望广大读者也能多去真正接触一下他们,看看什么叫“一拆倒退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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