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井离乡
1992年的一个清晨,我身背棉被,手提装着衣物的蛇皮袋子和老表同村男女10几人在等着班车,成为了在改革开放初期所谓南下“遍地捡金子”的人流大潮中的一个。送行的父母唠叨着昨晚的话,现在社会乱,要注意安全,缝在你内裤的300元是救命钱不要乱花,到那边了记得用水冲一些老家带的泥土喝,可以预防水土不服。此时的我哪里听得进这些?
挥手告别父母,和老表热烈交流着外面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踏上了南下的班车,辗转两三天后到达了广州,开启了我和这个群体绝大多数人注定的一生漂泊、肉体和精神倍受折磨的打工苦难之旅!
二、初尝艰辛
正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住,成为了我们这帮人急需解决的问题,还好前期到达有了稳定工作的老乡伸出来热情的双手,欢迎我们去他们租住的出租屋暂住,在即将分散居住时我们一再被告诫:最近一直在查三无人员,千万不要瞎逛。
不到三五天,我们这帮人陆续遇到了房东往外赶人的通知,因为老乡租房时约定只有两个人居住,据此房东要求要么加钱要么走人,老乡为了我们有落脚的地方,无奈之下只得同意加钱付给房东。第一次赤裸裸的要挟式的交易,让我从人情味浓重的乡邻乡亲的互帮互助善意对比下,挥之不去的是房东的高声要价和拿到钞票时的得意神情。冷漠,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给我的第一个深刻的印象。
生性活泼好动的老表,晚上再一次偷偷溜出去城中村的电影院看电影,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当时通讯条件落后,十多天后辗转多人才联系上老表,原来查三无人员,他被抓进收容站了,需要交一笔钱才能把人领走,当我问起情况他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
只是听说进到收容站不给吃喝,随时还要挨打受冻,只是为了强迫受害者向家人要钱。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也让我能些许明白,他多么恐惧在收容所里遭受的非人待遇。
那时我们两个在城中村的电影院看当时流行的港片,银幕里小马哥身着风衣手持双枪的潇洒派头让我艳羡不已,恨不得化身小马哥砰砰啪啪的冲杀一番,突然耳边响起老表非常急促的声音:老表快走,不要跑,查三无的人来了!
我闻言大惊,老表扯起我的手,一前一后穿过已站了四五个人的电影院大门口,未及走远就听到不远处一阵警笛声一大一小两辆警车呼啸而至,跳下来十多名全副武装手持微冲的警察冲进电影院,不多时抱着头鱼贯而出的农民工被指挥着推上大型警车。
我问你怎么知道要查三无了,老表气喘吁吁摇头说,你知道电影院门口那几个人是干嘛的,是通风报信堵门口的,走一两个他们是不会阻拦的,唉被抓的这些人要吃苦头了……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中国人到中国自己的土地上为什么还要办证,尤其是进到深圳这样的特区,当年竟然要办理像外国签证一样的【特区通行证】。难道特区就只让有钱人出入吗?农民、农民工在改革开放的一开始,就处在被歧视的不平等的位置。
在一位老乡的帮助下,我们经过短暂的培训进入了一间制衣厂我被分配做锁边的工序,简单重复长时间的工作对我们这帮农家子弟来说不算什么,相对难以忍受的是管理的粗暴和低劣的伙食。那位老板的亲戚管理无时无刻不在炫耀着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肆意嘲讽挖苦着我们。
冲突总是不可避免的,在他有一次叫嚣要炒我们鱿鱼时,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骂到,去你妈,老子不干了,结工钱!一位年长些的老乡忙打圆场,大人有大量别和小毛孩计较,找工作不容易给他个机会!管理板着脸说,少废话要不连你一起炒。
我和老乡们闻言大怒,把我们一起炒掉吧!
好,你们等着!管理说完扭头离开。
第二天我们接到通知:你们被炒鱿鱼了,收拾好行李马上搬离工厂宿舍,你们进厂是学徒工,没有让你们付伙食费,厂里已经讲情面了。就这样我们扛着大包小包一无所获的离开了这间做了一个多月的制衣厂,当互相道别时没有想到我们从此星散,再也没有相聚。
我去佛山投奔了一位85年就出来打工的资深农民工我表姐,在她的帮助下进了一家只有40多人的加工厂,在工头的带领下干着把废旧电缆线剥皮、归类、分别码放的工作。几个月后因业务繁忙在老板的指挥下我们按地域划分为两个班,以班为单位计算产量结算工资却不明确工作区域,当我们两个班围着小山一样的废旧电缆堆争抢着最能出产量的废旧电缆,谩骂、推搡乃至拳脚相加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往昔同是异乡漂泊人的同病相怜在产量(金钱)的冲击下荡然无存,金钱和丁点的利益吞噬着乡情和人味。
我们班一位操作切割机的女工友不慎把自己右手的一节中指切了下来,因缺乏医疗知识送去医院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知道断指可以再接时已经晚了。此事在工头几番交涉后,以老板勉强同意报销医疗费和每月多给50元告终。实际上50元也没有拿几次,因为几个月后业务量减少,老板就把我们这个班全体炒了鱿鱼,此时要各奔东西,也没有人再出头替这位女工争取哪怕是一点点利益了。
而我此后辗转漂泊在珠三角城市群,做过各种工作,长则两三年短则几个月,期间遭受了不知多少不公平待遇和欺诈,感受着这个社会的冷漠和残酷,原本纯朴倔强的农家子弟逐渐变成了一个为了自身的一点利益不惜和同事上司拳脚相加,甚至以命相搏!还好,喜爱阅读的习惯,阻止了我或者说是延缓了我的自我毁灭之路。
千禧年春节刚过去,父亲在电话里说,娃,在外面打工也不是个事,还是回来学着做点生意,再说你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回来吧!我一想也对,回呗。见面订亲送彩礼结婚,呵,我有家了!看着妻子脸色荡漾着的笑容暗暗发誓不能再与人争勇斗狠,一定要努力挣钱让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只是愿望很美好现实太残酷,经过大半年的生意实践才发现,在乡镇范围里可做的生意要么是下乡贩卖农产品,只是在农产品放开价格完全透明的情况下,不用黑心秤不做昧心事不仅赚不到钱甚至还要亏钱,要么在镇上租个门面开实体店,这对于出身贫寒农家既无资金技术更无门路的我来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困难,思来想去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出外打工。
三、被迫离家
初冬的一天吃过晚饭,推出摩托车准备送已有身孕的妻子去她姑妈开的印刷厂上班,听到父亲喊我回屋里谈点事情,一进屋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父亲一脸愁容的抽着烟对我说,娃,你也知道靠村里分的那几亩地也就是混个温饱,年境好还能落个圆扯圆,年境不好还要搭钱进去,这些年就是我扛包子(搬运工)挣些苦力钱维持家用,省吃俭用的那点积蓄你结婚也花光了,让做生意你也没那个本事,眼瞅着快过年了走亲戚的钱还没有着落,咋办?
闻言我无奈的看了一眼跟着进屋的妻子,发现她眼眶泛红几欲垂泪的样子心里不由为之一痛,显然妻子已经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啊。爹,你就别操心了,钱我来想办法,嘴里嘟囔着走过去拉住妻子的手,走吧,送你去上班。
其实我哪有什么办法,那段日子里走亲戚生孩子摆满月酒包括我出去打工的路费都是用的妻子在娘家时的一点积蓄,甚至为了补贴家用一直坚持做到怀孕八个月后才辞了那份工。
分离的那天终究还是来了。亲了亲老婆怀里熟睡的女儿轻声说,宝贝,爸爸出去挣钱了,一定让你母女过上好日子!老婆,你的话我记着呢,放心!你们回去吧!我走了,班车已经到了,该上车了。
隔着车窗看到不肯离去的妻子在挥手告别,昔日那潇洒挥动着告别父母的手,今时如灌了铅般沉重,怎么也无力抬起……
经一位老乡介绍进了一家娱乐场所做保安,一直到四年后的一天意识到再不离开,就会被这个环境同化了。回想这四年多的时间始终有生活在两个世界的恍惚,在这个由一个大型舞池和20余间包房组成的世界里,法律概莫能入,金钱才是主人,金钱可以在这里强奸女服务员,金钱可以在这里任意玩弄小姐,甚至可以来个现场直播!它肆意殴打保安(虽然保安是这个世界的暴力机器)它的威力让两个男人自愿拥吻,它所到之处,一切工作人员侧立一旁躬身问安,某爷好!在昏暗的灯光下,浓妆艳抹,暴露着装的小姐高声谈论着它赐于的包养身价,在走廊的一角女服务员攀比炫耀着它施舍的小费,一位被男友半是欺瞒半是胁迫的小女孩,从最初的激烈抗拒到平静接受再到心甘情愿的匍匐在它的脚下,只用了短短几周时间,当介绍我进来的老乡吸食xx,我劝他莫碰,他那脸上浮现的不以为意的笑时,无奈转过头打量着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堕落世界,我萌生了去意,对它的存在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在另一个世界,我和同事老乡居住在城中村的阴暗潮湿集体宿舍农民房,吃在脏乱的员工饭堂,米饭里的砂子、青菜里的虫子还被美其名曰无公害蔬菜。在难得的闲暇时,大伙聚餐面红酒酣之际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某某发廊来了新品,某某小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咱们得空过去瞧瞧?我摇摇头,睁大微熏的眼睛重复着那句旧话,俺是一颗白菜吃到老,拜拜啦!
踉跄着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一头躺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海里妻子的容貌益加模糊,分别时说的话,老公不许在外面找女人的叮嘱,也益加微弱至不可闻,嘴里胡乱哼唱: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些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到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在无可逃避的情欲煎熬下,道德的拷问中就这样昏昏睡去。而我不过是亿万计农民工煎熬中的一员……
这次我应聘去一家公司做了货车司机,在工作中我无惧超载,因为超载的越多提成越高。不怕疲劳,因为只有超时工作才能多挣钱。疯狂超速,因为是按照趟数计算提成,在市区都能开到六七十码,只为了节省时间能多跑一趟。在公司每月评比工作量时,我都是名列前茅,被车队领导和同事戏称“铁人”。
在一次工作间隙同事都聚集在车队领导的办公室喝茶聊天,车队领导突然叫我,xx听说你老婆怀孕了,这样吧那台车你一个人开,给个机会你多挣点奶粉钱,同事们听了哈哈大笑纷纷说看领导对你多好,我有些尴尬嘴上却十分感激连连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现在想想,我那时竟把随时处在生命危险的违章违规没有任何保障的工作当成挣钱的机会,而现在在工友中,这依然是抢手的机会。
在这家公司打工期间,耳闻目睹了同事因为超载超时超速,导致的交通事故,对自己和他人造成的伤害,乃至一个个同事因为超载超速完成任务多拿提成,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消逝,也只是略有触动即抛之脑后,认为倒霉事不会找上自己,依然如一台机器般不知疲倦的工作着,依然坚信一家老小的幸福就在我的拼命工作中。顶多在心情十分苦闷时,拿出放在钱包里的妻子儿女的合影,仔细端详,暗暗督促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都在我双手里!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资金的农民工来说,唯一能够换下孩子和家庭生活下去的就是我的生命,只是我们农民工拿命为资本家攫取利润而冒险实在心中不甘。
我也知道每天驾驶室后面超载的长长的钢筋条不知道会因为哪一次的刹车而冲到驾驶室里,扎进我的心脏。然而当我向老板提出抗议,不能再这样超载下去的时候,得到的是任何一个孤单的工人妄图挑战整个资产阶级秩序的结果一样,我被立刻无条件地开除了!暨剥夺了我的工作机会。
四、继续更换工作
当听说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工资高福利好正在招聘司机时,我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在这家公司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车辆机械知识培训,防御性驾驶培训车辆驾驶考核,通过后,在分配车辆会议上公司领导宣布,因我和另外几位新进同事车辆驾驶技术不过关,暂时不分车。排做机动跟班司机,并延后一个月签订合同。
听了后我很纳闷,公司既然觉得我们不行,那合同现在还没有签订让走人就可以了,怎么做侮辱司机尊严的行为呢?在熬了五个月的机动司机后,打电话给车队主管说,做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分车啊!主管不耐烦的用高傲的广东话说:你做的久咩?哪个没你做的久?
我:那安排我跑长途吧!
主管:长途,长途你跑的了咩?
第二天找了经理问:既然公司和我签订了合同,为什么还质疑我的职业水平,还和他说了我在别的公司做司机的经历,经理也说了许多,但意思无非是以前的资历不要提了,换了新单位要有归零心态。
找了两个车队直接领导,结果就是这样的回复,不由的心里一阵郁闷,唉,你们也是打份工,怎么对我如此苛刻蔑视?时间在超载超时的工作状态中奔到了2014年4月,一天接到了调度的电话说,我开的车油耗超标要罚款2600元。我说不可能,自从我拍档同事因为疲劳驾驶撞死人后,这台车我一个人已经开了一年多,每月油耗都是略有结余。
调度说,经我们管理人员核查,之前的油耗计算方式错了,要改正过来,按最新油耗方式计算,具体问题还是建议你去找经理解决。我听了很无奈,去找了前文提到的主管现在已经做到了经理,跟他诉说情况,希望能体谅司机挣钱的艰辛不要罚款,毕竟这个你们口中所说的“错误”已经执行了一年多,也不在乎多错这一个月吧。
没有想到的是,经理假装正经地说道:既然发现了错误,那就要坚决改正过来。我很生气的说:现在才发现,只要工资高一点,不是车辆卫生搞得不好要罚款,就是借口运价掉了,降我们的提成,现在又说这个执行了一年多的油耗计算方式是错误的,又要罚款,干脆把车收回去算了,这样搞我没法做。
你不做大把人做——经理一贯轻蔑的语气激怒了我,那长期压抑着的暴脾气在胸膛里汹涌翻滚,脑海里有声音在呐喊,扁他,教训这个人渣!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不应该就这样跟人渣打架。我做好决定,去往公司的途中,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说,这些年咱们为了挣钱,几乎一家人就没有团聚过,偶尔春节回去也就那么几天时间,这感情越来越疏离了,等放暑假了接俩娃过来玩。
哦,我想想再说吧!挂了电话,心里愤恨不平,不揍那个家伙了?我依靠自己的劳动还得看人脸色,仰人鼻息,毫无尊严地活着,我超时超载,冒着生命危险创造的劳动果实却被人随意克扣,任意践踏,不服!我就是不服!!
在恍惚中我看到了妻子刚来打工时埋怨我怎么租了一间只有7个平方的出租屋,告诉她租金的价格时脸上惊讶的表情,看到了她思念孩子不时流泪的样子,看到了聪明漂亮的女儿,活泼可爱的儿子,看到了年迈的父母耕作在只得温饱的土地上的身影。唉,我亏欠家人太多太多了,个人的得失荣辱先放一边吧。让那个人渣经理先嚣张去吧!
在路人诧异的眼光里,泪流满面的我拿起手机告诉妻子说,我回去接俩娃,让宝贝过一个快乐的暑假!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带着宝贝游览了我打工所在的城市所有“不要钱的景点”,看着孩子快乐满足的神情我时常陷入了沉思,那就是:
我是农民,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出外打工?
为什么我做的是工人的工作,却被主流媒体称呼是农民工?
为什么我认真辛勤地工作,却不能在所在的城市给妻儿老小一个温暖的家,不得不承受天各一方带来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
我苦苦寻觅着答案,在电视、报刊、新闻联播里,影帝为农妇讨欠薪、农业连续几年获得丰收,我们这个群体在特色国里幸福地生活着,当然了还有老虎和老虎威猛地彼此厮打着……
万幸的是在2015年的一天,我无意之中闯入了红旗网博客,看到了加入群要输入红旗网名,我没有,只得一次又一次的申请加入,还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有次总算是进入了。
在群里,网友同志推荐我看《共产党宣言》和《国家与革命》,当我沉下心读了这两篇著作,并结合我打工的经历才明白,我们的痛苦的根源,我们屡遭压迫屡受剥削,还不得反抗的痛苦所在。
在此之前,我深受保救分子的影响,对他们鼓噪的改良和救保的希望一次次的破灭,使我不得不去向马列毛主义寻找答案。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将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的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卡尔·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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